姜含元晚上回来时对庄氏说自己乏,不必叫摄政王特意回来,倒也并非完全只是借口。在长安的大街小巷穿行,听着张宝在耳边聒噪不停,说了这个说那个,白天这半日下来,竟好似远比她在军营里要累,加上这卧榻暖屋,实话说,远胜她在军营睡了十几年的地方,瞌睡便来得很快。
但地方再好,或终究还是陌生的缘故,她睡得依然不深。方才束慎徽那手稍一靠近,她便习惯性地猝然觉醒。等熄了灯,枕边人躺下之后,耳边虽也寂然,连他的呼吸声似都消隐了,但刚睡过一觉,一时也难以再次入眠,躺了片刻,翻了个身。
如同响应她的翻身,黑暗之中,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了男子搭讪似的说话声:“张宝说你白天走了几户将士的家。若只送信捎物,也不必一定要你自己亲力亲为费力奔走。剩下的,明日你交给我,我叫人代你一一送到。你可放心,必定稳妥,不会有失。”
姜含元闭目应:“多谢好意,还是我自己走吧。”
“为何?”
她本不欲作答,但觉他似乎不想停下来,在等,略一迟疑,终于还是应:“军营之士动辄数以万计,当中大多注定会是无名之辈,名册上的一小卒。但对于家中父母妻子而言,他们却是亲儿亲夫,不可替代。多年未见,想必挂念,我去,或还能解答一二疑问,稍慰家人之心。”
一旦从军,便难能有归家机会,许多人也将埋骨战场,永再无归家的可能了。这一点,他应当也再明白不过的。只不过,似他这种脚踏高位之人,眼界里怎会看见这些。他们眼中,底层士兵犹如符号,身价或还不如一匹战马,更无法像她这种与士卒朝夕相处的边将一样,感同身受。
“我知姜大将军素来爱兵如子,但以屠止屠,以战止战,这个道理,他当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明白。”
沉默了片刻后,她听到他如此沉声应道。
“无金刚手段,何以怀菩萨心肠,殿下是这个意思,对吗。放心,父亲与我,皆是明白。”
姜含元依然闭目应话,却感觉到枕边男子似乎朝着自己转来了脸,发出了一下表示赞许的轻唔之声。
“不错,我正是此意。当日若无父皇霹雳手段一统九州,今我中原之地,必定依然彼此征伐,战乱不歇,寻常百姓便想求一安稳之地,恐怕也是难若登天。今九州既定,收复失地,便如箭在弦上,成引弓待发之势。好在我边地战士有如你父女这般的主将,大魏有如你父女这般的战将,何愁大事不成。”
“不敢当。大事要成,绝非战将能知兵事便可。”
“话虽如此,但若将战争比作巨轮,则主将如同大帆,若无足够张力之帆,巨轮如何乘风破浪。所以,自古才有千金易得良将难求之说!”
姜含元本是不想和他多说的,但被迫跟着,竟也回了几句话,一来一回之间,或是聊得渐开了,姜含元感到他也比刚上榻时显得自如了无数。
“姜氏,你的父亲,便是我大魏的这张巨帆,若秦之白起王翦,赵之廉颇李牧,汉之霍卫。望你父女勉力,将来倘若功成,必定载入史册,功勋丝毫不逊当年父皇统一之战里的那些将臣。”
他又说道。
她没有回应他这一段犹如将军在阵前以功劳激励麾下战士卖命奋战的话。说得难听点,如在驮重骡的眼前悬上一袋麦。
她简直太熟悉不过了。
但她的沉默,看起来丝毫也影响不到他此刻的心情。他似乎也来了兴致,再次开口,“我多年前曾去过雁门西陉,在那一带停留了一段时日。当日青木塞尚在狄人之手。记得我曾登高,观察对面的地势走向和军防分布。”
他仿佛闭了目,回忆着当日的所见。
“姜氏!”
她又感到他突然转脸向着自己,叫了一声她,应是想到了什么。
“你在边地多年,想必熟悉那一带的山河地理。我这里,有一幅舆图,图上描绘固然详细,山川河流险地关塞,逐一标明,但毕竟是几十年的旧图了,山河变迁,人力更改,图标应与今日实地有所变化。不如你随我去,看看图上是否有与你认知不符的错处,若有,你给我指出。”
姜含元再也没法闭目了。她睁开眼眸,借着朦胧夜光,望向枕畔那被夜色勾勒出轮廓的男子。
他已以肘撑起上半身,正俯望自己,身影朝她当头压了下来。
“现在?”姜含元愣神了一下。
“对!马上!”
话音落下,他竟一个翻身便下了地,疾步到了案前,很快点了灯。
内室重新亮了起来。他头也没回,自顾就去穿衣。三两下穿完,结着腰带之时,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还躺着不动,挑了挑眉:“你还不走?”
说着话,他已将她衣裳卷了,一股脑儿地投到了床上。
“我出去等你!”
他的口气不容反驳,说罢,走了出去。
姜含元白天之时,从张宝口里听来了些关于摄政王日常起居的习惯。
据张宝之说,朝廷五日一大议,三日一小议,这两种朝会,官员五更前就要候在议政殿外,摄政王和皇帝自然也要在五更前提早起身准备。剩下的常议,则看情况而定,通常是摄政王召部分相关官员议政,故不似大小议那么正式,可以晚些,但最晚,也不会晚于辰时,并且,几乎是每天都有的。所以,总结起来,就是摄政后,因为大小议,此人一个月至少有十来天是歇在皇宫文林阁里的,且每每都要做事到深夜才睡下去。剩下的一半日子,他即便能回王府,似这冬日里,也是天还漆黑就要出门。
小太监很是为摄政王暗暗打抱不平。
王公大臣,一个月最多也就赶那么十来天的大小议,据说高王在的那会儿,还有些大臣在私底下抱怨为赶朝会辛苦,他却几乎日日如此,抱怨给谁听?这几天总算因他新婚,朝廷暂停了大小议,但估计有些事还是会寻来的,只不过地方,从文林阁改成王府罢了。
简而言之,就是小太监觉得摄政王被压榨太过,极是辛苦。
但就在此刻,姜含元忽然觉得,小太监是替他抱错了屈,或许在他自己,根本就是乐在其中。
这何止是勤勉,简直勤勉得令人发指。
他人都在外等着了,无可奈何,她也只好爬了起来,穿了衣裳,走出去。
他已开门等在外了,还惊出值夜的两个嬷嬷,不知道出了何事,问要不要去请庄嬷嬷。他让取来一只灯笼,亲自提了,随即拂了拂手,叫人都去睡觉,扭头看见她也出来了,说,“走了。我替你照路!”说完便就当先而去。
姜含元默默跟着前面的人,穿过了大半个王府,从一头到另一头,最后终于到了昭格堂。他领着她来到一间挂锁的屋前,开启入内。屋极阔大,帷帐四闭,三面墙皆为书架,藏书汗牛充栋,看起来像是他私人所用的一处书房。他亲手将屋内四角的鲛炬全部燃亮,待光明大放,卷起了东南一道垂地的帷帐,其后豁然竟还别有洞天,现出悬于墙上的一幅舆图,长七尺,宽五尺,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许多地点和方位。
如此大的舆图,极是少见,但这就罢了,舆图前的地上,竟还摆放了一个巨大的矩形沙盘,长约二丈,宽一丈五的样子,占了半间屋的地。沙盘之上,举凡山地、河流、森林、沙漠、城池、乃至村庄道路等等细节,无不一一体现,模型制作精良,犹如微缩了的景观,一些主人认为或重要的地点之上,则插满各色小旗。
如此一个沙盘,面积之庞大,制作之精细,姜含元实是生平头回所遇。
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舆图所示地域,是河北诸多州郡以及更北向的朔、恒、燕幽等地,那些地方,从前本属晋国,但如今,尽数都在北狄掌控之下。而地上这座沙盘,则更加具体,着重体现的,是以雁门为中心而拓出去的恒州肆州等地。
地理舆图,非一般人可以接近,即便是领军作战的将军,也只能在战时暂时拥有,战事结束,便必须及时归还朝廷,严禁私留或是复制。普通的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像眼前如此大的舆图和根据舆图而制的如此精良的巨大沙盘,姜含元头回见到。猜测舆图应是前头的某个皇朝留下来的珍图。
她有点被眼前的这座巨大沙盘给震撼到,心情忽然也莫名激动了起来。
“过来!”他站在沙盘旁,看了一眼,转脸,冲她勾了勾指。
不知为何,他此刻的这个动作和神态,忽然竟令姜含元生出了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她微微一个晃神,收了杂念,快步走上前去。
她先看的是地图。地图包含的地域不但广阔,上面描绘的地点,果然也比她曾见过的来得更加丰富和精细。
“原图来自晋廷,皇甫氏覆亡之际,有人为投效而献,原图破旧不堪用,此为复制。至于沙盘,乃我当年北巡归来之后,因一念而起,据舆图和我自己的回忆所制。盘中一沙一石,一城一木,你之所见,未曾假手于人,全部是我亲手打造,前后费了我半年时间。”他又向她介绍起沙盘。
“你看此物如何?”最后他发问,看着她。
“极好。”姜含元如实说道。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方才叫你,你还磨磨蹭蹭不愿来!”
摄政王的眉间,隐然露出几分少年得意似的怡然之色,“那会儿我还是安乐王,空闲多。”他补了一句,说完,神色很快便转为凝肃,再次望向了她。
“姜氏,你对边线一带应当很是熟悉,你看下,有无查漏补缺之处。”
姜含元对以雁门为中心而拓延出去的现正处于对峙状态的北方边线,确实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这么说,沿线,哪怕是小到一个村庄,一条桥梁,她都能做到心里有数。这道东西绵延长达千里的线路,从前是她跟随父亲巡边,十七岁后,就由她代替,每年亲自要走一次。
她聚精会神,对照着舆图和沙盘,一个一个地察看标识,包括最小单位的村庄,若有发现和自己认知不符的,便一一指出。束慎徽坐到了近旁的一张案后,取了纸笔,凝神听她说话,运笔如飞,一一记录,有时遇到感兴趣的,便插话询问,她也详细予以解答。
钟漏一刻一刻下沉,时间飞快无声流逝,不知不觉,等姜含元将这道她熟悉的边线全部审看完毕,已是下半夜了,逼近寅时。
他看起来毫无倦意,精神倍加,放了手中的笔,起身走来,停在舆图之前,仰面望了片刻,目光最后落到边线之北的大片区域,指着说:“朔、恒、燕、幽!等着,终有一日,会叫舆图一一换回颜色!”
他又望向站他身旁的姜含元,目光炯炯,“到了那时,姜氏,我可陪你纵马驰骋,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姜含元知他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抒他胸臆罢了。
他口里的“姜氏”,未必就是自己,只不过现在,他身旁站着的人,恰就是自己罢了。
至于将来,若真有那样的一天,他身边的人,换成是谁未必可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人,必然不会是她。
她并不是很想延续这个话题,笑了笑,便看了眼屋内钟漏。
他循她目光望去,一顿。
“太晚了,该回了!今晚有劳你了。”
他走了过去,收了今夜做的一叠口述记录,放落帷帐,将舆图和沙盘遮了后,熄掉烛炬。她随他一道出来,回往繁祉院。
长安长夜,庭宇幽阒。两人脚前庭间阴向甬道的两侧,因白日难照日头,依然堆着积雪。青色板岩铺就的路面之上,晃着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那是他手里提着照路的灯笼的光。
出来后,他虽没再开口了,情绪却仿佛还停在片刻前,走了段路,忽然转头,打量她一眼,又是一眼。
姜含元起先装作不知,待他反复看了自己好几眼,定力再好,也忍不住了,偏脸,望了回去:“殿下看我作甚?”
他笑了起来,眼眸在灯笼照来的光晕里隐映雪色,“也没什么,“他解释,”只是方才忽然想起来的。你既从小长于军营,那么那年我去你父亲的所在巡边,不知你是否见过我?那年我十七岁,你应当只有十二三岁吧?”
他说完,上下打量她,似要从现在的她看出她当时的模样。
姜含元心跳骤然加快,顿了一顿,用平静的语气应:“未曾有幸得见殿下之面。我那时恰在另个营地。”
他收了目光,点了点头:“我想也是如此。那时你若也跟在大将军的近旁,我必留有印象。”
姜含元不言,只朝前走去,忽然,一阵挟着残雪冷气的夜风穿墙而来,掀得他手中的灯笼晃动,光晕里,二人身影随之交织摇摆。他提灯笼避了避风,又举到她面前照着她脚下,忽然仿佛留意到什么,停了步,放下灯笼,示意她也停步。她莫名,抬眼见他解了身上那件黑地织锦夹里外袍,往她肩上披了过来。
“你冷吧?出来衣服穿得太少了。怪我,有时太过性急,方才催你催得急了。”
他一边替她披衣,一边道,语气温和,带了几分自责之意。
姜含元一顿,立刻拒绝,要将衣物还他,“我不冷,殿下你自己穿……”
“不必和我争这个了!快些走吧,屋里暖。”
他的话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完提起灯笼,继续朝前而去。
姜含元还在原地停着,他走了几步,觉她没有跟上,便转脸。或是此刻他的心情仍颇愉悦,瞥了眼她,口气若也带着几分调侃,“堂堂长宁将军,怎的呆头呆脑?要在这里吹风不成?还不来?”
姜含元骤然回神,手里暗暗握着那衣襟,闷声一言不发,低头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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