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王束韫今夜方到,连整休也免了,直奔皇宫,直接就将车停在了宫门之外。
束慎徽亲自将贤王从宫门接到文林阁。李祥春带着张宝等人奉上热水毛巾等物。束慎徽拂了拂手,他会意,领人退了出去,轻轻闭门。
束慎徽将束韫扶入座,亲手替他拧了热巾,双手奉上。
“皇伯父这年纪,本早该保养年寿,享受子孙侍奉,如今却还不顾年迈,如此奔波劳顿,只怪侄儿无能。侄儿万分惭愧,更是感激不尽。”
贤王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郎你为朝廷尽心竭力,我不过是出门跑一趟路罢了,谈何劳顿!况且,这也是我自己要的差,莫要如此说话!”说着接过递上的面巾,擦了把脸和手,再匆匆喝一口束慎徽斟上的茶,立刻便入正题。
“高王怎的突然暴病身亡?”他开口就问自己的侄儿。这也是他如此迫不及待连夜便要见到面的原因。
他问完,却见侄儿没有应,只走到自己面前,默默行了一个告罪之礼,便明白了。
这一路回来,他千思百想,心里早已有所预料,但当真如此,心还是咯噔一跳,沉了下去。
“自取自灭啊,自取灭亡……”他喃喃地道了一句,神色惨淡。
束慎徽依旧沉默。
“他意欲何为?”片刻后,贤王压下纷乱心情,低声问道。
“拟于太后寿日于护国寺造乱,城内武侯府和监门卫呼应。被我反杀。”
高王不是贤王的同母弟,这些年,二人关系也日渐疏离,但早年却也曾有过兄友弟恭的日子。
贤王也知自己的这个侄儿,看似温文,实则隐锋于鞘。他也是武帝皇子当中唯一一个继承了武帝这种深沉而又霸烈果决特质的儿子。武帝钟爱此子,人都以为是因其母亲的美貌和出身,然则武帝后宫个个美人,似吴越王女那样身份的妃子,也不止她一位。贤王心里很清楚,很大程度,其实是武帝喜此子这一点最像他自己。
他已亡故的另个侄儿明帝,自然也深知这一点,这才会在临终前将少帝托付给他的这个三皇弟。
贤王早前也暗暗有所准备,知高王若再不知收敛,迟早要成这侄儿出刀的祭刀之鬼,时至今日,他知时机也是差不多了。
只是仍然没有想到,侄儿此局如此隐秘,就连自己,此前竟也分毫没有察觉。
现在看来,他向姜祖望求婚,便是反杀的开始。
贤王也沉默了下去。
“请皇伯父恕侄儿之罪。”束慎徽说道。
贤王一下回过了神,摆手,反而起身,朝着侄儿深深作揖,回了一礼。
“摄政王无需任何自责。高王有今日之果,皆是咎由自取。我反而要代我大魏谢过摄政王,幸而及时除凶,免去了一场祸乱。”贤王正色说道。
束慎徽上前,伸手再次扶他落座,“多谢老千岁体谅。”
贤王知他应也在记挂自己此行的结果,定了定心神,转了话题,“殿下,关于我之此行,算是不辱使命,留下了信物,姜祖望应了。”
这答案应当就在束慎徽的意料之中,他只点了点头,表情丝毫也不见喜色。
“你提求婚,姜祖望如何反应?”他只问道。
束韫自然不会隐瞒。观察姜祖望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起初我观他虽略勉强,倒也没有拒绝之意。不过中间出了一个意外。”
摄政王望向他。
“姜祖望之女,那位长宁女将军,应是不愿,获悉消息后,竟连夜不告而走。姜祖望不欲叫我知晓,极力瞒我,哄我去城中去住。他应以为女将军负气去了其母家所在的云落城,打发我后,暗中派亲信去找人。就在我收到京中来的消息,预备动身回来的前一夜,再去试探姜祖望,可以肯定,女将军没去云落,并且还是没有下落。且大约受此影响,姜祖望态度大变,竟当着我的面意欲拒婚——”
贤王顿了一顿,“我便施压于他。等到次日清早,他再来见我,改了口,又应了婚事。只是我觉着,他改口,似乎并非因我前夜施压的缘故。”
“可是那夜你走后,姜祖望之女又有消息了?”
贤王点头,“应当便是如此。姜祖望若当真抗命拒婚,岂非乱了摄政王你的考虑?我怕出意外,那夜回城前,留了个人盯着。次日天明之际,仿佛是女将军独自从外归了营。便是他父女见了面,不知说了什么,或是他父女又权衡利弊,最后应了婚事。”
束慎徽沉吟了片刻,“知道姜祖望之女去了哪里吗?”
贤王摇头,“这个,我也不知。”
他看了眼束慎徽,“关于此事,摄政王莫放心上。姜祖望之女非一般女子,常年行伍,行事与男子无二,骤然谈及婚嫁,反应难免过了些。不过,话也说回来,再如何,她也是女子。待日后她见到了你,必会回心转意。”
这话,倒也不是做伯父的往自己侄儿脸上贴金。长安多少女子,被祁王风采所倾。
所幸摄政王极是大方。
他微笑着,摆了摆手,“无妨。”
贤王忽然想起一事。此前他多少也有所耳闻,侄儿似与温家之女情投意合,奈何造化弄人,武帝去后,明帝便对他多有倚重,直至今日摄政,他肩负重责,行事一切自然以大局为重,似这等小儿女的私情,也就只能放一边了。
世上少了一双玉璧人,老千岁也颇觉遗憾,暗叹口气,便丢过不提,又谈及他此行的另一个重要目的。
“我在雁门停留多日,经暗中四处探访,军中确实纲纪整肃,各部将官,未曾听说有结党营私之事。姜祖望与高王成王之流,应当确实不曾有过深交。”
束慎徽道了声好,终于释然,笑道,“实不相瞒,姜祖望应许婚事,在我意料之中。我唯一不放心,便是此事。他将来的位置,关乎国运,绝不能出任何差池。如此最好不过。”
贤王这趟北上的两个目的达成,谈完了话,束慎徽想他年迈,夜也已深,便道:“老千岁快回府歇息,侄儿送您回去。”
贤王却还是不走。
“等等!我待了那么些天,关于姜家之女,另外也得了些消息。”
不待侄儿回话,贤王自己便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姜祖望善战,女也大有父风。虽是女子,但我看,军营之中,从上到下,无人以此为异。士兵提及,皆以其号长宁将军呼之,敬重由衷而发。这回我虽没能见到面,但京中传的那些关于此女狼女化身之类的闲言,荒唐至极!不过,我倒也确实听说,她与狼有些渊源。据说是她尚在襁褓之时,与母外出,路上不幸遭遇意外,母丧生,她则机缘巧合,也是上天垂幸,竟受母狼哺乳,方得继命,后来被寻了回来。但也仅此而已。其余种种,想必因为自古便少有女将军,一些从没见过她面的无知愚人凭空附会,以讹传讹罢了!”
虽然心里为侄儿和温家女儿感到可惜,但既是要娶姜女,毋论这桩婚事初衷如何,身为亲长,贤王也是希望二人将来琴瑟调和,自然要替姜女予以澄清。
“老千岁所言极是。费心了。”束慎徽笑道。
“另外,她的外祖老城主去年去世,当时殿下以陛下之名,特意着使送去哀册,赗赐马匹粟麦布绢,加谥号,以示朝廷恩德,殿下应当还有印象。姜女与母家之人感情亲厚。我听说这回她本是要去云落祭拜老城主,中途被召了回来,对婚事毫无准备。这应当也是她起初不愿的原因。”
“侄儿明白。”他又笑道。
解释到这里,贤王忽然又想起他此行听来的另外一个消息。
据说,云落城中有个西行归来的年轻比丘,是位高僧的弟子,从前落难,恰被女将军所救,带回到城中,后来那僧人便留在了那里,至今没有离开。
这本没什么,问题是,传言那僧人容貌俊美,被女将军收为了面首。女将军每回去云落,必找那年轻僧人,还曾有人看到过女将军留宿。但云落城的人对此却丝毫不以为异,似乎认为即便是真,她收面首,那也理所当然。
“老千岁可还有别话?”
贤王正出着神,忽然听到侄儿发问,回过神,迟疑了下。
他本欲将此事隐下不提,免得凭空添刺。但再想,日后若再叫他知道了,反而更为不美。晚不如早,本就是为联姻的目的,还是明明白白,无论好歹,叫他全部知晓,以便应对,如此才为妥当。
“还有个事,不过,也只是小事……”
束慎徽望向他。
老贤王微微咳了一下,“我还听闻,云落那里,有个西域回来的和尚,从前曾被女将军所救,后来二人便有所往来。殿下你也知,入人眼中,难免就会往别处想去。但照我看,似这等传言,应和女将军狼女之说那般,捕风捉影,以谣言居多。”
摄政王果然大方得很,听完神色丝毫也无变化,只道了声明白。“多谢皇伯父提点,您这一趟实在辛苦。侄儿送您。”
他将贤王送至宫门,本要亲自再送他回王府,贤王不允,叫他立刻也去歇了,不可太过操劳。
束慎徽应了,停步于夹门,目送贤王一行车马去后,回身往里。
暗夜影深,他双手负后,独自缓行在两侧宫墙高耸对峙的幽深夹道之上。李祥春带着小侍提了宫灯,悄然随后,知他是在虑事,不敢靠近,唯恐惊扰。便如此行到那夹道的尽头,忽见他停了步。
李祥春碎步疾赶而上,听到摄政王吩咐:“今日朝议前,你唤礼部尚书先来我文林阁。”
李祥春一下便明白了。
此前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的摄政王欲娶姜氏女之说,至此,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