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锐(病者于此)

萝拉捂着脑袋,她还没有放弃咀嚼。

太饿了,那些纸浆只有饱腹感,无法提供维持身体正常运作的热量。已经凉了的熏肉味道不好,不过萝拉不介意,只要能吃就行。

她的嘴角有一点点油渍,费力地将肉大口吞下去,耳朵旁侧,属于男性的声音逐渐清晰。

食堂管理员被凯撒这一下捏醒了,结结巴巴地道歉。凯撒松开他的手,礼貌地解释,自己的女伴有梦游症,晚上会不由自主地出来夜行……

萝拉吃得太着急,没有完全嚼碎,硬生生吞咽的时候,喉管有些痛。

不过还好。

毕竟比这更大的苦头,她也不是没有吃过。

等唯唯诺诺的管理员离开后,凯撒这才看缩成一团的萝拉。

她的状态看上去糟糕透了。

穿着睡衣就跑出来,手上是淡淡的、腌制肉品的气味,头发垂下,遮住脸颊,躲藏在这里,只是为了能够吃饱。

凯撒看过她的档案,知道她因为偷吃被打过。

这个……小可怜。

事实上,这不是凯撒第一次见萝拉挨饿。

刚开始见她,她被关在牢中,就满心眼里惦记着吃。

不是馋,是真的热量不够就会丢掉性命。

凯撒问:“饿了?怎么不联系送餐人员?”

萝拉小声说:“送餐人员是以前认识的人……对你影响不好。”

凯撒递过去纸巾:“像这样偷东西吃,影响很好?”

萝拉刷拉一下将纸巾拽走,捂住嘴唇,用力擦拭,不吭声。

凯撒伸手,将她拉起。

“下次饿了,打电话给我,”凯撒说,“你需要改掉认知,萝拉,你需要认清自己身份。”

“……什么认清不认清的嘛,”萝拉用纸巾擦拭着嘴巴上的油,指腹捏着,反反复复,将手上的油腥也磨掉,她问,“难道您真觉着这是正常的吗?”

凯撒说:“还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送来。”

“不是吃的问题,”萝拉打断他,“凯撒先生,您是没有心的吗?您难道认为阿斯蒂族人天生就低人一等、就该卑贱地被当作畜生一样圈养起来吗?您的政治理想,就是要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吗?杀光所有的阿斯蒂族人后,你们下一个目标是什么?是哪个种族?”

凯撒叫她名字:“萝拉。”

萝拉低头,她的头轻轻地蹭着凯撒的胳膊:“……抱歉,我今天情绪有些失控。”

无数次被这个小东西气到恨不得揍她时,凯撒的确想让她道歉,让她不要再坚持那些顽固、气人的想法。

现在她道歉了。

凯撒完全不会感到愉悦。

“……但这些都是事实,我们也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我们信任这个国家,也需要得到合法的权益,”萝拉吸了一口气,她说,“您认为,以现在的社会发展,还有智力正常、努力勤奋的人会因为饥饿而死——这是正常的吗?”

凯撒伸手摸了摸萝拉的额头。

他说:“你发烧了。”

萝拉知道自己现在身体状况不太正常,胃里面的碎纸屑造成一定的损伤,或许,也划破了她的胃部黏膜,引起一点点的感染,进而导致免疫系统做出回应、导致发烧。

她将额头抵在凯撒胸口。

“您可以多想想我,”萝拉伸手,可怜巴巴地轻轻扯扯他的衣服,“您愿意让我以后活生生地饿死吗?”

凯撒将她抱起来,把她送回房间,给自己的私人医生打电话,请对方过来为萝拉诊疗。

凯撒还有会议要继续开。

关于二号计划,关于……管理阿斯蒂族人的计划。

凯撒抵达灯火通明的会议室时,任职的工作人员纷纷向他鞠躬示意。再过五天,凯撒将升职为国家首席执行官——

现任首相兰帕德是萨列里家族扶持的,当初萨列里公爵选定了一些人培养,兰帕德就在其中,而凯撒,则是暗中发力、将兰帕德送上首相之位的人。

因此,当凯撒进来的时候,兰帕德也站起来,微笑着称呼他:“上将。”

凯撒略微点头。

这是内部的一个会议,参与人员只有目前执政党派的核心人员,兰帕德是表面上的党派领袖,事实上,凯撒才是暗中操控、牵桥搭线的主导者。

像他一般年纪就做到这个位置的,还是帝国第一人。

即使凯撒的出身让一些人感觉到不满,但先前针对阿斯蒂族人所做的严厉打击、以及在短时间内迅速保证首都治安这件事,仍旧让凯撒获得大部分内阁和下议院的支持。

但今晚,凯撒在听其他人滔滔不绝地发表完意见后,放下手中的笔,问:“国际人权组织那边怎么看待?”

兰帕德一愣,像是听到天方夜谭,大笑出声:“他们就是XX国的走狗,借着人权组织的名义来制裁和自己作对的国家,不需要在乎——”

“不,”凯撒若有所思地说,“我认为建造集中营的做法不合适。”

兰帕德骤然收起笑声,他的指尖点着桌面。

其他人面面相觑。

其中,年龄最大的杜松兰审视着凯撒,忽然说:“听说上将对一个身世有争议的女性Oga做了永久标记?您是被一个低贱种族蒙蔽了双眼?”

凯撒说:“我曾听人说,老年人的婚外情能够令他容光焕发。感谢杜松兰大臣证实这点,您的确因为不伦恋而焕发青春,以至于像个毛头小子、在如此沉重的场合狂妄地猜测别人私事。”

杜松兰大臣被噎了一下,他不说话了。

兰帕德有些头痛,他斟酌着语言:“上将,您昨天并没有对此产生质疑。”

“昨天你们也没有说要进一步施行种族清洗、屠杀,”凯撒说,“我说过,我们的枪口不应当对准无辜的儿童,即使他们是阿斯蒂族人。”

兰帕德摘下眼镜,用绒布反复擦拭。

“我今天重新审视了文件,认为这是不合理的事情,”凯撒说,“我不否认他们之间存在危险的极端分子、也有着对普通公民生活造成威胁的极端组织——但我们不能够因此而对一整个种族实施灭绝计划。假使真的要屠杀他们,那我们和纳粹有什么区别?”

兰帕德双手合拢,一言不发。

凯撒环顾四周,他声音掷地有声。

“我反对建立集中营,这是我的底线。”

-

会议结束后,凯撒走出廊下。

兰帕德如此憎恶阿斯蒂族人,以至于首相官邸中的花匠都是普通的帝国公民。之前的那些阿斯蒂族人现在转而为其他贵族提供花卉的植护服务,四下分散。

失去了阿斯蒂族人的养护,首相官邸中的花草明显失去以往那种风格。因从事园林工作的多是阿斯蒂族人,普通的帝国公民很少有人会选择这种工作,因此很难找到优秀的花匠。

就像现在眼前的园林,虽然美丽,却似乎少了一丝灵气。

凯撒穿过浓绿色的树荫,在石板路尽头撞见正大声斥责安加斯的艾米莉亚。

凯撒说:“艾米莉亚,这里不是家。”

艾米莉亚虽然目前并未从政,但作为萨列里家族中的长女、作为一名准军人,她也拿到了邀请函。

不知道因为什么,艾米莉亚气得一张脸发红,而安加斯单膝跪在她面前,低着头,不说话。

艾米莉亚显然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这一幕,嘟囔着让安加斯站起来。

凯撒无意看妹妹训导佣人,从两人身边经过。

不想让妹妹过度尴尬,凯撒没有仔细看两人的情况,更没有注意到,艾米莉亚的裙摆、安加斯的裤脚上,有着蔷薇花枝碎掉的汁液。

或许因为安加斯从小时候就陪凯撒一起训练,潜意识中,他就像半个帝国公民——

那时候的种族矛盾,比现在还要尖锐。

凯撒按了按太阳穴。

萨列里家族始终秉承的观点,为了帝国的兴盛,可以牺牲小部分人。

如今的凯撒,对此产生些许质疑。

凯撒知道百年前、向阿斯蒂族人发动第一次攻击的真正原因,那些不会被写入历史课本中的东西。

阿斯蒂族人的存在,严重影响到帝国的经济发展。

为了帝国。

一切为了帝国。

凯撒没有走回自己房间。

……就像凯撒能够轻而易举地辨认出萝拉身体上的味道,对方似乎也能够在一定范围距离外感知到他的存在。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能精准无误地做出反应。

她似乎永远都能够预知到他的靠近,这绝非偶然。

而今晚发生的事情,再度印证凯撒的猜测。

凯撒反复观看了萝拉在食堂中偷吃的监控影像——在凯撒进门前,她有一个下意识起身的动作,不过一秒钟,又飞快地蹲下,若无其事地继续吃。

凯撒往后调时间,一帧一帧地观察萝拉的动作。

那时候,凯撒还没有进食堂,距离萝拉大约263米。

263米。

这么远的距离,她敏锐地感知到,一清二楚。

凯撒切换画面,监控调到现在的萝拉房间。

他认为对方的确需要一点教训。

现在的房间中,萝拉打着点滴,虽然还在病中,但已经开始和医生快乐聊天。

萝拉手托腮,哼着歌,轻轻松松地和医生说:“您知道吗?我觉着外面那些谣言传得都很过分耶,说什么凯撒上将是大变态、坏蛋、杀人狂魔、嗜血行刑者……哎呀呀,一堆乱七八糟的传言,很不符合实际。”

她语气柔软,笑容甜美:“我觉着他们都把凯撒上将给妖魔化了。”

凯撒盯着屏幕上,快乐的小萝拉。

……这个小混蛋。

他似乎已经做好原谅她的准备了。

在关掉监控画面前最后几秒,凯撒听到萝拉说。

“凯撒明明比妖魔还恐怖多了!变态才没有他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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