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了。
直到两面宿傩松开她的脖子不耐烦地离开,绫小路葵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没有挪动脚步。
倒也不是不想,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确被两面宿傩的咒力吓到了。
而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握在手里的刀刃已经对着两面宿傩举起。
所谓共感,就是分享呼吸和心跳。
两面宿傩知道她没有撒谎。
她罕见的真话,竟是把他作为代餐。
诅咒之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他垂下眼睛注视着她,五指一点点地收紧,心脏却弥漫开一股陌生的情绪。
那是从神明身上传来的恐惧。
明明知道对方死了也能重生,两面宿傩唇角恶劣的弧度却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会,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两面宿傩的身影消失在了天守阁内。
除了满地的废墟外,一如最初的模样。
–
“宿傩大人?吵架?”
被迫听完了她叙述全程的里梅皱着眉,重复了关键词。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眼。
“哦,为什么?”
绫小路葵觉得如果说实话的话里梅可能和她就地拼命,于是简单地用“误会”两个字带过了。
里梅愈发不理解,他冷哼一声,“那你去说明白不就好了。”
绫小路葵顿了顿,戳了戳自己手上的咒纹,“说了,他不理我。”
在遥远的江户,她还一心想弄死两面宿傩的时候,和他相处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他作为代餐。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两面宿傩明明知道她说的是真的的才对。
但他还是不理她。
里梅站起身来,他托着茶案,一脸冷漠:“我帮不了你,你自己想办法。”
绫小路葵看着他,张嘴刚想说什么,却又被里梅臭着脸打断了。
“从江户到现在,你不是一直活得挺好的吗。”
站直的少年浑身上下透着雪一般的冷意,里梅没有看她,只是自顾自地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皱,准备投入其他的工作中。
“从一开始,我就无法理解宿傩大人将你留在身边的原因。”
“如果只是食物,就应该交给我处理才对。”
“如果是因为不死之身,大可以随手安置在府上,待到无聊了再去杀个几次。”
“你哪样都不是,好好活到了现在。”
“即使不理解,但我坚信宿傩大人的决定都是正确的。”
“所以,你和我不一样。”
里梅顿了顿,握着茶案的手收紧,略有不甘地垂下眼睛盯着她看。
“你是特殊的。”
–
绫小路葵仔细回忆了一下。
平安时代,她第一次见两面宿傩,他屠杀了整个寺庙,明明还是个人类孩子,却和她玩起了杀她一百次的游戏。
两面宿傩不喜欢她,只觉得她聒噪又烦人。
绫小路葵那时充满了信心,一定要纠正她这个暴躁信徒的性格。
于是她跟在他的身后,像雪奈跟着里梅一样,成了个小尾巴。
她被妖怪吃过,也被人类杀死过。
两面宿傩总是站在一边戏谑地旁观,等到她复活再饶有兴致地问一句“还要跟着我么”。
浑身血污的少女仰起脸来。
她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类型,依旧笑得纯粹,报复性地说了一句“当然啦”。
两面宿傩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绫小路葵也忘了究竟是从哪个时候起,两面宿傩开始把她视作自己的东西。
他不允许她学习咒术,也不允许她注视别人,更不允许她为别人流泪。
她若是普度众生的神明,他便抱着她杀遍无数人,使她被迫染上血的颜色。
可绫小路葵一点也不害怕。
她既不觉得罪恶,也不明白两面宿傩的行径。
两面宿傩看起来对她好像感兴趣了点。
于是她成功的从简单的一件装饰品晋升成了宠物。
她没了改变他的信心,想要逃跑。
两面宿傩却不再允许。
明明是神明,却被像宠物一样圈养了起来。
表面温顺的小羊发现了这一点,她站起身来,为了得到力量,即使在心爱的侍女死后,还要口口声声地说爱他。
不自量力的野心,让两面宿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强大的诅咒之王向她的身体注入了咒力,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想要观赏她哭泣求饶的模样,再抓住这柔软的东西,像对待垃圾一样碾碎。
但是那时的绫小路葵却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成功学会了如何将咒力转化为灵力。
少女从地上爬起,用那张汗津津的脸迎着充满希望的光。
“谢谢你呀。”
这是在那之后,她对两面宿傩说的第一句话。
两面宿傩垂下眼,就这么站在原地,定定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还不错嘛。”
还不算太笨,
但这种家伙,也能称作神明吗?
对生命的冷漠,为获得力量而做出的可怖选择——无论哪一种,都令两面宿傩忍不住发笑。
在罪恶的焦土上绽开的葵花,即使向着太阳开放,根也依旧是黑的。
说什么为他而诞生的啊——
这才像点样子。
两面宿傩毫不吝啬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他纵容她的任性与谎言,享受她的依赖与注视,却又因为区区一把神器,遭受了她的背叛。
愤怒的神明流着泪,用他教导的术式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实在是幼稚的可以。
那时的两面宿傩冷着脸,毫不犹豫地结束了她的生命。
因此,在江户重逢的时候,看着丧失记忆、满口谎言的身影,两面宿傩想着——
索性再杀掉她算了。
可重生的神明依旧继承了以往的劣根性,她嬉笑着编故事,娇弱的外表下,无意间透露出令人着迷的恶。
连带着两面宿傩也开始对这个游戏感兴趣起来。
他无比期待她拿回自己记忆的那一天。
和“折断神器”的仇人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会成为刺向少女的剑。
她会绝望,会流泪,会将所有的力量展现在他的面前。
——两面宿傩如愿以偿。
但他的神明还是不长记性。
将保命的灵力送给无用的刀剑,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两面宿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养了她这么久,她就学会了怎么当个蠢货。
索性让她变成和自己一起变成诅咒吧。
只有让她亲眼目睹变成诅咒后神器的背叛,她才会将这最后一点天真的想法摒弃。
两面宿傩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但他失败了。
不过没有关系,他留在她身上的那份力量,迟早能成为复活他的钥匙。
这是她的利用价值。
唯一的利用价值。
两面宿傩想好了计划,到最后却没有这么做。
说不清是从哪个时候开始,他为她身上的罪恶与残忍的天真驻足。
也许是那道束缚起了作用。
两面宿傩本打算用来复活自己的工具,成了缠绕他的一道金色的锁链。
明明是一抬手就能挣脱的东西,两面宿傩却默许了这一切。
紧张、害羞、欣喜……
神明踮起脚,小心翼翼的亲吻了他。
于是诅咒之王感受着她的悸动,折下了他的花朵。
他本性恶劣,刻意在虎杖悠仁面前暴露了他们的关系,断掉了她所有的退路和背叛的可能。
极恶的诅咒,哪懂什么是爱啊。
他只是要她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她是他的血肉,他的愿望,他的灵魂。[1]
一个丢掉就不会完整的存在。
在松开她脖颈的一瞬,两面宿傩讽刺地意识到——
他最终还是有了弱点。
–
既然两面宿傩不理她,绫小路葵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实施把两面宿傩烦出来的策略。
她关闭了天守阁的大门,搬来了一打故事书,开始一字一句地对着手上的咒纹念。
从小玫瑰到小狐狸,她把小王子的故事讲完,又开始讲那个把身上的宝石一个不留地分出去的快乐王子的故事。
空荡荡的和室里,只有少女越来越弱的嗓音。
烛影慢悠悠地摇晃着,倒映出绫小路葵抱着书沉睡的模样。
吹进格子窗的风带来了熟悉的气息,几乎是两面宿傩的身影显现的下一秒,绫小路葵就抓住了他的手。
“上当了吧。”
她说着,哪里还有困倦的样子。
两面宿傩冷淡的目光在她抓着自己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半晌笑了一声。
“现在不怕了啊。”他慵懒地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带了些嘲讽的意味。
绫小路葵见他有了挣脱的可能,开始了抱住死不撒手的行为。
“我都和你解释过了。”绫小路葵道,唇上沾了几缕头发,晃晃脑袋甩开了,“而且比起你把我手砍断,我更怕见不到你。”
两面宿傩对于她准备了这么久的新说辞有点兴趣,撑着下巴歪了下脑袋,“继续啊。”
绫小路葵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神色有些发愣。
她还没准备过接下来的话。
但现在好像不说不行了。
于是温暖烛火下的神明皱紧了眉头,开始一条一条地数。
“你不在的话,就没有人喂我吃好吃的了。”
“也看不到里梅气急败坏的样子了。”
“不想走路的时候,让三日月抱我实在有失仪态。”
……
她一连数了十几条,两面宿傩没了耐心。
他的唇角垂下,抬手按低她的脑袋,打算睡觉。
但绫小路葵的声音在这时突然停了下来。
她顿了顿,樱色的唇瓣抿起,唇线拉成长长的一条。
“其实我不是想说这些。”
少女小声地说道,她扯了扯两面宿傩的袖子,一双水润的杏眼抬了起来。
“我好像离不开你。”
两面宿傩听到她这么说。
垂着眼的少女自顾自地笑起来。
两面宿傩看着她飞快地爬起,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宝贝似的递到他的面前。
“你之前让我向你许愿,问我有什么愿望。”
是江户时候的事了,但她还记得。
“神呢,只要聆听过一次信徒的愿望,就永远是神明。”
“所以这世界上才有了八百万众神。”
数也数不清,八百万并不是具体数字,认真讲起来,应该还要比这多上许多。
“虽然丑了点,但我是第一次做。”
绫小路葵将它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两面宿傩的手里。
两面宿傩勉强从这扭曲的木件中看出了神社的雏形。
“这样一来,你也是我的神明啦。”
傻狗,怎么咬人吶。
宿傩!
宿傩大人——
“[让这世界变得有趣点吧],这是我当初诞生的理由。”
两面宿傩看到了她蹲了下来,抱着膝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已经实现了吧?”
本丸的雪停了下来。
两面宿傩没说话。
他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把烛火熄灭了。
于是在那么一瞬间,世界颠倒。
神明变成了诅咒的诅咒,诅咒变成了神明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