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左一右各点着一盏四尺高的九瓣莲花灯,满室通明。
六曲屏边,九瓣莲花灯旁,罗汉榻上,卫刹岔腿而坐,他臂膀外露,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眉宇间透着股阴鸷狠戾,明明右臂被划了个长长口子,手背上也满是鲜血,但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样,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先前手背上的血,不是卫刹的,而是他杀人留下的。
男人衣襟大敞,微微侧头,垂眼看着露出的右臂,一指长的伤口正在流血,但他已经上了止血的药,血流速度明显慢了。
鲜红的血沿着手臂蜿蜒流下,他也不急着包扎,就那么垂眼看着。
沈芙汐不敢乱看,大气也不敢喘,双手捧着拧过的热帕子,局促地站在他的身侧。
本以为能借此与卫刹接触,可他却一丝机会也不给她。
衣袖他自己脱,止血的药,也是他自己上。
不过没关系,她相信日后定有机会与他接触。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满是肃杀之气。
半晌后,卫刹似乎是看够了血,终于动了动。他眼皮一掀,看了过来,好似是在叫她清理伤口。
不知道为什么,沈芙汐松了一口气。她弯下腰,用半干半湿的帕子清理干净伤口周围的血,一缕青丝从肩头滑落,不出意外地垂落在卫刹搭在膝上的手背。
察觉到有一股杀戮的目光投来,沈芙汐心头微颤,动作顿了顿,须臾后,她只当没感觉到那目光,又恢复了正常,低头仔细地帮卫刹清理伤口。
垂落的青丝,仍在男人的手背。
沈芙汐的动作很轻,唯恐弄疼了卫刹的伤口,然而她每一根手指都在僵硬地抵触,她才不愿意帮他清理伤口。
她只能尽量克制住情绪,希望借上药包扎,能减淡他的戒备。
卫刹那么强,竟然也会受伤?
是谁派来刺杀他的?
夜里那打斗声大,她光听着就胆战心惊,足见激/烈程度。
可惜了,只刺伤了卫刹的手臂,没有伤到心脉。
“主上。”
狄奈忽然进屋,赫然跪在卫刹面前,双手抱拳,请罪道,“属下夜里疏忽,让刺客有了可乘之机,害主上负伤,甘受责罚。”
沈芙汐垂眼,只当没听见声音,心无旁骛地完成她的事情。干净的白帕子如今已经被血全染了,她起身,去了一旁的水盆中清洗。
帕子不过才放入盆中浸湿,便将清澈的水染红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唯有盆中水珠落下的声音,沈芙汐动作轻缓,血色染红的水波从她的指缝流出。她将帕子拧得半干半湿,抬头望过去,只见卫刹的目光从手臂的伤口挪开,转而看向狄奈。
卫刹淡淡开口,问道:“樱林里如何了?”
在等狄奈回话的间隙,男人看了眼沈芙汐手中的帕子。她立即会意,弯腰继续清理伤口,青丝垂落在他的手背,手指却有意无意地碰了碰他遒劲的手臂。
卫刹阖眼,静静听着手下的回话。
狄奈:“刺客共三名,是禁军的人。”
卫刹冷冷一笑,神情没有波澜,似乎早已料到。
不过沈芙汐有些意外,禁军办事定是受了上面的指示,皇帝这是信不过她,另派人来,还是……?
狄奈继续禀告,“三名刺客,两死一伤,伤的那人,还剩一口气在。”
烛光映照下,卫刹的嘴角微微勾起,泛起冰凉的冷意,阖眼吩咐道:“给他止血。”
沈芙汐抿唇,他竟是个善良的人?
卫刹又道:“再用匕首在身上划出三个口子,一个时辰后,止血。再寻三处划伤,一个时辰以后再止血,直至血尽而亡。”
沈芙汐动作一顿,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将人活脱脱折磨死。
她可千万不要惹卫刹动怒,保住小命要紧。
狄奈应了声,又问道:“死了的两人,主上要如何处理?”
卫刹眉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周身泛着一股肃杀的冷意。
“扔了,喂狼。”
他冷冷吩咐道,目光却落在沈芙汐的身上,仿佛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染血的帕子就握在手中,沈芙汐心惊,后背泛起密密匝匝的凉意,寒毛倒竖。
狼……狼?!
她听到的阵阵狼嚎,还真是从将军府里传来的。
卫刹这个疯子,养了狼。
沈芙汐抬眼,与卫刹冷戾的目光撞个正着,她呼吸一窒,低头手忙脚乱地清理他手臂上的血。
跪在地上的狄奈瞧了瞧自家主上,发现主上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于是试探性问道:“那属下立即去办?”
卫刹看他一眼,颔首示意,“自己去领罚。”
“是。”
狄奈起身,退出了屋子。
他就知道还是逃不过责罚,也是怪他夜里疏忽。
倘若这场刺杀发生在白日,主上倒不必动怒,杀掉他们如捏死蝼蚁般简单;可偏生是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将军,伤口清理干净了,该包扎了。”
沈芙汐将带血的帕子放进盆中,擦干净手,将桌上医箱里细纱布拿出。
男人常年习武,手臂孔武有力,肌肉线条明显,看着很是健硕,此前他在与手下说事情,沈芙汐倒没觉得有什么,但此刻屋中就只有她与他,她终究是不好意思,双颊微微发烫。
还好他如今闭上了眼睛,没再看她。
手臂的伤口足足缠了三圈,沈芙汐最后打结的时候,力度大了些,卫刹忽然睁眼,凌厉的目光如箭矢般投来。
沈芙汐身子僵直,吓了一跳,料想是她力度大,弄疼了他,可她包扎的松紧度是合适的,再松散怕是不行的。
她结结巴巴解释道:“将军息怒,包扎尽量紧一些,不能再松了。”
卫刹垂眼,她留出来打结的细纱布两端都差不多长。
他微微一顿,恍惚是忆起什么。
男人神色缓和些许,薄唇紧抿,没说什么。
沈芙汐悄悄吐了一口气,但是在打结前还是将细纱布松了一些。
她长指飞快,两指熟练地一捻,很快就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蝴蝶结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和小时候的一样。
正当她准备整理整理时,头顶传来男人冷冷的声音。
“拆了。”
卫刹说道,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大力量。
沈芙汐愣怔,抬头望过去,他的脸色和嗓音一样冷沉。
前一刻他的神色还缓和了些,这后一刻便如吃人的罗刹,真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卫刹厉声命令道:“不准系蝴蝶结。”
沈芙汐低头,忙将他手臂的蝴蝶结解开,两指快速地随便打了结,也不管好不好看了,她只知道惹了这个疯子不高兴,她极有可能成为狼的腹中物。
蝴蝶结那么好看,只有他这个杀人如麻的武将,不懂欣赏。
卫刹又道:“去打盆水来。”
沈芙汐连连点头,端起被鲜血染红的瓷盆,离开屋子。
屋子外面,屋檐下面已然挂满了灯笼,宛如白昼,沈芙汐这才看清打斗后触目惊心的场景。
屋檐下血迹斑驳,尚未干涸的血迹从台阶,一直洒向了樱花林的石子路上。
绚烂的樱花花瓣,也染了鲜血。
樱花林中,几名侍卫正拖了刺客的尸首出来,沈芙汐不慎瞥了一眼,便被那狰狞的面目吓了一跳,她急忙闭上眼睛,转到右边去,许久也不敢睁眼。
糟了!打水!
可不能回去晚了。
她端着瓷盆,忙不迭去打热水。
沈芙汐再回屋时,卫刹已经将带血的衣裳换下,一身玄色寝衣立于灯旁,长身玉立,冷傲孤清却又盛气凌人。
“将军,水打来了。”
沈芙汐将瓷盆放在木架上,男人听得声音,半晌后才转身走过来。
烛火映照下的影子颀长冷肃,他正濯洗那只沾过刺客血的右手,修长的手指抚过瓷盆中的水,水波荡漾。
他在玩水,掌心沾水,缓缓抬离水面,水珠聚集在指尖,然后又慢慢滴落。
静谧的屋子里满是水珠的滴答声。
男人一动不动,微微侧着头,脸上笼罩着一层阴云,静看滴水,看了半晌,他紧绷的唇角忽然扬起一抹弧度,笑得渗人。
周围气息骤降,变得诡异起来,沈芙汐捧着干帕子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只觉得他洗手的瓷盆中装的不是她打来的水,而是满盘血水,他指尖滴落的是殷红的血珠。
蓦地,他偏过头来,目光在沈芙汐的身上打量,她被盯看地头皮发麻,背上寒毛倒竖。
沈芙汐硬着头皮递过去帕子,声音克制不地颤抖,“将军请。”
男人没有接,仍在看她,目光一寸一寸落于她眉眼、翘鼻、双颊,她微低着头,匀称干净的小脸,和那妩媚的双眸,似乎不搭。
卫刹冷笑,接过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水。
之后,他随手一扔,帕子落回瓷盆中,溅起的几滴水落到沈芙汐的手背,冷凉。
热水都变凉了。
卫刹迈向里间,沈芙汐跟了上去,道:“将军,刺客已诛,天色已晚,不如……”
她话没说完,前面的人脚步一顿,蓦地转过身来,一片阴影投下,她完完全全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下。
卫刹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扬唇一笑,道:“不如你来守夜。”
这话倒是让沈芙汐愣了片刻,她是想接近卫刹,但没想到卫刹会主动提出。明是一件好事,但配上他的笑,沈芙汐总感觉他另有心思,一瞬间功夫,她忽然感觉到脖子泛着凉意。
两盏九瓣莲花灯尽数熄灭,屋子里又陷入了漆黑,仅靠着倾洒的月光将黑暗减淡。
子时的梆子敲了三下,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一道身影在月光下悄然伸展,和冗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卫刹半披着头发,从里间慢慢走出,步子不急不缓,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男人在外间站了一会儿,借着清冽的月光缓缓扫视一圈,好似是要看清屋中所有,半晌后才终于锁定了目光。
他来到罗汉榻边,居高临下看着。月光如流银倾洒,女子坐在地上,斜斜靠着罗汉榻,一头乌发如云铺散,纤细腰肢若隐若显,她头侧枕着手臂,露出一截纤白玉颈,呼吸绵长,正是酣睡的时候。
他弯下身子,肩头垂落一缕的乌发扫过大腿,投下的影子笼罩着酣睡的女子。
男人神情阴翳,俊美立体的五官泛着冷意,双眸透着一股狠戾的杀气,像是地狱爬出的恶鬼罗刹,他伸出右手,逐渐靠近那露出的纤白玉颈,修长的五指凌空半握,好似已经遏住了她呼吸的命脉。
那纤白玉颈,犹如细细的花枝,只需他稍稍用力,便能轻易折断。
“咔嚓——”
颈骨断裂的声音,最是清脆悦耳。
男人嘴角的笑慢慢凝结,但是全身的血液却忽然涌动沸腾起来,他敛了敛眉,双眸微眯,杀意四起,半握的五指朝她的脖子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