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慢慢散尽,光线透过小窗照入耳房里,斑驳的光点洒落在沈芙汐的侧脸,另一边侧脸笼罩在阴影里。
沈芙汐低垂着头,铜盆的水面倒映着她失魂落魄的面庞,低垂的眸子里带着几分惊恐,双手在清水中濯洗。
她要把手上的血都洗干净,可明明双手已经很干净了,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搓洗,到最后手都搓红了,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血,很多血,她看到了很多血,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她杀人了。
卫刹这个疯子,竟然真的逼她把秋荷杀了。
短短片刻,便死了两个人。
两具尸体。
脑海里浮现不久前发生的那幕,沈芙汐惊恐万分,脸色惨白如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她本能地捂住胸口,伏在木床边干呕。
呕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呕出来。
眼泪慢慢蓄满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控制不止的时候,一颗一颗泪珠簌簌落下,滴在绀青色床单上。
沈芙汐捂着泛恶心的胸口,克制住恐惧,抬手慢慢擦干眼泪,坐在硬邦邦的木床上。
沈芙汐的面色缓和许多,仰头看着小窗透来的光束,思绪飘到远方。
秋荷是派来监视她的,既然已经被杀了,木已成舟,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往后在卫刹的将军府,她行动起来自由方便,只是没有照应,事情恐怕有些不好办。
那段时间在宫中,她身上有伤,掌事姑姑和秋荷无时无刻不在她身边跟着,守着她将调理身子的药喝干净,又逼她每日泡半个时辰的牛乳药浴,将肌肤养得细腻白皙。
沈芙汐只觉她与豢养在笼中的鸟雀无异。用鲜艳光洁的羽毛,讨好新主人,再设法将新主人的行踪传出去。
卫刹目中无人,势力与日俱增,如此下去便不是挟天子令诸侯了,整个东濮都将是他的。他好似一颗埋下的火雷,随时都可能被引炸,危及东濮。
如此大的隐患,确实需要尽早除掉。
况且,她窃得卫刹的兵符,立下大功,便有机会恳求少帝重审爹爹的案子。
沈家绝无二心,爹爹是被冤枉的。
今日是入府的第一天,待一个月后,冰魄散发作,没有解药的她必死无疑。
她要活下去,要为爹爹翻案,还爹爹清白。
如今最大的难题,便是取得卫刹的信任,让他放下戒备。
晚风微凉,从窗柩吹进耳房,女子发丝浮动。
沈芙汐敛了思绪,望向适才送来的衣裳。
她身上的裙子,光看着就让人害臊,但卫刹无动于衷,大抵是他清心寡欲,美人计对他无效。
托盘中的衣裳,是下人的衣裳,她得换了,尽快去卫刹身边侍奉。
沈芙汐抿唇,为奴为婢那段日子的屈辱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不是滋味。
两个月前,沈家出事,一群气势汹汹的官兵冲入府中,砸了东西,抓了府中老老少少。
阴暗潮湿的牢房,她待过;后来她又发卖到了达官贵人的府中,成了任人打骂的丫鬟。
耳畔是冷嘲热讽的讥笑。
脑海中闪过的一幕幕,像噩梦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
沈芙汐拿起衣裳,纤白的手指攥紧一角,指骨因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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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发沉。
清冽的檀香冉冉升起,悠扬的丝竹声响彻屋子,声音不急不缓,让人莫名的静下来心来。
不过是一顿晚膳,卫刹也这般隆重,这静心的丝竹声仿佛是专为晚膳所奏。
沈芙汐被领进屋子,卫刹已然坐下在用晚膳。
昏黄的烛光下,男子的身姿挺拔颀长,那本就强大的压迫气场在此刻增加不少,如凛冬霜雪陡然拔出的刀剑,寒光乍现,让人不寒而栗。
卫刹眼皮一掀,朝她看来,冷戾的眼神中藏着玩味,他慢悠悠端起金樽,轻嗅酒香,然而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她分毫。
沈芙汐竟不知何时已经屏住呼吸,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角,等着卫刹说话。
不知是这金樽里的酒合卫刹的意,还是她这身丫鬟的衣裳让他舒心,他的神情出现一抹笑意,微扬起头,将金樽里的酒一饮而尽。
卫刹放下金樽,随手拿起锦帕,擦拭唇角。
举手投足间矜贵优雅,与那些饱经沙场的大将军明显不同。
卫刹抬眸看过来,长指敲了两下桌面,冷声说道:“怎的,沈家姑娘,还需我亲自叫你,你才肯过来伺候?”
沈芙汐突然心怕得厉害,低首避开他锐利的目光。
她来到卫刹身边,他身上的冷厉气息扑鼻而来,与屋外的寒意肃杀融为一体。
金樽里空空如也,沈芙汐低首跪下,与伺候的丫鬟无异。她拿起矮桌上的酒壶,准备添酒,忽听一声轻蔑的笑。
“沈芙汐,你是跪太久,忘了怎么站起来?”
沈芙汐的手一抖,酒洒到席面,她纤长的手指也沾了酒。
酒香醇厚,有些烈,刺激着鼻腔,好似一把烧红的刀剑,顺着喉咙刺进心脏。
沈芙汐抬头,恰好撞上卫刹晦暗不明的目光。
像山林里凶戾的野狼盯着她看。
沈芙汐心惊肉跳,手不自觉抓紧衣角,怯怯回道:“将军命我伺候用膳,不敢不从。”
卫刹轻笑一声,支肘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身丫鬟的衣裳,“高高在上的枝头雀,一朝落难,竟连心气也磨平了。”
沈芙汐心有不甘,手暗暗攥成拳头,伤疤轻轻松松就被他揭开。
一朝为婢,旁人可以随意嘲笑她、羞辱她,她一届弱女子,没有依附,即便反抗了,又能怎样?改变不了局面,只会换来一顿顿毒打和变本加厉的羞辱,甚至……
甚至丧命。
跟踩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她的贴身丫鬟,便是为了护她,被杖毙扔到了乱葬岗。
沈芙汐只恨那时没有能力将身边的人保护好,她垂下眼睫,魅惑的双眸藏满恨意,逐渐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若是她寻了一个强大的人依附,旁人便不敢随意打骂她,就如今的形势卫刹是个不错的选择。
哪个不要命的,敢惹权倾朝野的他?
窃得兵符,不是一两日就能办好,或许要等上几月的时间,这段日子,她在卫刹身边,待处境好一些,便可寻机会报屈辱和杀仆之仇。
沈芙汐犹豫不决,心中做了一番斗争,终是鼓起勇气,按照掌事姑姑教她的那样,拉住卫刹的手。
沈芙汐心跳如擂,双颊情不自禁烫了起来。
虽说“祸水美人”这词她记在心中,但她从不认命,拼命地要她逃逃这四字的束缚,然而这次却用那勾人的手段去面对卫刹。
动作青涩笨拙。
是只不太成熟的狐狸精。
沈芙汐抬头,却见卫刹低垂眼睑,脸色沉得可怕,眸子寒光乍现,盯着她的脖子,宛如锋利的匕首落下。她忽然感觉脖子上一股肃杀的凉意,好似下一刻卫刹就要掐住她的脖子,让她一命呜呼。
沈芙汐头皮发麻,吓得忙收回手,垂放在膝上。
她婉声示弱道:“阿芙没有家了,已是罪人,求将军庇护。”
卫刹垂眸,静静看着她,好似能洞悉她的心思。
摇曳的烛火映出他深邃的五官,忽明忽暗,隐藏在阴影中。
丝竹声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倒显得这份寂静格外突兀。
沈芙汐不敢乱动,低垂着头,整个人紧张的宛如拉满的弓,手心渗出冷汗。
卫刹忽而一笑,“这么可怜呐。”
语气透着几分怜惜,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笑。
好似在说,关他什么事。
卫刹薄唇翕动,冷声道:“报个数。”
沈芙汐茫然,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卫刹这是何意。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头顶有双冷戾的目光盯着她,盯得她头皮发麻。
沈芙汐抬头,忙不迭回答:“十、十七。”
卫刹诡秘地看着她,嘴角微微一翘。他忽然离了身子,靠着圈椅,修长的手指搭在扶手上,看向桌上那瓶插花。
那是一串迎春花,花朵金黄,玲珑小巧,蜿蜒的枝条点缀着绿叶黄花,花团簇簇,生机勃勃。
狄奈上前,将那串迎春花拿出,扯下枝条所有的花瓣。
一片花瓣一片花瓣,无声地数着。
屋中安静得可怕,卫刹阖眼,食指轻点额角,周身涌着骇人的冷意。
沈芙汐大气也不敢喘,茫然看着狄奈手中的樱唇迎春花花枝。
须臾间枝条只剩绿叶,格外突兀。
狄奈:“回主上,一共四十三片花瓣。”
四十三片花瓣,偏偏是单数,和她适才报的数一样,都是单数。
这姑娘运气好,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主上杀人随心所欲,有时候是猜单双数,有时候是猜步数……
总之,这心思捉摸。
卫刹眉头一压,慢慢掀起眼皮,冰冷孤傲的眼睛里好似有些失望,“那便留吧。”
他看向狄奈。
狄奈会意,折身端来未切的生肉,放在桌上。
一掌宽的生肉盘在盘中,昏暗烛火下,生肉的颜色发深,很深很深的暗红色。
卫刹看过去,目光一寸一寸落在沈芙汐的身上,“将肉切成十七片。”
他的唇角缓缓上扬,在摇曳的烛光下露出一个笑容,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卫刹拿起匕首,刀刃在掌心划着圈儿,“少一片,拿你补。”
匕首被他扔在桌上,碰到瓷盘,发出清脆的声音。
沈芙汐的心,跟着颤抖,脸色惨白如纸,鬓边生出冷汗。
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战战兢兢拿起匕首,在卫刹的注视下,切着生肉片。
十七片,一片不能多,更不能少。
卫刹要作甚?吃生肉么?
这个疯子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