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海市的冬天来了。
寒风肃萧,柏油路旁的巨大树干矗立于大地之上,枯叶零星散挂,冰薄的雪花在上面覆了一层,日光恬静,映的飘雪冰晶透亮。
凛冽冷风一吹,刮的人脸皮生疼。
无数漆黑车轮碾过地面积雪,压出一道道的印子,瓷实带泥,流淌出几道融化的水涡,琉璃冷光折射至地面厚重积雪。
车身切割风意,风声一阵呜咽。
温瑰的车堵在路上,一个小时了,她最近半个多月睡的不好,每天五个小时的睡眠令她身心俱疲,她靠在车背上。
前面的车停在那里,不知呆了多久,车牌号温瑰都记下来了。
她手指尖敲着方向盘,没有节奏,车内静谧无声,冷气在窗口凝结成珠,在透明车窗流淌而下。
温瑰无意间瞥了眼侧上方的镜子,一双剔透琥珀珠子盯着她,冷寂无神,疲态尽显,眼底一片黛青。
她生了一双薄情眼。
潋滟眼尾处拉曳出一小片花瓣,像是玫瑰,淡红色,隐隐透出点透明的粉色,这是她从小的胎记。
温瑰今天松松扎着低马尾,黑色的皮筋绑的随意,透出一股慵懒感,棕色西装外套,偏韩风。
袖口微微挽起,下摆手工绣刻了一圈玫瑰瓣叶似的纽扣,亮郁艳泽,露出一截细嫩的手腕。
她指腹摸了摸玻璃珠似的纽扣表面。
马路上车辆无数,不合时宜地挤在一起,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探出车窗叫骂的司机,温瑰的头传来一阵刺痛。
她蹙了下眉头,单臂撑上方向盘,头磕上去,闭目养神。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时光飞速流转,梦里的一切都光怪陆离,琉璃光,炽阳池,百年古树矗立在地,节节向上生长。
蓬勃生机散落在地,大学校园里从不缺欢声笑语,同学们扬起笑容路过她,跟她热情打招呼,笑意盎然。
她顺势望去,学生们怀里抱着书本赶去上课。
倏忽,背后传来一道男人的冷冽嗓音,冰调泛笑:
“等很久了?”
温瑰蓦然回首,额前的碎发被一阵微风吹拂而过,看清男人面容的那一刻,那颗沉寂多年的心脏,在那一刻。
怦然跳动。
男人眼眸凌厉狭长,轮廓凌张,挺鼻,眼尾弧度微扬,偏邪调的长相,末端斜落。
整体又顺着优越的皮骨走势提了上去。
又彰出几丝天然含情意,整体气质亦正亦邪,只在男人眼眸流转,一念之间。
难以掌控。
却又被万般吸引。
温瑰眼尾染笑,唇角微勾,刚欲走上前去。
却在抬脚的前一步,只一瞬,天空轰然一声巨雷,氛围瞬息万变,天蓝水色天空骤然消逝,万千雨水倾盆而下。
男人唇部的清淡笑意转瞬化为紧抿,低垂眼眸晕染墨色。
无尽沉压,全黑,低抑气息笼罩四周,永远无法消散。
天色昏暗,雨水滴遍他的全身,顺着凌厉指骨滴落在地,像是连他的一身傲骨都能怦然敲碎。
只要轻轻一敲,他便瞬间崩溃。
已然是强弩之末。
温瑰也再次听到了。
那让她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冰冷话语,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耍我很好玩是么?”
“温瑰,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轰隆——!
天空闪过一记轰雷巨闪,似要将穹顶天层尽数劈裂。
温瑰趴在方向盘上,骤然睁眼。
抽丝剥茧般的回忆,让她的每一根神经紧绷成线。
她后知后觉地捂着胸口喘气,心脏久久未平复过来,湿润雾气在温瑰瞳底慢慢晕开,模糊了视线。
—
温瑰到公司楼下的时候,门口的保安正在挪一个大牌子,上面用多彩笔画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污人眼球。
叫人看了都心烦。
依稀能看见‘温瑰’两个字眼,紧在后面跟着的是一些‘臭婊子’、‘黑心记者’、‘迟早遭报应’之类的污言秽语,宛如无形尖锐银针铺天盖地地飞来。
张叔一见到她,便笑呵着打着招呼,“温记者,你来了,你放心,我马上把这个东西拿走。”
温瑰看了一会儿,没多说话,颔首,“谢谢您,张叔。”末了,她补充一句,“下次不用麻烦您了,我会收的。”
上了楼,温瑰到了工位,把包放在椅子上,收拾了会儿桌面,拿着杯子去饮水机前接水。
接到一半,同事姜灵从旁边的卫生间出来,表情惊喜,“呀,瑰瑰,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啊?今天又堵车了?”
温瑰苦笑一声,按了下饮水机的按键,“嗯,走到中环路的时候前面出了车祸,堵了挺久。”
姜灵也抱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嗨呀了一声,“瑰瑰你也太惨了,早跟你说了,换个房子住呗,你那地太偏了,来咱们公司得两个小时吧,你今天几点起的啊看你这黑眼圈。”
温瑰手掌握着杯子,抿了口茶水,掌心滚烫,暖洋洋的,她垂下眼皮听了一会儿,“忘了。可能是六点?”
“啊?又是六点?”姜灵连忙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双手捧住温瑰的脸,揉了揉,看着这张漂亮脸蛋,她快嫉妒死了,“瑰宝贝啊,你看看你对你这张脸做了什么啊!”
她尾音低下来,“你该不会还在忙宗山公司那件事吧?”
见温瑰不说话,姜灵心里顿时明白的很,松开手,在胸前环臂,无奈瞥她一眼:
“温瑰,楼下的牌子你看到了吧,那对母女缠了你多久了?根本不管你的死活,你还管这件事干什么?况且你忘了?主编上个月刚批过你,你不是不清楚这件事有多复杂。”
“听话,别管了,不然就是你不想在忠媒干了。”
温瑰没回话,只是抬眼看了看她,平静,又过分的倔强,“姜灵,你知道我的。”
一旦决定的事,她不会轻易放弃。
姜灵被她气的不清。
—
温瑰抱着厚厚的文件从主编办公室走出来,她看着文件陷入沉思。
宗山公司一个月前差点火遍半个中国,因为他们公司目前在上京市承包的最大建筑工地闹出了几十条人命。
起因是机器突然失灵,刚开始说是工人操作不当,紧接着又发生了多处局部坍塌的事故,砸死了几个人。
事故发生过后不但没有停工整顿,寻找问题根源,反而严禁人员出入,继续施工赶进度,后来机器失灵情况愈发严重,多名工人发生惨案。
但是宗山公司财大气粗,目中无人,拒绝任何媒体采访和现场拍摄,通通回绝。
温瑰曾连夜赶去上京,却被无情拦在门外,她守了好几天,愣是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等她准备打车回酒店的时候,一对母子拦住了她,把她带回了家,说明了宗山公司干的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儿,希望她帮个忙。
温瑰抱着无数整理好的资料去找主编,得到的不是拒绝就是警告。
刚才办公司里主编对她说的话,还历历在目。
“温瑰,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不要拿忠媒的未来开玩笑,这件事背后的资本力量你我无法想象,有公义感可以,一意孤行可以,前提是你先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温瑰之前就在采访途中出了车祸,这绝对不是巧合,她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或者像我之前说的,你能找到一个与之匹敌的靠山,能跟宗山抗衡,你尽管去做。你觉得你身边有那样的人吗?”
主编把最残忍的现实摆在她面前,告诉她,你做不到就不要逞强。
你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
你得学会生存。
温瑰眼神落寞下来,眼底垂下来,思考这个问题。
她身边,有那样的人吗?
或许......以前有......
但那个人被她亲手推开了。
—
终究是姜灵看她每天在公司行尸走肉,实在受不了,便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姜灵的一位大学舍友是个出了名的富二代,平日里各种奢侈品牌摆满了柜子,秀场上刚亮相的高定当晚就能送到她的别墅。
按她的话来说,来上个大学也就是图个消遣,累了就回家继承家业,好不逍遥快活。
更值得一提的是,这女生的表哥相当了得。
金融圈内近些年势头最猛的商业巨鳄,当年接管近乎倾颓的家族企业仅仅两年,便将市值拉高了上千倍。
企业公司全球遍布,商业版图涉及金融、酒店、医疗、地产开发、生物科技等领域。在国际产业更迭加速的严峻背景下,他成功主导了近五年来最大规模的海外并购事业。
同时该公司也是国家火箭发射相关工程的重要赞助商,并且曾获得“中国载人航天”主赞助商的最高荣誉称号。
近期受政府号召,准备陆续将商业重心转移至国内。
“前阵子我跟她聊天,她说她表哥过阵子会回国,我帮你牵个线吧,正好我也会去那个欢迎会,你来吗瑰宝?”
温瑰明白。
这是要她去找靠山。
其实温瑰不喜欢做这种事,总拉不下脸去求别人办事,这不是她的风格。
况且像她这种棘手的事,恐怕也没几个人愿意趟这趟浑水。
为了她一个陌生人对抗整个宗山集团?
听听就觉得不可能。
但温瑰躺在床上,突然想起,一个母亲抱着自己老公的尸体坐在寒风中的场景,她面前赫然立着讨伐宗山公司的牌子。
温瑰最后说,“好,我试试吧。”
—
去的那天,温瑰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这片的灯光都暗淡不少,像是单独劈出来的环境,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萎靡纸醉,霓虹天国般的奢侈,旁边的老总们热情攀谈,爽朗笑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拍腹大笑。
觥筹交错,夜色笙歌。
温瑰掏出了手机,一直给姜灵发消息,问她在哪里,怎么还不来,她不来的话谁带她去跟她舍友的表哥搭话。
这种场所,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大概半个多小时后,姜灵才忙活里偷闲地给她发了消息。
[姜灵]:抱歉啊瑰宝,我们来的路上被追尾了,现在在警察局做笔录,加上现在外面开始下雪了,所以暂时去不了了。你先一个人转转,等我们过去哈。
温瑰回了个好,放下手机,一个人倒了杯红酒喝。
对座的一个老总注意到角落里的女人。
女人一袭红色抹胸丝绒礼服,波浪卷发搭在一侧香肩,温瑰长相偏艳,冷调十足,眼尾弧度斜斜翘上去。
她生得一双薄情眼,颧骨处打了淡红色的腮红,此刻低垂着眸,糅杂着酒意上脸,由内而外的红。
天生媚骨,窈窈之姿。
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娇丽感。
高傲的红玫瑰不惧严寒,会在冰块上生根起舞,亦能傲然面对一切风暴雨打,仍直挺纤细腰身。
这朵玫瑰尤其的傲。
也最想让人攀折腰身,据为己有。
温瑰旁边坐下了位男人,三十几岁,跟她碰了碰酒杯,眼神毫不遮掩地扫遍了她的全身,“女士,以前没见过你,贵姓?”
温瑰防备地瞥他一眼,向旁边挪了挪,“有事?”
男人轻笑一声,没回答她的问题,“不是圈内人吧,今天跟着谁进来的?”
“不好意思,我好像没有义务告诉你。”温瑰表情冷漠,侧脑神经一抽。
她抚了下额头,估计是喝酒喝多了。
她向来不能喝,这就受不了了,也没拿后面沙发上的西装外套,起身去了卫生间。
温瑰打开水龙头,冰了冰额头,水流缓缓流下去,她就盯着洗水台发呆。
今天来这里干什么。
明明知道这里的人都不可能听你讲那些无聊的文件和请求的,谁有那个心思啊。
姜灵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她看了看手机,雪又下大了,她还没见到那个人的表哥。
正准备走,旁边的洗手间传出来了女人讨论的声音。
[哎你们今天谁见到靳氏总裁了,不是有消息说他今天会来?]
[没见到!亏我今天还化了这么久的妆,这件礼服都够了半年工资了,居然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温瑰愣了愣,想起之前聊天,姜灵好像说她舍友的表哥也是姓靳,但名字不清楚。
靳......
温瑰觉得自己酒还没醒,头又开始疼,也不愿回包厢,索性准备下楼去外面透透气。
下了楼,刚走出门口,雪花漫天飞扬,温瑰抬手接了片雪花,一瞬消融,指尖一点凉意。
水滴顺着她的指尖滑下去。
布加迪La Voiture Noire朝这个方向驶来,漆黑车身锋利流畅,暗夜里黑色流金,顶级配置极致低调奢华,猝然闯入纸醉金迷的霓虹世界。
它的引擎轰鸣作响,车轮飞速碾过路面,疾驰而来,宛如暗夜黑豹闷声嘶吼,压不住骨骼里的狂与傲,最终停在了温瑰面前。
司机过来开门,车里缓缓走出来一个男人。
男人身骨挺拔,肩颈线平直厉张,单手插兜,站在原地,向门口的温瑰投来凉薄眼神。
表情倦怠,漆黑眼睫拓下一片阴影,阴婺暗沉。
冷漠又高傲。
眼皮懒懒掀起,透出彻骨的冷,和心冰的寒。
男人肤色冷白,在傍晚的雪夜里冰莹剔透,脸部骨骼凌厉分明,眼底滑过细碎光影。
眉骨处飘上几片雪花,一瞬消融。
那双狭长双眸冷冷掠过来的时候,眼瞳跟记忆里一样的漆黑,深度不可丈量。
可冥冥之中,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絮状雪花飘荡在两人之间的上空,在两人眼神对上的那一刻,好像按下了延迟键,飘落的路线有轨可寻。
可落在温瑰鼻尖的雪花,让她的所有感官,都好似在冰天雪地里被剥离。
温瑰连呼吸都难以控制了,腿被冻在原地,怎么也挪不动,浑身上下的神经瞬间崩紧。
像一把刺骨的利刃插进了心尖,激出几滴冷却的血来。
温瑰比谁都清楚他是谁。
也渐渐地明白了。
靳顾一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靳顾一缓缓向她走来,快擦肩而过时,眼眸冷垂,高傲地低睨着眼前的女人,雪白的肩颈露着冻粉色。
温瑰没穿外套,肤色白脂如玉,她屏着呼吸,双肩微凹,勾勒出骨感的肩颈线条,轻薄如翼。
她这会儿冷的鼻尖泛红,时间在刹那间,止息歇影。
温瑰听到面前的男人低嗤一声,嗓音冷质带磁,携着几丝戏谑劲儿:
“盯了我这么久。”
“怎么,想泡我啊?”
温瑰指尖泛白,死死攥着红色裙摆,一点劲儿都松不了。
多久,没见了......
......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