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先生!
一五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在整整三百年以前,在伽利略出生和加尔文去世那一年,英国中部一个小镇上,一个婴儿出世了。他那默默无闻的名字,当时就被登记进了教区的教堂名册,现在早已成为最光辉、最伟大的人名之一——这就是威廉·莎士比亚。他诞生于十六世纪的全盛时期,这一世纪几乎被公正地认为是欧洲发展史上意义最重大的世纪,产生过许多伟大的人物和伟大的事件,出过路德和培根、拉斐尔和哥白尼、塞万提斯和米开朗琪罗、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和亨利四世。就在我们俄国人现在以应有的隆重来纪念的那一年,在我们俄国,或者如当时所说,——在莫斯科维亚,在莫斯科国,临朝的是那还很年轻,但心地已变得凶残的伊凡雷帝;就是这个一五六四年,有大批人被贬黜和处死,这是诺夫哥罗德大屠杀的前奏;但是仿佛要庆贺这位伟大作家诞生似的,也就是这个一五六四年,莫斯科创办了第一家印刷厂。然而当时发生的恐怖事件,并非俄国所独有:莎士比亚诞生后八年,巴黎出现了巴托罗缪之夜;整个欧洲还笼罩着中世纪的阴影,但是新时代的曙光已经升起——横空出世的这位诗人,同时也是新原则的最完全的代表之一,这原则从那时起就一直在不懈地起作用,肩负着改造整个社会制度的使命:这就是人道、人性和自由的原则。
今天我们俄国人是头一次纪念这个周年;但是其他欧洲民族在这方面也无法向我们夸口。当莎士比亚一百周年诞辰时,他的名字甚至在他的祖国也几乎完全被遗忘了;英国还刚刚摆脱共和派和清教徒的统治,他们认为戏剧艺术诲淫诲盗,禁止公演;即使是查理二世时代的戏剧复兴本身,也与莎士比亚纯洁的精神没有丝毫共同之点,两者太不相称。一七六四年,莎士比亚诞辰二百周年,英国已经知道自己的诗人,已经引以自豪了;在德国,莱辛已经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同胞,维兰德翻译了他的作品,少年歌德,这位《葛兹》的未来作者,怀着景仰的心情读他的书;但是他的名声毕竟没有深入到群众中,没有超出某一部分知识界和文学团体的范围;在几乎一百年没有出版过莎士比亚一本书的英国本土,著名演员加里克想纪念莎士比亚诞辰,便毅然上演了《奥赛罗》,并将该剧改得“适合于”演出,还加了一个结尾;而在法国,知道莎士比亚的恐怕只有伏尔泰一人,而且还戏称他是蛮子。我有没有必要提一下俄国呢?当时叶卡捷琳娜刚刚登基,苏马罗科夫被认为是我国伟大的悲剧作家……
但是又过了一百年,我们看到了什么呢?可以毫不夸大地说,世界各地都在庆祝或者纪念这一天。在美洲、澳洲和南非最遥远的地区,在西伯利亚的密林里,印度半岛的圣河旁,如同在整个欧洲一样,人们都怀着热爱和感激之情传诵着莎士比亚的名字。它传诵在大厦和茅屋,在富人窗明几净的居室和工人拥挤的房间,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和家园附近,在军人的帐篷和手艺人的窝棚,在陆地和海上,包括老老少少、有家室的人和单身的人,这个名字使幸福者感到快乐,使不幸者得到慰藉……
全世界都被他征服了:他的胜利比拿破仑和恺撒们的胜利更牢固。每天,他的新的臣民就像涨潮时的波涛一样涌来,而且这人潮一天比一天浩大壮阔。最近一百年来,没有一个人的形象像莎士比亚的形象一样变得如此高大,而且还会更高大,以至无穷。这一百年中,出现了多少版本和多少不同语种的译本啊,有多少艺术家、画家、音乐家和雕塑家再现了他的典型人物,从中获得了灵感啊!今后还会有多少啊!未来还将有多少代人,还将有多少现在鲜为人知的民族,还将有多少现在尚未定型的语言加入到传播他的名声的庄严行列啊。我们正在纪念他的三百周年诞辰;但是今天我们就可以有把握地预言,我们将纪念他的千年诞辰。是的;惟一能与他匹敌的是古代世界最伟大的诗人荷马,荷马诞生迄今已经两千多年,仍然闪耀着青春永驻、力量永存的光辉,这位新世界最伟大的诗人同样会万古流芳——他将永远长存!
我们俄国人正在纪念莎士比亚,我们也有权来纪念他。对于我们,莎士比亚不仅是一个只须间或远远地顶礼膜拜的响亮辉煌的名字:他已变成我们的财富,深入我们的血肉。当上演他的剧本时(顺便指出,只有在德国和俄国,莎剧才常演不衰),请诸位到剧院走一走,扫视一下一排排观众,仔细看看他们的脸,听听他们的议论——你们就会确信,你们眼前正在进行诗人与他的听众之间的生动的、密切的交流、每个人都熟悉和珍爱诗人所塑造的形象,懂得从他那包罗万象的心灵宝库里流出来的睿智的、真实的话语,并感到亲近。难道我们对哈姆雷特的形象不是比法国人——进一步说——不是比英国人感到更亲近,更容易理解吗?对于我们,关于最伟大的俄罗斯演员——正是俄罗斯演员莫恰洛夫的回忆,不是永远与这一形象结合在一起的吗?我们不是怀着特别的兴趣,欢迎用我们祖国语言上演莎士比亚作品的每一次尝试吗?最后还有一点:诗人莎士比亚是一位最铁面无情、却像老李尔王一样宽恕一切的深谙人心者,他比任何人都更多更深地洞察人生的奥秘,而俄国人民的主要特点至今仍旧在于几乎无比地渴望认识自我,不倦地研究自己,他们不宽恕自己的弱点,却能原谅其他民族的弱点,最后,他们不怕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莎士比亚不怕把人心的阴暗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莎士比亚不怕把人心的阴暗面暴露在艺术真实的阳光下一样,这阳光既照亮又净化了阴暗面,难道在莎士比亚与俄国人民之间能够不存在一种特别的联系和亲近感吗?
现在还需要我来向诸位谈谈莎士比亚本人吗?我还要尝试用几句简短的概述,对他的天才匆匆作出力所能及的评价吗?这不见得能够办到,也不见得有必要,更何况他自己立刻就会对你们现身说法。莎士比亚就像大自然,人人都能接近,因此每个人也应当像研究大自然一样亲自来研究他。他像大自然一样既简单而又十分复杂——他这整个人,诚如常言所说,一切都了如指掌,但又深不可测,他挥洒自如到能打破一切桎梏,却经常充满一种内在的和谐,充满作为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之基础的一贯合理性和逻辑必然性。所以我仅限于引用他的一句名言,他拿这句话来形容几乎是他所创造的最纯洁的人物布鲁图:
造化可以站出来,指着他说:
这是一个汉子!
莎士比亚没有找到更有力的话来表达他对这个被战胜的、具有崇高品德的人物的敬意,——那就让这句话作为我们对这位凯旋的天才表示景仰的最高献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