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诗歌去,即使不是在文学界,起码也已在杂志上初步看出来了。”近来相当经常地可以听到这样的言论。这些话表达的意见是有道理的,因此我准备同意这个意见,不过有以下保留:我并不认为在我国当前的文学中缺少诗歌,尽管有人一再指摘我们的诗歌庸俗和缺乏诗意;但是我理解读者的愿望,他们愿意欣赏到诗歌体现的和谐,以及抑扬顿挫的抒情语言具有的魅力;我理解这愿望,同情这愿望,并且对它表示完全赞同。因此,我看到把我国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丘特切夫至今散见于各处的诗收集在一起,集中刊印时,我怎能不由衷地感到高兴呢!要知道,丘特切夫曾受到普希金的欢迎和肯定,因此他仿佛是普希金临终前向我们推荐的一位最杰出的诗人。
我刚才说,丘特切夫先生是最优秀的俄罗斯诗人之一;我还要说:在我看来,尽管这有损当代人的自尊,丘特切夫先生属于上一代人,他站得绝对比他所有的阿波罗同仁要高。我国现在的诗人中有一些较有才华的人,他们也可能有个别的优点超过他,要指出这个是容易的:例如费特的迷人的、虽然略显单调的优雅,涅克拉索夫的刚毅但又往往失之枯燥和生硬的激情,迈科夫的规范的、有时显得冷冰冰的描绘;但是只有在丘特切夫先生一个人身上,才具有他所属的以及在普希金身上那么鲜明有力地表现出来的那个伟大时代的印记;只有在他一个人身上,才看得出他的才华与他本人恰好相称,他的才华与作者的生活恰好符合的情况——总之,起码可以看到在获得充分发展之后构成伟大才能特征的那东西的一部分。丘特切夫先生的写作范围不广——这话不假,但是他在这个范围却如鱼得水。他的才华不是由彼此没有联系的分散的各部分组成的;他的才华是一个圆,彼此连接;在他的才华中,除了纯粹抒情的成分外,没有其他成分;但是这些成分却十分明确、清晰,跟作者本人融合成一个整体;他的诗没有编造之嫌,都是有所指、有所感而作,正如歌德所希望的那样,也就是说,不是向壁虚构的,就像树上的果子一样,是自己长出来的,顺便说说,正是根据这一宝贵素质,我们才得以看出普希金对他的影响,才看到他的诗中有他的时代的反光。
有人会对我说,我大可不必抨击诗歌中的编造,他们会说,没有创造性幻想的自觉参加,除了某些原始民歌外,任何艺术作品都是不可想象的,他们还会说,每个有才华的人都有自己外在的一面,——即任何艺术都不可缺少的技艺的一面;这一切都言之有理,我丝毫无意否定这点;我反对的仅仅是把有才华的人与能够给他以乳汁和力量的土壤分开,——反对把才华与拥有这种才华的人的生活分开,反对把它与那个人作为一个局部所隶属的人民的总的生活分开。如果把一个有才华的人与这些东西分开,也许有它的好处:它也许能促进这才华走向完善,使它更易于成长,发展成为一种精湛的技艺;但是这样的发展却会使它失去活力。把树上的一块木头砍下来,干燥后,可以旋出任何形状的东西;但是,不管春天的阳光怎么温暖它,这块木头上是再也长不出新叶,再也开不出芬芳的花朵来了。如果一个作家想把自己的朝气蓬勃的才能变成一种僵死的玩物,如果他受到诱惑,迷恋于取得艺术大师的廉价胜利,迷恋于取得驾驭自己庸俗的灵感的廉价的权力,那么这个作家就可悲了。不,诗人的作品不应当轻而易举地一挥而就,他也不应用一些不相干的手段为之催生。早就有人说过,而且说得很好,一个作家应当像母亲怀孩子一样在自己的心头孕育自己的作品;他自己的血应当在他的作品里汩汩流淌,而这股赋予作品以生气的血,从外部搬来的任何东西也代替不了:无论是聪明的议论与所谓真诚的信念,甚至也无论是什么伟大的思想(如果他真有什么伟大的思想的话……)。而它们,以及那些伟大的思想,如果真是伟大的话,那也不可能仅仅来自头脑,而且应当来自心灵,用沃夫纳格的绝妙说法:“Les geandes pensées viennent du cœur”。一个人倘若想要创造出某种完美无缺的东西,就必须把自己的全身心都用在这上面。
“编造”,或者说得更正确些,向壁虚构,追求华丽的辞藻等因素,约莫十五年前,曾在我国文学界盛行一时,现在当然其势头已大大减弱:现在肯定不会有人忽发奇想,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构建一个五幕幻想剧,去写一个第十流的意大利画家,——这画家身后仅留下收藏在三流美术馆的阴暗的角落里的三两幅不入流的画;现在肯定谁也不会突如其来地欢呼雀跃,诗兴大发,去讴歌一个也许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的某位姑娘的神奇的鬈发;但是话又说回来,向壁虚构并没有在我国文坛绝迹。这类向壁虚构的痕迹,甚至还相当明显,仍可在许多作家的作品中见到;但是在丘特切夫先生的作品里却没有这类东西。丘特切夫先生的缺点是另一类:他的作品里常常会碰到一些陈腐的用词,苍白的、呆板的诗句,有时候他显得仿佛不会驾驭语言似的;他的才能的外在方面,即我们曾在上面提到过的那一方面,也许还没有充分发挥出来;但是这一切都由他的灵感的率真自然,他的诗篇所洋溢的诗意所弥补了;在这种灵感的影响下,丘特切夫先生的语言常常会使读者感到惊讶,他的用词非但大胆,而且恰到好处,具有一种近乎普希金般的美。我们若来研究一下实际上为数不多的诗篇(不超过一百首),亦即可以用来标志他走过的道路的诗篇,是怎样在作者心中产生的,我看倒也蛮有意思。如果我们没有弄错的话,他的每首诗开头都闪现出一种思想,但是这思想却像一个光点,在深沉的感情或者说印象的影响下时时闪光;丘特切夫先生的思想,由于(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它的产生的特点,从来都不是赤裸裸地和抽象地出现在读者面前,而是永远与来自心灵和自然界的形象融为一体,它被形象所渗透,同时它本身也不可分离和不可分割地渗透于形象之中。丘特切夫先生那种与众不同的,几乎是瞬间爆发的抒情的诗意,促使他十分洗练地把自己的情怀表达出来,仿佛在自己周围画上了一个羞人答答而又十分优美的小圈;诗人需要把彼此交融的一种思想和一种感情说出来,而他大部分是用一个统一的形象把它们显现出来的,正因为他心里有话要说,所以他既不想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感触,也不想在自己面前把玩这一感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的诗才能被称为是有所感而写的诗,也就是说,他的诗是真诚的、严肃的。丘特切夫先生的最短的诗几乎总是最成功的。他对大自然的感受非常敏锐、生动、准确;但是他所说的语言不完全是上流社会通行的语言,他并不利用这语言给自己“捞取什么好处”,并不利用它来构建和粉饰自己的形象。在丘特切夫先生笔下,把人类世界与他所亲近的大自然相比,从来都不是牵强的和冷冰冰的,从来不带教训人的口吻,也从来不用这对比来说明作者脑海里出现的、被他当作自己的发现的某个平平常常的思想。除了这一切之外,丘特切夫先生还具有很敏锐的审美力——这是受到全面教育、博览群书和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结出的果实。充满热情的语言,女性般心细如发的语言都是他所熟悉的,并且运用得很好。我们不大喜欢丘特切夫先生不是从自己的泉源中汲取来的比如《拿破仑》这样的诗。在丘特切夫先生的天赋中缺乏任何戏剧因素或者叙事因素,虽然,毫无疑问,他的智慧业已渗透到当代历史问题的最深层。
尽管如此,我们也无意预言丘特切夫先生将会名噪一时,——将会受到某种大轰大嗡的、可疑的欢迎,而且丘特切夫先生大概也决不会追求这样的虚荣。他的才华就其本性说不是面向普通大众的,并不指望他们作出反应,加以赞许;为了充分认识丘特切夫先生的价值,读者本身必须具有某种敏锐的理解力和某种灵活的思想,好在他们思想上没有过于长久地停留在闲散慵懒的状态。紫罗兰的清香只能在方圆二十步内闻到:要闻到它的芳香,就必须接近它。再说一遍,我不想预言丘特切夫先生将名噪一时,大受欢迎;但是我预言,所有珍爱俄罗斯诗歌的人都会对他表示深深的、充满温馨的赞许,而这样的诗,
愿主普施欢乐……
还有其他的诗,将会传遍俄罗斯的东西南北,而且将比当代文学中现在看去似乎将要万古流芳引起轰动的许多作品存在得更长久。丘特切夫先生可以用一位诗人说过的话对他自己说,他创造了不朽的语言;而且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再没有比意识到这点更高的奖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