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伦堡省一个枪猎手的笔记

谢·阿[克萨科]夫著。莫斯科。一八五二年(给《现代人》一位发行人的信)


“工作和娱乐,各有其时。”

摘自一本名为《规程》或《鹰猎署的新规章制度》的书。

亲爱的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今年夏天,您不止一次提醒我,我曾允诺在贵刊更详细地谈谈谢·阿—夫的那本写得很优美的书;直到今天,我都未能履行自己的诺言:因为我是一个真正的猎人——全身心都是猎人——几乎整个这段时间我都枪不离手,而且根本没有拿过笔。

但现在敝省已是冬天;十月二日来了第一次寒潮,而十月三日,从一大早起就刮起了暴风雪,至今未停;田野里突然变得雪白一片;要长时间地打猎是不可能的;外面,借用一首俄罗斯歌曲中的话,暴风肆虐,雪花纷飞,白茫茫一片;一星期前我还打了几十只丘鹬,而现在连打两只也费力了:正如猎人们所说,这早来的严寒把它们“撵跑”了。冬天这“魔法师”的到来,总是令人难受的、不愉快的,像今年这样,冬天这么早就突然降临,它的出现尤其使人感到凄凉。我们这里没有秋天,秋天——那个具有它的静谧的美,那个具有“凋萎时的五彩缤纷”的秋天,被它扼杀了……一想到我们这里十月初冬天就开始了,真让人觉得可怕……白桦,尤其是白杨,那一片尚未来得及凋萎的翠绿,在得胜的白雪覆盖下的一片死白中,显得特别刺眼,看去简直像假的,是对我们的嘲笑。坐在自己房间的四堵墙里,我想起了我允诺过的事:现在我没法去打猎了,但是萦回于脑际的仍旧是打猎;我如饥似渴地拿起笔,现在我就在给《现代人》写评论《奥伦堡一个枪猎手的笔记》的文章——自从我来到乡间后,这本书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案头。

但是,说实在的,我现在写的不是批评,因为在阿—夫先生的书中没有什么或者几乎没有什么可批评的。书中偶然碰到一些小小的不确切之处、话没有说清楚或者疏漏之处,几乎都在《俄罗斯人》第八期一篇署名B.B.的说得很有道理的文章中一一列举和指出过了。这本杂志上还有许多用这两个字母署名的不长的故事,说的都是在莫斯科郊外打猎的事,——这些故事均以风格纯正,叙述朴素见长,此外还表明这些故事的作者是一位十分热心而又富有经验的猎人。——一个主要错误(火药的计量法),阿—夫先生本人已在《莫斯科新闻》特地发表了声明,竭力纠正。我们要补充说明的只有一点,《奥伦堡一个枪猎手的笔记》不是一本类似埃尔泽阿尔·布拉兹的《Chasseur au chien d\'arret》那样的书,——这书被奉为法国人狩猎的经典之作。阿—夫的《笔记》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讲打猎的书,它不能作为一个初学打猎者的完备的指南,虽然几乎在每一页都可以碰到不少宝贵的意见和劝告;作者本人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请看他在本书一开头是这么说的:“我想在我的笔记里先详细谈谈有关枪猎的总的情况,也就是说不仅讲射击,讲猎物,讲它们的习性和在奥伦堡省的栖息地,而且也要讲到猎狗、猎枪、各种打猎用具,以及有关打猎的所有技术。可是现在当我开始做这件事后,我发现,在我放下猎枪,不再打猎的整个这段时间里,枪猎技术已突飞猛进,而我对枪猎技术当前的、现代的状况既不熟悉,也不详细了解。”

的确,自从尊敬的阿—夫先生停止打猎后,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在这二十五年中,无论是猎狗和猎枪,还是猎枪的各种用品——一切都变了:法国狗、库尔兰狗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享有盛名;马尔克尔狗曾名噪一时,现在也已默默无闻;现在,英国狗正在走红,尤其是纯种或半纯种和向导犬;在我国的气候条件下,半纯种的向导犬说不定倒更好些,至于塞特犬,起先因为它搜索猎物快、不知疲倦和不怕冷,大家都很喜欢它,可是现在也出现了意见分歧。英国的曼顿枪、莫蒂默枪和珀戴枪,不仅代替了摩根罗特枪和斯塔布斯枪,甚至也代替了莱帕日枪;德国的、维也纳的和布拉格的猎枪已经完全没有人用了;它们剩下的优点就是价格便宜和做得相当结实;但是,且不说我国的图拉枪,即使华沙造的贝克枪的价钱也肯定比它们高。二十五年前尚未发生这样的问题(我坦白承认,这问题,我本人尚未完全解决)——这问题就是:到底应该认为发明从后面装火药的猎枪(a la Robert或 Lefaucheux)在工艺上是前进了一步,还是相反,是无谓之举,毫无意义?它们将来是否肯定会取代从枪口装火药的猎枪呢?a la Robert猎枪有许多长处,但也有许多不便;关于这一切,您在阿—夫先生的书里是一个字也找不到的。布拉兹曾用整整一章的篇幅来专门谈这个问题。他的结论是a la Robert猎枪不足取;但是《Hygiène des chasseurs》的作者朗热尔伯爵,却认为这种猎枪不错。再说,现在又有哪个猎人会去使用又笨又重的子弹,而不去用狄克逊和其他英国工匠制造的既精美又结实的火药盒和霰弹枪,又有谁会去用令人讨厌的填药塞,而不用又干净又时髦的保险片呢!至于弹筒帽,虽然作者过去射击时从来没用过它(参看《枪猎手的笔记》,第二二二页——在当代,这简直好像不可思议!),不过他还是对它说了一句非常公道的话(他不认为火药盒和霰弹枪用起来方便,他仍旧赞成用旧的子弹带);但是,关于猎枪制造上的最新改进他只字未提,而且他也不可能说什么;他既没有提到英国深色的弹筒帽,也没有提到法国那种带棱角的、印有字母G.(Gevelot)的弹筒帽,此外,这种弹筒帽从来不会打不响(带有双层底的英国弹筒帽甚至可以在开枪前放进水里),也不会像奥地利标有S.B.字样(著名的Sellier与 Bellot工厂)的弹筒帽那样一打就开花,或者像我国自制的无名火帽那样,甚至在天气干燥的时候也往往不发火,它引爆时产生的碎片还常常会打伤开枪人的手或脸。顺便提一下弹筒帽盒:长期以来,我一直赞同许多有经验的猎人的意见;的确,至今设计出来的所有弹筒帽盒全都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去年终于出现一种英国发明的小装置,总算完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个新装置其实是个圆形的麂皮口袋,挂在腰带上,上面有一个同样材料做的盖,装有弹簧;您要取弹筒帽时,先用手压一下,盖子就开了,取完弹筒帽后,这盖又会立刻自动盖上。这非常方便,而且十分简单,就像哥伦布的鸡蛋和帕斯卡发明的手推车一样。作者提出的训练狗的方法也很正确;我们高兴地看到,甚至在二十年前阿—夫先生就不赞成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德国训练法——给狗戴上颈圈以及使用其他把戏和花招。说实在的,只要在家里让狗学会听话,让它听从呼唤,听懂“回来!”这个词,让它轻松自如地给您衔来一张纸或者一只手套(但是阿—夫先生劝告说,无论如何不要让狗衔石头,或者甚至于钥匙)——然后再带狗到野外去:如果这狗是纯种狗,良种狗——而这是最重要的,——您的狗就会很快懂得您要它干什么。今年我对这事做了实地试验:我有一只年轻的、半纯种的英国狗(不错,它母亲是一只很好的良种狗),它是我在家里亲自训练的,我第一次带它出去打猎;这狗生性胆怯,尽管有整整六个星期它听到枪声就害怕,总是远远地跟在我后面,——直到后来,终于有一天,它下定决心扑向一只离它十步开外的被打死的黑琴鸡,它的这个进步使我本人都感到惊奇;又过了大约半个月,它已经能够像一只有经验的猎狗那样工作了,伺伏时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衔回猎物时也干得很出色,——总之,它在我这里完全替代了它的母亲,——真可惜,它母亲渐渐老了……

但是,现在我们该回过头来谈阿—夫先生的书了。从我上面说的话里可以看出,这本书的技术部分是相当薄弱和不全面的,——说得雅一点,这本书落后于科学的现状;但是我要再说一遍,作者本人也不否认这点,再说在他的笔记中谈技术的部分总共才三十四页,不过就是为了这几页,打猎爱好者们仍旧应当感谢阿—夫先生,尤其是他在第三十一、第三十二、第三十三页上就如何进行射击提出了一些非常好的忠告。他的头一条规则是:“永远不要考虑你会打不中”,这使我想起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的、现在早已谢世的莫斯科老猎人塔塔里诺夫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说:“射手可分为三等:他们中常见的有哎呀派,开枪派和命中派。哎呀派看见猎物跳出来只会哎呀;开枪派开了枪但没有命中;命中派是又开枪又命中。开枪派还可能变成命中派;可是哎呀派永远也成不了命中派。”

在这三十四页的引言之后才是本书正文。

这书写得多美啊!书中有多少清新和优美,多少细致的观察,以及对大自然的理解和爱啊!……但是我发现我净顾着长吁短叹了,而这在文学评论里据说是不相宜的。现在且听我详细道来。

阿—夫先生的书可以用两种观点来分析:用猎人的观点和用自然科学家的观点。我先从第一种观点谈起。

我坚信,任何一个有机会读到阿—夫先生这本《笔记》的猎人,尤其会被作者那种对自己所做的事——对打猎这一高雅活动的真挚而又热烈的爱,以及他那热烈而又认真的精神所吸引与感动。有人会对我说,打猎这事其实不足挂齿,不过是“片刻”的欢娱和消遣罢了,不值得用这种强烈歌颂的话来形容它;但是,除此之外,在我看来,任何人,如果不全心全意地去干他自己想干的事的话,即使这事小极了,也是办不成的,我还可以举出许多惊人的例子,来证明狩猎在人的生活和人类历史上所占的位置,决不是不足挂齿的。大家知道,在欧洲,不仅中世纪,甚至直到晚近,所谓狩猎权究竟意味着什么(废除有关猎物的法律〔game laws〕,是格雷伯爵1831年进行的许多最重要改革之一),因此我就不来强调亨利四世的上谕,以及有多少伟人都酷爱打猎,等等,——我只想指出一点,狩猎理应被认为是人的最重要的活动之一。且不说圣经里提到的宁录以及其他喜爱打猎的亚洲国王了,他们的遗像至今还保存在古代宫阙和神殿的遗址上,只消回想一下《奥德修记》第十一卷里有一个地方,乌利西斯(即奥德修斯)听从神女喀耳刻的劝告,从冥土找来许多古代英雄的鬼魂,他在其中看到了神话里的巨人俄里翁:


在他(弥诺斯)的身旁,我又看到了那个巨怪俄里翁:

他面前驱赶着好几群野兽,

这些野兽都是从前在荒凉的山顶上杀死的……

他双手拿着坚不可摧的铁槌。


而且俄罗斯人从远古时代起就喜爱打猎。对于这点,我国的民歌、我国的传奇故事、我国的所有传说都足资证明。再说不在咱们这里打猎又能到哪里去打猎呢:似乎,咱们这里既有地方可以打猎,又有猎物可打,弗拉基米尔时期的勇士们常在禁苑的草地上射杀白天鹅和灰野鸭。莫诺马赫在他的遗书中曾向我们描述过他捕猎原牛与熊的故事;伟大的儿子的当之无愧的父亲,最贤明的沙皇之一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就酷爱打猎。大家都听说过他颁布的《规程》或《鹰猎署的新规章制度》;较少有人知晓的是古文献委员会公布的他给一位大贵族的信,沙皇在信中讲了自己“出猎”的经过,一般地说,爱好打猎是俄罗斯人的天性:您不妨一试,给农民一支猎枪,哪怕是一支用绳子捆捆扎扎的猎枪,再给他一小撮火药,他就会穿着树皮鞋,到沼泽地和树林里从早到晚地转悠。不要以为他只是用枪打野鸭:带着这支猎枪,他会到“燕麦地”里去守候熊。他装进枪膛的不是子弹而是自制的、勉强能攥在一起的小铅块或小铁块——而且他居然能打死熊;要是打不死,那就被熊抓得遍体鳞伤,躺一会儿后就半死不活地、吃力地走回家去,要是他终于养好了伤,他又会带着那同一支猎枪去打同一只熊。不错,有时候也会发生熊又一次把他抓伤的事;但是,要知道,俄罗斯人编了一句谚语:怕野兽就甭进树林。俄罗斯人这种共同的、处处可见的嗜好,其隐蔽的根源恐怕要到俄罗斯人是半东方人以及原始的游牧习惯中去寻找,——阿—夫先生的这本书就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俄罗斯人的这种嗜好:书中到处散发和充满着俄罗斯人酷爱打猎这一嗜好。我本人从来没有去过奥伦堡省,但是我很高兴阿—夫先生正是在那儿——正是在由他描写得那么美、拥有众多猎物的这些壮丽的草原上打猎;我觉得,正是这些草原赋予他酷爱打猎的嗜好以一种令人神往的真诚和吸引力,赋予他的笔锋以挥洒自如和豪迈奔放。

现在我要按照我原先的许诺,简略地谈谈自然科学家会怎样看待阿—夫先生的这部作品。您知道,我本人没有跻身于他们这一群体的荣幸;但是我酷爱大自然,尤其酷爱大自然的活的表现,因此我也想从这个观点谈谈《枪猎手的笔记》。只要是人,就不会不对自然界感兴趣,因为人与自然界有着千丝万缕的不可分割的联系:他是大自然之子;低级动物无论就其外形、就其内在构造和感觉器官而论都与人十分相像,它们的生活在人心里激起的同情,有点像我们每个人对婴儿发育产生的浓厚兴趣一样。我们的确都热爱大自然,——起码绝对不会有人说,他根本不爱大自然;但是在这个爱中常常有许多唯我主义。也就是说:我们是根据大自然对我们的态度来爱大自然的;我们看大自然就仿佛把它看作我们安身立命的底座。因此,顺便说说,在对大自然的所谓描写中,我们常会碰到与人的内心活动两相比较的情况(“整个岿然不动的悬崖在哈哈大笑”;等等),要不就是用对自然界外部现象的议论来代替对它们作简单明了的描写。

然而,这类观点与大自然的真正意义,与大自然的基本倾向是根本不符的。无可争议,整个大自然组成一个严整的、大的整体——其中的每个点都同所有其他各点彼此连接,——然而,与此同时,它又倾向于使其中的每个点、每个独立的单位完全为自己而存在,认为只有它自己才是宇宙的中心,使周围的一切务必对它有利,否认这些东西也有独立性,并将其占为己有,视之为自己的所有物。对一只吸您血的蚊子而言,您是食物,它心安理得地和毫不以为耻地吸您的血,就像它落到蜘蛛网里被蜘蛛心安理得和毫不以为耻地食用一样,就像在地下舒展的植物根部吸收泥土中的水分一样。请您抽出片刻工夫注意一下一只苍蝇,它从您的鼻子上随意飞落到一块砂糖上,飞到花心的一滴蜜上,——您就会明白我到底要说什么了,您就会明白它跟您完全一样,都是独立自在的。表面看,一切都只是为自己而存在,可是在这种彼此独立和彼此分离的状态下却引发出一种普遍的、无限的和谐,而在这和谐中,恰好相反,现存的一切都是为其他事物而存在的,而且它只有在其他事物中才能达到自我和解或解决——于是所有的生命都融为一个世界生命,——这就是我们大家似乎看到而又没有看到的“公开”秘密之一。谈论这个问题是颇吸引人的,但是这样谈下去就会使我离题太远;现在我只能满足于向您提示一下歌德论大自然的著名篇章,——并引用两三句他说过的话:


“大自然在所有生物间划下了鸿沟,于是所有的生物都力图互相吞噬。大自然使一切彼此分离,为的是把一切重又联合起来……”

“大自然的最高成就是爱。只有通过爱才能接近它……”

“大自然似乎只是为创造单个的人而操心,——而个人对于它简直无足轻重。它在不断地建设,又在不断地破坏……”


如果说只有“通过爱”才能接近大自然,那么这种爱就应当像任何真正的感情一样是无私的:您爱大自然并不是因为大自然对您这个人意义重大,而是因为它本身对您就是可亲可爱和可珍贵的,——这样您也就能理解它了。

再回过头来谈阿—夫的书,我就不能不对他说几句公道话了。他不是用某种特殊的观点来看待大自然(有生命和无生命的),而是该怎么看就怎么看:明朗、单纯、充满同情;他不卖弄聪明,不施展计谋,也不附加任何不相干的企图与目的:他清晰地、认真地、细致地观察着;他只想知道,他只想看见。而在这样的目光下,大自然便敞开胸怀,让他“张望”自己。您也许会因此笑话我,但是我敢向您保证,比如说,当我读到描写黑琴鸡的文章以后,我还当真觉得,黑琴鸡生活得自由自在,要比它生活得更好是不可能的……

作者把我在上面说的每个单独的生命的完美无缺以及诸如此类等等,都用到了对这种鸟的描写上。如果黑琴鸡能够现身说法,自己来谈自己的情况,我相信,它对阿—夫谈到它的情况,肯定无一词可以再作补充。同样的话也可以用来说明鹅、野鸭和丘鹬,——总之,可以用来说明他向我们介绍的所有鸟类。德国人认为鹅这种凡事三思而行、谨小慎微的鸟很笨;俄国人则相反,他发现,甚至雷声都能引起鹅的注意;的确,每打一次雷,它都会侧过头去望着天空。诚然,它并不会因此而有丝毫改变,变得聪明些,但是它的这种命运与许多哲学家相同。不开玩笑了,我对阿—夫先生对鸟类“生理”的描写十分赞赏,真可谓百读不厌。我完全无意拿他与布丰相比,也不会冒昧否定“自然史之父”的伟大功绩,但是我也应当承认,这样璀璨夺目、辞章华丽的描写,比如说,我们大家从小就熟悉的对马的描写:“马是人的最卓越的成就”,等等,我们读了用这些华丽的辞藻描写的动物之后,实际上仍旧对这些动物知之甚少。说真的,我倒觉得,这一类充满美丽辞藻的详尽描绘,要比真正的、温馨而又生动的描写,遇到的困难要少得多,就像假如我们对起伏的山峦说,它们是“高耸入云的从大地长出的嫩枝”,对悬崖说它在“哈哈大笑”,对闪电说,它是“发出磷火的蛇”,——这比富有诗意而又十分清楚地向我们描述俯临大海的巍峨的悬崖,群山肃穆,博大雄浑,或者闪电划破长空等要容易得多。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再没有比一个人摆脱自身,潜心思考大自然的各种现象更困难的了……您站在原地不动,雷鸣电闪般地甩出一连串华丽辞藻:这样做并不要花很大力气;您不妨尝试一下哪怕先弄明白在下雨之前变得哑默无声的鸟儿的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然后把您的观察所得说出来,您就会发现这有多么不容易。

由于上面所说的种种原因,我想象,任何一位自然科学家都会以真正的喜悦拜读阿—夫先生的这本书的。已故的奥杜蓬读了这本书后一定会深受感动。我想,比如说,您是否知道,写自然史的最大困难乃是准确描写鸟的外形与颜色?请看,这一切阿—夫先生写得多么成功啊。因此我更坚信,这本《枪猎手的笔记》一定会受到自然科学家的欢迎,因为最近以来他们这门学科出现了更务实和更讲究实际的倾向,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们变得更注重对大自然进行有效的考察和研究,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有时仅限于作出一些富有诗意的,虽然是深刻的,但却永远令人感到模糊不清和摸不着头脑的假设,本世纪初,谢林就曾用这样一些假设使人看得晕头转向。

我再稍微谈谈阿—夫先生的《笔记》的写作技巧。我非常喜欢他的写法。他使用了真正的俄语,敦厚而又率直,灵巧而又伸展自如。没有任何雕琢,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任何牵强附会,也没有任何索然寡味的东西——行文正确而又挥洒自如,二者都同样出色。这本书写来得心应手,读来也兴味盎然。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指出,阿—夫先生特别擅长描写(其中有些片段已刊载在四月号的《现代人》杂志上)。现在我倒想请你们注意一下下面的情况。常常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很有修养,观察也很精细,有点神经质,很容易激动,又很富于诗意,他们对大自然有一种特殊的看法,对大自然的美也特别敏感;他们能发现许多细微的色调,发现许多常常几乎不可捉摸的细节,有时候他们常常会非常成功地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表达得非常好,一语破的,而又异常优美;不错,画面的大线条常常或者为他们所忽视,或者他们力有未逮,抓不住也留不住那些应从大处落墨的东西。关于他们可以说,他们最能闻出美的气息,他们的语言也散发着芳香。他们笔下的局部盖过了总的印象。可是阿—夫先生却不属于这类人,对此我感到很高兴。他即使在这方面也没有故弄玄虚,他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没有发现只有“不多几个人”才能见到的东西;但是他看到的东西却看得很真切,并用坚强的手和有力的笔触画出了一幅匀称而又广阔的画面。我认为这样的描写似乎更切近实际,因此也更忠实:因为大自然本身并没有任何故弄玄虚和令人费解的地方,它从来不炫耀任何东西,也从来不搔首弄姿,故意卖弄;即使有时它显得十分任性,但也心地和善。一切才华横溢和有真才实学的诗人决不敢在大自然面前“装腔作势”;他们决不会如常言所说竭力去“偷听和偷看”它的秘密;他们用伟大而又质朴的言词来传达它的质朴和伟大;它不会去刺激他们,它只会使他们心中的热情迸发出熊熊烈焰。请看普希金、果戈理的描写,哪怕是《李尔王》中那段著名的描写:爱德伽给双目失明的葛罗斯特描写那陡峭的海岸似乎就要垂直落下,落到它的山脚旁:


请过来,先生……现在到了。请站好。多么可怕!

令人头昏目眩!请俯瞰大海……

慈鸟和乌鸦在下面的半空中盘旋,在悬崖与海的中间,

一眼望去,只有苍蝇那么小。再往下,在半山腰,

悬空挂着一个采集海莳萝的人……真是可怕的营生!

我看他还没有他的头那么大,

渔民在海滩上走来走去,

像一群小耗子;而那艘停泊着的高大的海船,

小得像自己的救生艇;而它的救生艇则像个漂浮着的 小点,

小得都看不见……惊涛拍岸,

拍击着难以数计的石头,发出哗哗的响声,如泣如诉,——

这里太高……听不见。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总共只有两三笔;诗人并不想说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海景如画,尽收眼底,他也不想在这画面上找到什么特别的、别人还没有发现的特点;他凭着他那准确的天才本能抓住他当时的一个主要感觉——危乎高哉!爱德伽从高处眺望,感觉到一切物体都变小了,——话又说回来,在这种感觉之外,还能增添些什么呢?古希腊人看大自然也同样单纯;对此可以举出许多实例证明……不过,他们与我们相比有一个很大的优点:通过他们描写生动的嘴,诗歌头一次用音韵嘹亮而又香甜的语言谈到了人和大自然。(说实话,我欣赏不了希腊文学以前的各国文学。)因此,任何东西也不能与初读荷马诗歌使我们情不自禁地产生的回肠荡气的印象相比,它青春永驻,给人一种清新感和力量。我刚才提到了普希金:普希金就其精神来说是个真正的古代诗人;他对大自然的态度也跟古代诗人一样单纯而又自然;尽管他笔下的诗歌形象十分大胆,但是他对大自然的态度却是完全合乎情理的。谁没有读过他写的《乌云》呢?我情不自禁而又十分高兴地将这首诗全文抄录如下:


暴风雨最后残留的乌云!

独有你驰过晴朗的蓝天,

独有你投下灰暗的阴影

使欢欣的日子顿失欢颜

不久前你还把穹天环抱,

电闪可怖地绕住你的腰身,

你发出隐秘的雷的咆哮

斟雨水让干渴的大地痛饮

够了,隐退吧!已时过境迁,

大地清新了,雷雨去无迹,

风儿在抚弄着树上的叶片,

眼看要把你驱逐出天际


太美了!……总之,描写自然现象时,并不要求您把脑子里能够想到的一切统统写出来:您把每个人都可能想到的东西说出来就行了,——但是要做得恰到好处,让您的描写与您所要描写的铢两悉称,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无论是你我,也无论是读者,都无复他求。

但是我们赞许这样的形象、这样的声音,却不应当使我们对于那些我在上面提到过的具有半女性气质的诗人抱有不公正的态度,丘特切夫或者费特的那些好诗,那些充满婉约之气的诗,肯定会在我们心中余音缭绕,找到反响。我只想说一点,阿—夫先生并未走他们的路,再说一遍,他的风格恰到好处,与全书那种既和善又聪明,既明快又充满男子汉气概的基调极其相称。

我的信写得相当长了,然而我还有多少话想要告诉您啊:谈谈我的研究心得,谈谈所谓行猎的“成功与失利”,谈谈猎人们的迷信、传说和信以为真的事。但是我怕您和读者会看得太累了。那就把这一切留待下一封信再说吧,这信您会很快收到的。行猎是一种娱乐,它使我们接近大自然,使我们学会忍耐,遇到危险时能保持冷静,它能使我们的身体健康和有力,使我们的精神饱满,充满朝气,——我国的先民曾在俄罗斯的长江大河两岸以行猎作消遣,以行猎取乐的还有民间叙事诗中的英雄和神射手罗宾汉(他常在古代英国令人心旷神怡而又绿荫匝地的橡树林里行猎),以及整个地球上的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但愿行猎这种娱乐能在我们的祖国长久盛行下去!奥伯龙的神奇的角笛对于“有耳朵的人”是不会停止吹奏的,韦伯也不会是从富有诗意的行猎中汲取灵感的最后一位大音乐家!我刚才说过,行猎使我们接近大自然:只有猎人才会在白天与黑夜的任何时候都看到它,看到它的全部美,也看到它的全部可怖。阿—夫先生写了这本书,我们要对他衷心地说句谢谢,我们也希望其他作家能踏着他的足迹前进,给我们讲一些他没有讲到的多种多样的狩猎。现在我们以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的《规程》中的话来结束:“勤奋而又十分聪明的猎人们,你们应该多读这本书,这是一本讲如何很好地、出色地打猎的书,你们会从中看到和明白许多好的和有道理的事。如果用心去读,你们就会感到快慰,就会对你们大有裨益……”还有:“要培养自己的兴趣,用这种好的娱乐来消遣和取乐,这很好玩,很惬意,很开心,别让各种忧愁和悲伤把您压倒。”

附记

我听说《枪猎手的笔记》正准备再版——本书的成功赶在我的赞扬前面了;那就更好啦!

1852年10—11月 于救主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