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九世纪,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小说里发生的一切,都必须是仿真的。在二十世纪,这个命令失去了强制力;从卡夫卡以降,直到卡彭铁尔或加西亚·马尔克斯,小说家们对于反仿真的诗意的感受越来越强。马拉帕尔泰(他既不是卡夫卡的仰慕者,也不知道卡彭铁尔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也受到同样的诱惑。
再一次,我想起这个场景,夜色刚刚变黑,马拉帕尔泰骑马经过两排树下,他听到头上有说话的声音,随着月亮慢慢升起,他终于明白,那是一些犹太人被钉在十字架上……这是真的吗?还是幻觉?不论是幻是真,都令人难忘。我想到卡彭铁尔,一九二〇年代,在巴黎,他曾经和超现实主义者共享他们对于充满谵妄的想象力的热情,他参与他们对于“神奇事物”的征战,但是二十年后,在委内瑞拉的加拉加斯,他的心底却产生了怀疑。从前令他着迷的东西,如今看来却像“诗的老套陈规”,像“魔术师的戏法”;他背离巴黎的超现实主义并不是为了回到旧的写实主义,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找到了另一种更真实、扎根于现实的“神奇事物”,那是拉丁美洲的现实,在那里,一切事物的气味都不像真的。我想象马拉帕尔泰也经历了一些相同的事,他也喜爱过超现实主义者(在他创办于一九三七年的期刊里,他刊登了他翻译的艾吕雅和阿拉贡),这并没有引导他跟随他们的脚步,但是或许让他对于变得疯狂的现实的幽暗之美更为敏感,这样的现实里充满了“一把雨伞和一台缝纫机”的奇特相遇。
而且,《皮》也是以一个这样的相遇作为开场:“瘟疫在一九四三年十月一日于那不勒斯爆发,同一天,联军以解放者之姿进入这个不幸的城市。”到了这本书的后头,第九章《火之雨》,一个同样超现实的相遇以一种宛若平常的谵妄方式出现:在复活节的前一周,德军轰炸那不勒斯,一个年轻姑娘死了,尸体躺在一座城堡里的桌子上,同一时间,维苏威火山发出骇人的轰隆声,开始喷出熔岩,“自从赫库兰尼姆城和庞贝城被火山灰活埋之后,从未见过”。火山爆发让人类和大自然的疯狂都发动起来,成群的小鸟飞进神龛里,躲在那些小圣徒雕像的四周,女人们冲破妓院大门,拉扯那些衣不蔽体的妓女的头发,路上遍地死尸,尸体的脸上封着厚厚的一层白灰,“像是一颗蛋代替了他们的头”,而大自然的肆虐并未稍歇……
在这本书的另一个段落,这种不像真实的事荒诞甚于恐怖:那不勒斯附近的海域布满水雷,完全无法捕鱼。美国将军们如果要办筵席,得到大水族馆里去找鱼。可是等到科克将军想宴请从美国派来的重要人物弗莱特夫人的时候,这个货源已经耗尽了,那不勒斯水族馆里只剩下唯一的一条鱼——美人鱼。“那是这类人鱼的一个非常罕见的标本,它们近乎人类的外形,就是美人鱼这个古老传说的源头”。美人鱼被端上桌的时候,众人一片惊愕。“我希望您不会逼我吃这……这……这个可怜的女孩吧!”弗莱特夫人惊呼。科克将军很尴尬,教人把“这可怕的东西”撤掉,可是随军牧师布朗上校还不满意,他让服务生把鱼放进一具银棺材里,他陪他们用担架把银棺材抬走,为美人鱼做了一场基督教的葬礼。
一九四一年,乌克兰,一个犹太人被坦克车碾死。他变成“一张人皮地毯”,几个犹太人动手把沾在上头的尘土弄掉,后来,“其中一个用铲子的尖端从头旁边把人皮叉起,然后带着这面旗帜上路”。这个场景的描述出现在第十章(而且标题就是《旗帜》),发生在罗马朱庇特神殿附近的变奏随即出现。一个男人对着美军的坦克车开心地大喊着,他脚一滑,跌到地上,一辆坦克车压过他身上,人们把他放在床上,他只剩下“被切成人形的一张皮”,“这是唯一够资格飘在朱庇特神殿塔楼上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