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帕尔泰某一本文集的法文版序言的作者将《完蛋》和《皮》界定为“这位才华洋溢风格秀异的作家最重要的小说”。小说?真是小说吗?是的,我同意。尽管我知道《皮》的形式并不像大多数读者心里认为的小说。然而这样的例子绝不罕见,许多伟大的小说在诞生之际,跟大家共同接受的小说概念并不相似。那又如何?一部伟大的小说之所以伟大,不正是因为它不重复现存之物吗?伟大的小说家自己也经常因为他们奇特的书写形式感到惊讶,而且宁可不要那些无谓的讨论加诸他们的著作。然而,《皮》的差异是极其彻底的,差别在于,读者接触这本书的态度是将之视为一篇报导,读来拓展历史知识,或者视为一部文学著作,读来丰富自己的美感,增加自己对人的认识。
还有这个:一个艺术作品若不放在这门艺术的历史脉络下审视,就很难捕捉到它的价值(原创性、新意、魅力)。我认为,《皮》的形式之中看似违逆小说概念之处,其实正响应了二十世纪形成的小说美学新气象(对立于前一世纪的小说的规范),这样的违背是有意义的。譬如,所有伟大的现代小说家都跟小说的“故事”保持某种隐约的距离,不再将之视为确保小说统一性无可替代的基础。
然而,《皮》的形式令人震撼之处就在这里:小说的写作没有以任何“故事”、任何情节的因果连续性作为基础。小说里的现在取决于它的起始线(一九四三年十月,美军抵达那不勒斯)和它的终点线(一九四四年夏天,吉米在永远离开、远赴美国之前,向马拉帕尔泰告别)。在这两条线之间,盟军从那不勒斯往亚平宁山脉进军。一切发生在这段时间的事都有某种特别的混杂(地点、时间、情境、回忆、人物)。我要强调,这种在小说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混杂,丝毫未减作品的统一性,同样的气息流过全书十二章,形成以相同氛围、相同主题、相同人物、相同画面、相同隐喻、相同老调构成的唯一世界。
同样的背景:那不勒斯:小说在此启航,小说在此结束,对此地的回忆无所不在。月亮:它高挂在这本书的所有风景之上,在乌克兰,它照耀着钉在树上十字架上的犹太人;它挂在乞丐群居的郊区上空,“和一朵玫瑰一样,让天空充满香气宛如花园”;“它令人心醉神迷,它在神奇的远方”,它的光芒撒在蒂沃利的山峦上;“硕大、血腥、令人作呕”,它望着死尸遍野的一处战场。字词化为老调:瘟疫:它在美军抵达的同一天出现在那不勒斯,仿佛解放者带来这件礼物送给被解放者。后来,瘟疫变成一个隐喻,大批的告密事件像最可怕的流行病蔓延开来。或者,就在开头,旗帜:在国王的命令下,意大利人“英勇地”把旗帜丢到烂泥里,后来又把它扶起来当作新的旗帜,后来又把它扔掉,又把它拾起,亵渎地大笑着;到了这本书要结束的时候,仿佛响应着开头的场景,一具死尸被坦克辗过,扁平地舞动起来,“像一面旗帜”……
我可以继续列举无数字词、隐喻、主题,它们不断以重复、变奏、响应的方式回到书上,因而创造了小说的统一性,不过,我还是来说说这个刻意避免“故事”的写作方式的另一个令人着迷之处:杰克·汉密尔顿死了,马拉帕尔泰知道,从今以后,在他身边的亲友间,在他自己的国家里,他将永远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了。然而杰克的死只是在一个句子里提了一下(确实只是提了一下,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何时死的),而且这唯一的句子出现在一长段同时谈及其他事情的文字里。在任何以一个“故事”为基础的小说里,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而且或许还会是小说的结局。可是,奇怪的是,正因为这短促,这腼腆的节制,因为一切描述的阙如,杰克的死带来令人无法承受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