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完蛋》(部、章、节)的三层划分,《皮》的划分只有两层:没有部,只有十二章,每章都有标题,由好几节组成,每节之间以一行空白相隔,没有任何标题。因此《皮》的写作方式比较简单,叙事速度较快,整本书比《完蛋》短了四分之一。仿佛《完蛋》的肥胖身躯经历了一个减肥疗程。
还有美化。这种美,我会试着以第六章《黑风》说明,这一章特别迷人,共有五节:
第一节,超级短的一个段落,只有四句话,发展着“黑风”如梦似幻的唯一形象,“宛如盲者摸索前行”,走遍世界,担当厄运的信使。
第二节说的是一则往事:地点在战乱的乌克兰,时间比小说里的现在早两年,马拉帕尔泰骑马走在路上,夹道种着两排树,村里的犹太人被钉在那儿的十字架上,等待死亡来临。马拉帕尔泰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要马拉帕尔泰杀死他们,缩短他们的痛苦。
第三节说的也是一则往事。这一则的年代更远,发生在意大利的利帕里岛,马拉帕尔泰在战前曾被流放到该地,这是他的狗儿菲波的故事。“我从来不曾像爱菲波那样爱过一个女人,一个兄弟,一个朋友。”在他被拘押的最后两年间,菲波都和他在一起,他被开释的第一天,菲波也陪在他的身边。
第四节继续同样的菲波故事。有一天,菲波不见了。马拉帕尔泰费尽千辛万苦四处寻找,终于知道它被一个混混儿抓走,卖给一家医院做医学实验了。他在医院找到它,“躺在那儿,开膛剖肚,一支探针插在肝脏里”。它的嘴里没发出任何呻吟,因为在手术之前,医生早已把每一只狗的声带都割掉了。医生对马拉帕尔泰的印象不错,于是答应给菲波注射致命的针剂。
第五节的时间回到小说里的现在。马拉帕尔泰和美军一同往罗马进军。有个士兵受了重伤,肚破肠流,班长坚持要把他送去医院。马拉帕尔泰激烈地反对:医院太远了,搭吉普车过去耗时太久,这段路程会让这个士兵痛苦不堪;得让他留在原地,让他慢慢死去,但是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就要死去。最后,这个士兵死了,班长迎面给了马拉帕尔泰一拳:“他会死都是你的错,你害他像一条狗那样死了!”医生来了,查看了士兵的死状之后,握着马拉帕尔泰的手说:“我以这位士兵的母亲之名感谢您。”
虽然每一节发生的时间、地点各不相同,但它们全都完美地连结在一起:第一节发展黑风的隐喻,这氛围将贯串全局。第二节,同样的风吹过乌克兰的景物。第三节,在利帕里岛,风依旧在,它是死亡的顽念,无影无形,“在人们的四周游荡,寡言而多疑”。因为死亡在这一章无所不在。死亡以及人面对死亡的态度——既懦弱又虚伪、无知、无能、困惑、手足无措。钉在树上十字架上的犹太人在呻吟。解剖台上的菲波喑哑无声,因为它被割了声带。马拉帕尔泰在疯狂的边缘,因为他无力杀死那些犹太人,缩短他们的痛苦。他找到勇气让菲波死去,安乐死的主题在最后一节重新出现。马拉帕尔泰拒绝让身受致命重伤的士兵延长他的痛苦,而班长赏了他一拳。
这一章从头到尾都如此混杂,却奇妙地统一在相同的氛围、相同的主题(死亡、动物、安乐死)、相同的隐喻及相同字眼的重复中(因此产生了一种旋律,以永不衰竭的气息压倒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