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帕尔泰一生中写了很多本书——评论、论战、观察、回忆——每一本都聪慧耀眼,但是如果没有《完蛋》和《皮》,这些书肯定已经被人遗忘了。他写《完蛋》,不只是写了一本重要的书,而且还找到一种形式,一种全新的东西,只属于他一个人。
这本书是什么?看第一眼的时候,是战地特派员的报导。一份奇特甚至耸动的报导,因为,作为《晚邮报》的记者兼意大利军官,他能自由地跑遍纳粹占领的欧洲,像个无人能识破的间谍。政治世界向他这个艺文沙龙耀眼的常客敞开大门,在《完蛋》里头,他报导他和一些大人物的对话,这些人包括意大利的政府高官(特别是外交部长齐亚诺,他是墨索里尼的女婿)、德国的政治人物(法兰克,他是曾经策划屠杀犹太人的波兰总督;还有他在芬兰蒸汽浴室里遇到的赤身裸体的盖世太保头目希姆莱),还有那些卫星国家的独裁者(安特·帕韦利奇,克罗地亚的领袖),穿插着他观察一般人现实生活的社会新闻报导(在德国、乌克兰、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兰、罗马尼亚、芬兰)。
这些见证文字的性质独特,令人惊讶,没有任何历史学者曾经如此仰仗他们在二次世界大战中拥有的经验,从来没有人让这些政客的话在他们的书里如此长篇铺陈。这很怪,没错,但是可以理解,因为这份报导并非报导,而是一部文学作品,它的美学企图如此强烈,如此明显,一个敏感的读者会本能地将它排除在历史学者、记者、政治学者、回忆录作者所提供的见证文字的范畴之外。
这本书的美学企图从它的形式的原创性来看,给人的印象最为深刻。让我们试着描绘这本书的架构,它分为三层:部、章、节。全书共有六部(每一部都有标题),每一部都有好几章(每一章也都有标题),每一章又分为数节(没有标题,每一节之间只以一行空白隔开)。
六部的标题如下:《马》,《老鼠》,《狗》,《鸟》,《驯鹿》,《苍蝇》。这些动物的呈现是有形体的生物(第一部令人难以忘怀的场景:一百匹马被囚在结冰的湖里,只露出它们死去的头颅),但也是(更是)隐喻(在第二部里,老鼠象征犹太人,就像德国人对待他们那样;或者,在第六部里,苍蝇的繁殖完全符合现实,是因为热和尸体,但同时也象征着无意结束的战争气氛……)。
事件的进展并不是以报导者的经验整理出来的一套编年纪事。作者刻意呈现混杂,让每一部的种种事件发生在诸多历史时刻、不同的地点。譬如,第一部(马拉帕尔泰在斯德哥尔摩的一个老朋友家)一共有三章:第一部,两个男人想起他们过去在巴黎的生活;第二章,马拉帕尔泰(还是在斯德哥尔摩,跟他的朋友在一起)说起他在战乱血腥的乌克兰的经历;第三章也就是最后一章,他谈到他在芬兰的日子(就是在那儿,他看到马头露出结冰湖面的恐怖场景)。所以,每一部的事件都不是发生在相同的日子,也不在相同的地方。以每一部为整体,各有一种相同的气氛,一种相同的集体命运(譬如第二部,讲的是犹太人的命运),还有一种相同的人类存在角度(标题的动物隐喻所指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