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纳切克的歌剧里,有五个大师之作,其中三个剧本(《耶奴发》:一九〇二年、《卡嘉·卡班诺娃》:一九二一年、《马克罗普洛斯事件》:一九二四年)是将戏剧作品修改、缩短。另外两个(《狡猾母狐狸》:一九二三年和《死屋手记》:一九二七年)的情况不一样,前者根据的是一位捷克当代作家的长篇连载小说(迷人的作品,但是没有宏伟的艺术野心),后者的灵感来源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苦刑犯生活的回忆。这就不再是缩短或修改可以解决的了,他得创作出独立存在的戏剧作品,并且赋予这些作品一个新的架构。这工作雅纳切克不可能托付给任何人,他自己担了下来。
而且这是一份复杂的工作,因为这两个文学模型既没有结构,也没有戏剧张力,《狡猾母狐狸》只是关于森林田园诗的一组画面,《死屋手记》则是关于苦刑犯生活的报导。值得注意的地方就在这里,雅纳切克不只没在他的改编本里为了情节或悬念不足而做出任何努力,反而还刻意强调;他把这个缺点变成了王牌。
与歌剧艺术同生共存的危险,就是它的音乐很容易就会变成单纯的说明,太过专注于情节演变的观众有可能不再是听众。从这个观点看来,雅纳切克放弃虚构的情节,放弃戏剧性的情节,对一个想从歌剧内部翻转“权力关系”,将音乐彻底置于首要地位的伟大音乐家来说,这似乎是终极的策略。
也正因为这种情节的朦胧,雅纳切克才得以找到——在这两个作品里多过另外三个作品——歌剧台词的特殊性。而这特殊性也可以藉由这个负面的证据来印证——如果在没有音乐的情况下呈现这些剧本,它们看起来其实蛮糟的,糟是因为从概念开始,雅纳切克就把支配性的角色留给音乐,是音乐在说故事,在揭露人物的心理,是音乐在让人感动,让人惊讶,是音乐在沉思,在魅惑人,甚至是音乐在组织作品的整体,在决定作品的架构(而且是做工非常细致的架构)。
拟人化的动物可能会让人认为《狡猾母狐狸》是一则童话故事、一则寓言或一则讽喻。这错误有可能遮盖这个作品最重要的原创性——扎根于人的生活散文,扎根于平凡的日常生活性当中。背景:一幢森林看守人的小屋,一家客栈,森林。人物:一个森林看守人和两个朋友,一个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一个是神父,然后是客栈老板、老板娘,还有一个偷猎的人;加上一些动物。拟人化一点也没有让动物们从日常生活的散文中抽离,母狐狸被森林看守人抓住了,关在院子里,然后又逃走,住在森林里,有了小狐狸,后来又被偷猎的人枪杀,最后成了这个凶手的未婚妻的皮裘手笼。这只是在动物的场景里,将游戏放肆的微笑添加在原本如此的平凡生活上:母鸡们造反,要求社会权,还有嫉妒的鸟儿们假道学的闲言闲语,诸如此类。
连结动物世界与人类世界的是同一主题:随时离去的时光,老年,每一条路都通往它。米开朗琪罗在他著名的诗句里以画家身份说:老年,就是积累肉体衰败的既可怕又具体的细节;雅纳切克则以音乐家的身份说:老年的“音乐本质”(意思是:音乐可以到达的,只有音乐可以表述的),是对于逝去时光的无限乡愁。
乡愁。它决定的不只是作品的气氛,也决定了立足于两种时间时时对照的平行架构。人类的时间缓缓变老,动物的时间则是快步前进。在母狐狸快速时间的镜子里,森林看守人瞥见自己人生短暂,令人忧伤。
在歌剧的第一个场景,森林看守人疲惫地走过森林。“我快累死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像是新婚之夜刚过。”然后他坐下来睡着了。在最后的场景,他也想起新婚之日,他又在一棵树下睡着了。正因为有这样的人性框架,歌剧的中途欢乐庆祝的母狐狸婚礼才会散发着告别的柔和光芒。
歌剧最终的乐段始于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场景,但这场景却始终揪着我的心。客栈里只有森林看守人和小学老师两人。第三个朋友,也就是神父,被调到另一个村子,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了。客栈老板娘太忙,没心情讲话。小学老师也一样,沉默寡言——他爱的女人今天跟别人结婚了。所以,他们的对话实在乏善可陈:老板上哪儿去了?去城里了;神父怎么样啊?谁知道;森林看守人的狗,它为什么没来?它不喜欢走路了,脚痛,它老了;跟我们一样,森林看守人补上一句。我没看过哪个歌剧场景的对话无趣到这种地步,我也没看过哪个场景有比这更令人心碎、更真实的悲伤。
雅纳切克成功地说出只有歌剧能说的:一家客栈里的一段无关紧要的闲聊,这般令人无法承受的乡愁只有靠歌剧才能表达——音乐变成某种情境的第四个维度,倘若没有音乐,这情境将无足轻重,无人瞥见,无声无息。
小学老师喝多了酒,一个人在原野上看见一朵向日葵。他疯狂地爱着一个女人,他以为那朵花就是她。他跪下来对着向日葵诉说衷情。“不论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我会把你搂在怀里。”这个部分不过七个小节,却有非常强烈的悲怆。我把它们的和弦摘录如下,让大家看到,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出乎意料的不协和音(像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有可能出现的),让人们得以因此理解这场告白的滑稽特质:
这正是老雅纳切克的智慧所在:他知道在我们的感觉当中,可笑的真实性是怎么也不会改变的。小学老师的热情越是真挚深刻,就越是滑稽,越是悲伤。(顺带一提,试想这个场景如果没有音乐,将仅止于滑稽。平淡无奇的滑稽。唯有音乐可以让人瞥见隐藏的忧伤。)且让我们暂时停留在这首献给向日葵的情歌。它只有七个小节,没有反复,没有任何延长。这会儿我们听到的,和瓦格纳的感情意义完全相反,瓦格纳的特色是以长旋律去挖掘、深入、扩大,直至陶醉,而且每次只放大一种感情。在雅纳切克的作品里,感情强烈的程度不遑多让,但这些感情极为集中,因而简短。世界就像是旋转木马,感觉来来去去、交替、对峙,经常在互不兼容的情况下同时响起,而这就构成了雅纳切克的音乐无法模仿的张力。《狡猾母狐狸》最初的几个小节可以为证:感伤无力的乡愁连奏(legato)动机碰上来搅局的断奏(staccato)动机,后者以三个快速音符作结,数度反复,越来越逼人:
这两个在感情上相反的动机同时呈现,混杂,交叠,对立,它们的同时存在令人担忧,占据了四十一个小节,让人从一开始就沉浸在《狡猾母狐狸》这首令人心碎的田园诗紧绷的感情氛围里。
最后一幕:森林看守人向小学老师告辞,离开了客栈。在森林里,他任由乡愁占领思绪,他想到结婚那天,他和妻子在同样的树下漫步:一首欢乐的歌,颂赞一个逝去的春天。所以,这终究也是个中规中矩的感伤结局吗?不尽然是“中规中矩”的,因为散文式的歌词不断在颂赞中插入。先是一群苍蝇嗡嗡作响十分扰人(小提琴近琴马奏),森林看守人把它们从脸上赶开:“没有这些苍蝇,我马上就可以睡着。”因为,别忘了,他很老,跟脚痛的那只狗一样老。不过,在真正睡着之前,他还是唱了好几个小节。在梦里,他看见森林里所有的动物,其中有一只小母狐狸,那是狡猾母狐狸的女儿。他对它说:“我要抓住你,就像抓住你妈那样,不过这次我会好好处理你,才不会被人家把你、把我写在报纸上。”这是影射雅纳切克取材的长篇小说是在报上连载的;这是把我们从抒情诗的气息如此强烈的情境里唤醒的一个笑话(不过也只是几秒钟)。接着,跑来一只青蛙。“小怪物,你在这儿干啥?”森林看守人对它说。青蛙结结巴巴地说:“您以为您看过的那只青蛙不是我,是我、我、我的爷爷,他经、经、经常提到您。”这是歌剧最后的几句话。森林看守人在一棵树下沉沉睡去(说不定还打着呼噜),此刻音乐(短暂地,不过是几个小节)在忘情陶醉之中盛放。
啊,这只小青蛙!马克斯·布洛德一点也不喜欢它。马克斯·布洛德,是的,弗兰兹·卡夫卡最亲近的友人;不论到哪里,只要他可以,他都捧雅纳切克的场;他把他的歌剧翻译成德文,为这些作品打开日耳曼剧场之路。他诚挚的友情让他得以将所有的批评意见都告诉作曲家。小青蛙,他在一封信里写道,它应该消失,森林看守人应该庄严地说几句话,取代它的结结巴巴,作为歌剧的结局!他甚至向雅纳切克提议:“So kehrt alles zurück,alles in ewiger Jugendpracht!(这样一切都回来了,一切都带着永恒的青春活力回来了!)”
雅纳切克拒绝了。因为布洛德的提议和他所有的美学企图背道而驰,和他一生与人论战的精神背道而驰。在论战当中,他和歌剧传统是对立的。他和瓦格纳是对立的。他和斯梅塔纳是对立的。他和他的同胞们的官方音乐理论是对立的。换句话说,他和(容我套用勒内·吉拉尔的说法)“浪漫的谎言”是对立的。以青蛙为主题的小争执,显露出布洛德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试想老迈疲惫的森林看守人,展开双臂,头往后仰,歌颂青春的永恒与荣光!这正是浪漫的谎言,或者,换另一个字眼来说,这就是媚俗。
二十世纪中欧最伟大的文学家(卡夫卡、穆齐尔、布洛赫、贡布罗维奇,当然还有弗洛伊德)都反叛了前一世纪的传承(他们在这反叛之中都非常孤立)。在他们的中欧,前一世纪的传承屈服于浪漫主义沉重的影响力。对他们来说,这种浪漫主义庸俗的极致,无可避免地导致媚俗。而媚俗对他们来说(对他们的门徒和传承者来说),是最大的美学之恶。
十九世纪的中欧并没有给世界带来任何一个巴尔扎克、司汤达,却把一个伟大的信仰献给了歌剧,这种信仰在歌剧和所有的领域里都扮演了社会、政治、民族的角色。因此,如其原貌的歌剧——它的精神、众人皆知的浮夸言词风格——激起了这些伟大的现代主义者嘲讽的怒火。譬如,对布洛赫来说,瓦格纳歌剧的华丽排场、多愁善感、非现实性,代表的正是媚俗的典范。
雅纳切克通过其作品的美学,跻身中欧这群伟大(而孤独)的反浪漫派文人之列。虽然他将一生奉献给歌剧,但是他和他的传统、他的习俗、他的作为之间的微妙关系,与布洛赫的坎坷实在不相上下。
雅纳切克是最早以散文剧本谱写歌剧的音乐家之一(他在十九世纪结束之前就动手写《耶奴发》了)。仿佛藉由这个大动作,他永远拒绝了诗化的语言(也拒绝将现实诗化的幻觉),这个大动作让他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风格。而他的大赌注则是:在散文之中寻找音乐之美:日常生活情境的散文之中,在将要启发他旋律艺术原创性的口语散文之中。
哀歌式的乡愁:音乐与诗歌崇高而永恒的主题。可是雅纳切克在《狡猾母狐狸》里揭开的乡愁远远不同于那些为过去时光哭泣的戏剧手势。他的乡愁极为真实,出现在无人寻索的时地——在客栈里两个老男人的闲聊里;在一只可怜小动物的死亡里;在小学老师对着向日葵下跪的爱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