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着达尼洛·基什的书,那是他的反思文字结集的一本旧书,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巴黎铁塔旁的特罗卡德洛一带的小酒馆,坐在他对面,而他扯着粗粝的大嗓门对我说话,像在骂我。在他同代的大作家当中,一九八〇年代住在巴黎的,不论是法国人或外国人,他是最不容易看见的。“时事”这位女神没有任何理由把光投射在他身上。“我不是异议分子。”他写道。他甚至没有移居国外。他自由往来贝尔格莱德和巴黎两地。他只是一个“杂种作家,来自中欧被吞没的世界”。这个世界虽被吞没,但是达尼洛在世的时候(他死于一九八九年),这个世界是欧洲悲剧的凝聚之地。南斯拉夫:对抗纳粹的长期血腥(并且凯旋)的战争;大屠杀的对象,特别是中欧的犹太人(他的父亲也在其中);共产革命,紧接着是与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的悲剧性决裂(这决裂也是凯旋的)。生命被这出历史悲剧如此刻画,他却从来不曾为了政治而牺牲他的小说。正因如此,他才能捕捉到最令人悲痛的东西:自诞生之际即被遗忘的命运,喑哑无声的悲剧。他赞同奥威尔的想法,可是他如何能喜欢《一九八四》?这个拿刀猛劈极权主义的作家在这部小说里,将人的生命化约至单一的政治维度。为了对抗这种存在的扁平化,他求助于拉伯雷的诙谐风趣,他求助于“在梦里、在无意识里翻找”的超现实主义者。我翻着他的旧作,听见他扯着粗粝的大嗓门说:“很不幸,维庸所开启的这个法国文学的大调已经消失了。”他明白之后,对于拉伯雷更加忠诚,对于“在梦里翻找”的超现实主义者也更加忠诚,他也更忠诚于南斯拉夫——它蒙着眼睛已然向前走去,一样走向消失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