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米沃什)
第一次看到奥斯卡·米沃什的名字,是在他的《十一月交响曲》的标题上方,这首诗翻译成捷克文,于战后几个月刊登在一本前卫期刊上,当时我十七岁,是这本期刊的长期读者。直到约莫三十年后,在法国第一次打开米沃什的法文原文诗集时,我才发现,当初这首诗有多么令我着迷。我很快就翻到了《十一月交响曲》,读着的时候,我在记忆里听见这整首诗的捷克文翻译(很棒的翻译),我只字未忘。在这个捷克文的版本里,米沃什的诗比起当时我囫囵吞咽的其他诗作(像是阿波利奈尔或是兰波或是奈兹瓦尔或是德斯诺斯),在我心里留下更深刻的痕迹。毫无疑问,这些诗人之所以令我赞叹,不只是因为他们诗句的美丽,也因为围绕着他们神圣名字的神话,这些神圣的名字是我的通关密语,让我可以在朋辈之间、在新派的人中间、在小圈子里得到认可。但是米沃什没有任何神话围绕,他全然陌生的名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对我周围的每一个人也没有任何意义。就他而言,魅惑我的并非一则神话,而是一种从美的本身独自散发的美,赤裸裸的,没有任何来自外部的支持。容我说句实在话:这种事很少发生。
可为什么就是这首诗?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发现了从未在其他地方遇到的某种东西,我发现了某种乡愁形式的原型,它的表现方式,并非语法上的过去式,而是未来式。语法未来式的乡愁。文法的形式将哀怨流泪的过去投射在遥远的未来之中,将已经不在的忧伤回忆转化成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所带来的令人心碎的悲伤。
你将穿上淡紫的衣裳,美丽的哀愁!
你的帽子将插上悲伤的小花
我还记得在法兰西喜剧院演出的拉辛的一出戏。为了让台词自然,演员们读出台词的时候,仿佛剧本是以散文写的;他们有系统地删去每个诗句最后的停顿;观众不可能辨认出十二音节诗的节奏,也听不到诗句的韵。或许他们认为,这样的演出符合现代诗的精神——早已放弃格律与诗韵的现代诗。可是自由诗的初衷并不是将诗歌散文化!自由诗想让诗歌摆脱格律的胄甲,创造出另一种更自然、更丰富的音乐性。我的耳朵里,永远保存着伟大的超现实主义诗人们(捷克的和法国的)朗诵诗句如歌如乐的声音!自由诗和十二音节诗一样,也是一个音乐整体,要由停顿来中断、终止。这停顿,一定要让人听见,在十二音节诗或自由诗里都一样,就算它有可能违逆整个句子的语法逻辑,还是得表现出来。正是在这破坏句法的停顿之中,蕴含着诗句跨行时的细致旋律(撩拨出某种旋律)。米沃什的几首《交响曲》都立足于跨行诗句的连接。跨行诗句在米沃什的诗作里,就是一个惊讶的短暂静默,出现在下一行开头的字词之前:
而幽暗的小径将在那里,潮湿
因为瀑布的回音。而我将对你诉说
水上的城邦和巴哈拉赫的拉比
和佛罗伦萨之夜。还有……
一九四九年,纪德帮伽里玛出版社编了一套法兰西诗选。他在序言里写道:“X指责我没有收录任何米沃什的作品。……是我忘了吗?不是。是因为我没有找到任何在我看来特别值得一提的东西。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选择完全与历史性无关,只有诗的质地可以影响我的决定。”纪德的傲慢之中有一点见地:米沃什和这本诗选完全无关,他的诗不是法国的,他保留自身所有的波兰-立陶宛的根基,逃亡到法文里,宛如躲入僻静的修道院里。就让我们把纪德的拒绝当成某种高贵的作法,为的是保护一个异乡人不容侵犯的孤寂;一个永远的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