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姆瓦佐作品里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他摆荡在仿真与反仿真之间的想象,我自问,这种想象来自何处?它的源头在哪里?
是超现实主义吗?超现实主义的想象都在诗和绘画里。可是夏姆瓦佐是小说家,他什么也不是,就是个小说家。
是卡夫卡吗?是的,他为小说的艺术取得反仿真的合法性。可是夏姆瓦佐作品里的想象特质实在很不像卡夫卡。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夏姆瓦佐如此展开他的第一部小说《七则悲惨纪事》。“噢,朋友们,”他在《了不起的索利玻》里对读者们重复了好几次。这让人想起拉伯雷以顿呼作为《巨人传》的开场:“各位大名鼎鼎的酒友,还有你们,各位尊贵的麻子脸……”像这样在每个句子里注入他的机智、幽默、卖弄,并且高声对读者说话的作者,可以轻易地夸大、蒙骗,从真的事情过渡到不可能的事,因为这就是小说家和读者之间的契约,订立于小说历史的“上半时”,那时说书人的声音还没完全消失在印刷文字之后。
至于卡夫卡,则是在小说历史的另一个时代。反仿真在他的作品里是由描述撑起来的,描述是完全无人称的,而且极其引人入胜,读者不由得被引入一个想象的世界,宛如一场电影——尽管没有任何东西和我们的经验相似,描述的力量却让一切变得可信。在这样的美学里,说故事的人说话、说笑、评论、卖弄的声音会打破幻象,会毁灭魔法。我们无法想象卡夫卡在《城堡》的开头兴高采烈地对读者们说:“各位先生,各位女士……”
相反地,在拉伯雷的作品里,反仿真只是源自说书人的无拘无束。巴奴日勾引一位女士,可是被她拒绝。为了报复,他把一只发情母狗的生殖器碎片撒在她的衣服上。城里所有的狗都奔向她,追着她跑,在她的裙子上、腿上、背上撒尿,后来,回到家,这些狗在她家门口又撒了一大堆尿,街上的尿汇成一条小溪,上头还有鸭子在游泳。
索利玻的尸体躺在地上,警察想把他移到停尸间,可是没有人抬得起来。“索利玻把自己变成了一吨重,有些对生命仍有眷恋的黑人尸体就是这样。”有人去叫了更多人来,索利玻变成两吨重、五吨重。有人弄来一辆吊车,吊车一到,索利玻就失去了重量。下士班长把尸体举起来了,用的是“小指头。最后,他开始慢慢把玩这具尸体,演出一场让所有人目眩神迷的死神之舞。他轻松地扭动手腕,把尸体从小指传到拇指,再从拇指传到食指,从食指到中指……”
噢,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噢,各位大名鼎鼎的酒友,噢,各位尊贵的麻子脸,读夏姆瓦佐的时候,你们和拉伯雷的距离近过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