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特》的故事在特洛伊城被攻陷之前许久就完结了,故事结束于战争胜负未卜之际,著名的木马在此刻甚至还没出现在尤利西斯的脑袋里。因为第一位伟大的史诗诗人就定下了这么一条戒律:永远不要让个人命运的时间和历史事件的时间碰巧凑在一起。第一位伟大的史诗诗人以个人的命运作为他诗歌的节律。
在《诸神渴了》里头,加默兰和罗伯斯庇尔上断头台的日子是前后几天,他在雅各宾党人失势之际丧生,他的生命节律和历史节律合奏齐鸣。我是不是在心底责怪法朗士破坏了荷马的戒律?是的,可是到后来,我又改变想法了。因为加默兰命运的恐怖就在这里,历史吞没的不只是他的思想、感觉、行动,甚至连时间、连他的生命节律也一并吞没。他是被历史吃掉的人,他是被拿来填塞历史的人,而小说家大胆地捕捉到这种恐怖。
所以我不会说历史时间与小说主角生命时间的巧遇是这部小说的败笔。然而,我也不会否认,这是这部小说的障碍,因为这两个时间的巧遇,引导读者将《诸神渴了》理解为一部“历史小说”,或是对于历史的一则阐述。这对法国读者来说,是避不开的陷阱,因为在这个国家,大革命已经变成一个神圣的事件,成了国民论战的永恒主题,让人们分裂,彼此对立,所以一部描述大革命的小说会立刻被这永不餍足的论辩所啃噬。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出了法国,人们对于《诸神渴了》的理解总是胜过在法国境内。因为这正是每一部情节与特定历史时期贴合得过度紧密的小说所承受的命运;同胞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在这些小说里寻找他们自己经历过,或者曾经激烈争辩过的东西;他们总是在问,小说提供的历史形象是否与他们所知的相符;他们想要识破作者的政治倾向,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做出判决。要错失一部小说,这是最确定的方法。
因为在小说家的作品里,认识的激情既非针对政治,也非针对历史。那么,小说家面对这些在成千上万各式各样的学术书籍里被描述过、讨论过的事件,还能发现什么新玩意?毫无疑问,法国的恐怖时代看似骇人,但是请仔细读一下发生在欣快的反革命气氛里的最后一章!亨利这个迷人的龙骑兵,他曾经在革命法庭上揭发过一些人,此刻又再度神采奕奕地出现在胜利的人群里!狂热愚蠢的保王党人烧了罗伯斯庇尔的人偶,把马拉的人像吊在路灯杆上。不,小说家写他的小说并不是为了给大革命定罪,而是为了检视大革命的行动者的奥秘,以及随此奥秘而来的其他奥秘,藏身于恐怖之中的喜剧性的奥秘,伴随悲剧而来的烦恼的奥秘,见人头落地而兴奋的心之奥秘,作为人类最后避难地的幽默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