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百年孤独》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我脑海里:这些伟大的小说里的主人翁都没有小孩。世界上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没有小孩,可是这些伟大的小说人物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直到小说结束都没有繁殖下一代。拉伯雷《巨人传》的庞大固埃没有,巴奴日也没有后代。堂吉诃德也没有后代。《危险的关系》里的瓦尔蒙子爵没有,梅特伊侯爵夫人没有,贞洁的德·图尔韦院长夫人也没有。菲尔丁最著名的主人翁汤姆·琼斯也没有。少年维特也没有。司汤达所有的主人翁都没有小孩,巴尔扎克笔下的许多人物也是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也是,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追忆似水年华》的叙述者马塞尔也没有。当然,还有穆齐尔的所有伟大人物——乌尔里希、他的妹妹阿加特、瓦尔特和他的妻子克拉丽瑟和狄奥蒂玛;还有哈谢克的好兵帅克;还有卡夫卡笔下的主角们,唯一的例外是非常年轻的卡尔·罗斯曼,他让一个女佣怀了孩子,不过正是为了这件事,为了将这个孩子从他的生命中抹去,他逃到美国,才生出了《美国》这部小说。这贫瘠不育并非缘自小说家刻意所为,这是小说艺术的灵(或者说,是小说艺术的潜意识)厌恶生殖。
现代将人变成“唯一真正的主体”,变成一切的基础(套用海德格尔的说法)。而小说,是与现代一同诞生的。人作为个体立足于欧洲的舞台,有很大部分要归功于小说。在远离小说的日常生活里,我们对于父母在我们出生之前的样貌所知非常有限,我们只知道亲朋好友的片片段段,我们看着他们来,看着他们走。人才刚走,他们的位子就被别人占了——这些可以互相替代的人排起来是长长的一列。只有小说将个体隔离,阐明个体的生平、想法、感觉,将之变成无可替代:将之变成一切的中心。
堂吉诃德死了,小说完成了。只有在堂吉诃德没有孩子的情况下,这个完成才会确立得如此完美。如果有孩子,他的生命就会被延续、被模仿或被怀疑,被维护或被背叛。一个父亲的死亡会留下一扇敞开的门,这也正是我们从小就听到的——你的生命将在你的孩子身上继续,你的孩子就是不朽的你。可是如果我的故事在我自己的生命之外仍可继续,这就是说,我的生命并非独立的实体;这就是说,我的生命是未完成的;这就是说,生命里有些十分具体且世俗的东西,个体立足于其上,同意融入这些东西,同意被遗忘:家庭、子孙、氏族、国家。这就是说,个体作为“一切的基础”是一种幻象,一种赌注,是欧洲几个世纪的梦。
有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小说的艺术似乎走出了这场梦,注意力的中心不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整列的个体。这些个体每一个都是独特的、无法模仿的,然而他们每一个却又只是一道阳光映在河面上稍纵即逝的粼粼波光;他们每一个都把未来对自己的遗忘带在身上,而且也都有此自觉;没有人从头到尾都留在小说的舞台上;这一整个氏族的母亲老乌苏娜死时一百二十岁,距离小说结束还有很长的时间;而且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彼此相似,阿卡蒂奥·霍塞·布恩蒂亚、霍塞·阿卡蒂奥、小霍塞·阿卡蒂奥、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小奥雷连诺,为的就是要让那些可以区别他们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让读者把这些人物搞混。从一切迹象看来,欧洲个人主义的时代已经不再是他们的时代了。可是他们的时代是什么?是回溯到美洲印第安人的过去的时代吗?或是未来的时代,人类的个体混同在密麻如蚁的人群中?我的感觉是,这部小说带给小说艺术神化的殊荣,同时也是向小说的年代的一次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