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刚失去他的妻子。关于他的个性和生平,没有很多信息。没有任何“故事”。这本书唯一的主题就是他新阶段的生命,他突然之间进入的这个新阶段;妻子还在身边的时候,同时也在他的前面,在他的时光的地平线上;现在,地平线上空无一物,景物全非。
第一部,男人整夜都在想他死去的妻子,令他困惑的是,回忆将他童年时代的老歌和佛朗哥的宣传歌曲送进他的脑海里,那时他还不认识他的妻子。为什么,为什么?往事穷极无聊吗?还是往事在嘲笑他?他努力想看到从前他们在一起的所有风景,他终于看见风景了,“可是她,却连一下子也没出现过”。
回首过去,他的生命“结构并不紧密,他只找到一些片段,一些孤立的元素,一连串结构松散的图画……想要在事后为散落的事件辩解,造的假也许能骗得过其他人,却骗不过自己”。(我心想:传记,不正是这样的东西吗?不就是人造的逻辑,强加在“一连串结构松散的图画”上吗?)
在这个新的观点里,过去的出现尽在不真实之中。那么未来呢?当然,这是显而易见的,未来也没有丝毫真实可言(他想到他的父亲,盖了一栋房子给儿子们,可是从来没有人去住过)。如是,过去和未来肩并肩,渐渐离他远去。他在一个小镇上散步,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他很惊讶,他“感到自己轻盈愉快,跟那个帮他带路的孩子一样没有过去……一切都汇聚于现在,完成于现在……”就这么一下子,在这缩减为现在时光的狭小存在里,他找到一种他不曾体会,也意想不到的幸福。
经过这些时间的检验之后,我们就可以明白上帝对他说的这句话了:“虽然你是一滴精液孕育出来的,而我是无数思辨与主教会议制造出来的,我们之间却有本质上的共同之处,那就是存在……”上帝?没错,是这个老人想象出来的,为的是和他进行长谈。这是一个不存在的上帝,而因为他并不存在,他可以自由地大放厥词、亵渎宗教。
在某一次谈话中,这个大逆不道的上帝向老人提起他造访车臣的往事,那是在共产党统治终结之后,当时俄罗斯正在对车臣人发动战争。这就是为什么老人的身上会带着托尔斯泰的《哈吉穆拉特》,因为这是一本讲战争的小说,同样的俄罗斯人对同样的车臣人,时间约莫是一百五十年前。
奇怪的是,我和戈伊蒂索洛笔下的老人一样,也在同样的年代重读了《哈吉穆拉特》。我记得当时有个情境令我惊愕:尽管所有人、所有沙龙、所有媒体对于发生在车臣的屠杀都兴奋了好些年,但是我不曾听过任何一个人、任何记者、任何政治人物、任何知识分子,提起过托尔斯泰,想起过他的这本书。所有人都因为屠杀的恶行而震惊,但是没有人的震惊来自屠杀的重复!然而,恶行的重复正是一切恶行之王!只有戈伊蒂索洛的这个亵渎宗教的上帝知道这一点,他说:“告诉我,在我行使神迹,花了七天创造这个地球以后,这里有什么改变?徒劳地延续这场闹剧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人们要冥顽不灵地重蹈覆辙呢?”
因为重复的恶行一直被遗忘的恶行好心地抹去(遗忘,“这无底的大洞,回忆消失于此”——对深爱的女人的回忆,对伟大小说的回忆,或是对屠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