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卡列宁不再和安娜做爱?沃伦斯基呢?他能让安娜达到高潮吗?安娜呢?她不是冷感吗?他们在黑暗中做爱,还是点着灯?在床上,还是在地毯上?三分钟还是三个小时?他们说着浪漫的情话、淫荡的字句,还是沉默无语?这些事我们一无所知。爱,在那个年代的小说里占据广袤的领土,这片领土从第一次相遇一直延伸到性交的关口;这关口是一道无法跨越的边界。
二十世纪,小说逐渐往它的每一个维度去发掘性欲。在美国,小说宣告并且伴随着速度令人晕眩的道德大动荡:五〇年代,人们还闷在无情的清教徒信仰里,之后不过十年的时间,一切都变了——初次调情与性爱之间的辽阔空间消失了。人和性之间不再有感性的无人地带作为保护。人直接与性对阵,此事已成定局。
在D.H.劳伦斯的作品里,性的自由有一种戏剧性或悲剧性的反叛气息。再晚一些,在亨利·米勒的作品里,性的自由围绕着一种如抒情诗般热情奔放的欣快感。三十年后,在菲利普·罗斯的作品里,性的自由不过是一种既定的、众人一致确认的、集体的、平庸无奇的、无可避免的、设定好的情境:既无戏剧性,也无悲剧性,也没有抒情诗的奔放与激情。
我们触到了极限,已经没有任何“更远之处”了。和欲望对立的不再是法律、亲人、习俗。一切都被允许,唯一的敌人是我们自己的身体,剥得赤裸裸的,剥除了幻想,剥除了假面。菲利普·罗斯是一位伟大的美国情色史学家,他也是书写这种奇异的孤独——人被抛弃、面对自己身体而生的孤独——的诗人。
然而,最近这几十年,历史走得那么快,《欲望教授》里的角色不得不将另一个时代保留在他们的记忆里,那是父母亲的时代,他们的父母经历的爱情方式比较像是托尔斯泰的方式,而不是罗斯的方式。从主角科佩什的父亲或母亲出场的那一刻起,小说里就弥漫着怀旧的氛围,这不仅是对于父母的乡愁,更是对于爱情的乡愁,原原本本的爱情,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情,这动人的老派爱情似乎在今日的世界已不复重现。(没有过去曾经有过的记忆,爱情还剩下什么?剩下爱情的概念吗?)这奇特的乡愁(奇特是因为这乡愁并非联系到具体的人物,而是固定在更远处,在这些人物的生命之上,在后面)赋予这部看似无耻败德的小说一种动人的温柔。
历史的加速前进深深改变了个体的存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个体的存在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历史时期里进行,如今却要横跨两个时期,有时还更多。尽管过去历史前进的速度远远慢过人的生命,但如今历史前进的速度却快得多,历史奔跑,逃离人类,导致生命的连续性与一致性四分五裂。于是小说家感受到这种需求——在我们生活方式的左近,保留那属于我们先人的、近乎被遗忘的、亲密的生活方式的回忆。
罗斯笔下的主人翁的理智主义的意义就在这里,这些主角都是文学教授或作家,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关于契诃夫、亨利·詹姆斯或卡夫卡的种种。这并不是自恋文学的一种微不足道的智性展示。这是渴望,要将过去的时代留存在小说的地平线上,不让那些人物被遗弃在再也听不见先人声音的空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