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在我想象的现代美术馆里,培根和贝克特一直是一对。后来我读了阿尔尚博的访谈:“贝克特和我之间的亲近性总是令我觉得惊讶,”培根这么说。再往下读:“……我一直觉得在贝克特和乔伊斯想要说的这个部分,莎士比亚的表达好得多,而且他用的方法更对,更有力量……”还有,“我心想,贝克特关于他的艺术的想法最后是不是扼杀了他的创作?他的作品里同时有太过系统性和太过聪明的东西,或许是这些东西一直困扰着我。”最后是,“在绘画方面,我们总是保留太多习性,我们删除的永远都嫌不够,可是在贝克特的作品里,我常觉得他一直想要删除,结果是,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而这决定性的空无,回荡着空洞的声音……”
当一个艺术家谈起另一个艺术家,他谈的其实始终是自己(间接地或拐弯抹角地),他的评价的意义也在此表现出来。谈到贝克特的时候,培根告诉了我们关于他自己的什么?
他不想被归类。他不想让他的作品落入刻板印象之中。
而且,他抵抗现代主义的教条,这些教条在传统与现代艺术之间树立起藩篱,仿佛现代艺术在艺术史上代表一个孤立的时期,拥有自己无可比拟的价值和独立自主的美学标准。然而培根的艺术史是整体的艺术史,二十世纪并不能让我们免除我们亏欠莎士比亚的债务。
还有,他不愿以太过系统化的方式呈现他对艺术的想法,他害怕他的艺术会因此变成某种过度简化的讯息。他知道二十世纪后半叶的艺术已经被喧嚣晦涩、滔滔不绝的理论蒙上污垢,作品因此无法和观众(读者、听众)进行没有媒体传播也没有预先诠释的直接接触。
所以,只要有机会,培根就会把线索弄乱,让那些想要将他的作品意义化约为刻板悲观主义的专家们摸不着头绪——他厌恶以“恐惧”这个字眼谈论他的艺术;他强调“偶然”在他画作中扮演的角色(画画时出现的偶然;一滴颜料意外地落在画布上,一下子改变了这幅画的主题);所有人都赞叹他画作严肃性的时候,他坚持“游戏”这个字眼。想谈论他的绝望?也可以,但是,他立刻告诉你,他的绝望是一种“欢乐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