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得克萨斯州奥斯汀。犰狳和尼克松之死

跑完波士顿马拉松的第三天(四月二十日),坐飞机去了得克萨斯州奥斯汀,应邀在这里的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待了五天。在大礼堂算是做了一次讲演(累,累啊),在当地书店签名售书,两个晚上宴请……把以往去美国大学的模式大体重复一遍。见了各种各样的人,说了各种各样的话,看了各种各样的地方,吃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因为平时不怎么见人,偶尔来这么一次觉得相当新鲜,既可练习英语会话,又多少成了文化交流(实际上成了与否另当别论)。不管怎样,都是在日本不至于做的事……

没有特别安排的那天夜晚,同当地美国大学生去了街上的爵士乐俱乐部和布鲁斯俱乐部,尽情喝着当地一种黑啤说说笑笑。这让我觉得自己的大学时代似乎刚刚过去,但细想之下,这些学生说是我的孩子都没什么奇怪。哎呀哎呀,果真岁月如流水。

这奥斯汀虽是得克萨斯州的首府,但规模很小,根本无法和同在州内的休斯顿和达拉斯那样的大都会相比。本来是个由政府机关和大学构成的安静地方,不料也许由于学生多的关系,音乐俱乐部多得不得了。一到日落时分,街上便满是音乐和得克萨斯风味墨西哥菜的香味,十分热闹,和白天相比简直是两个城市。依学生们的说法,住在奥斯汀的几乎全是音乐家或自称为音乐家的人。的确,走在街上,录音室触目皆是,怀抱乐器的人也为数不少。看来人们都租借录音室灌制试用唱片拿去广播电台。所以,去唱片店也是往日的塑料密纹唱片比CD吃香。在众多俱乐部之中,名叫“安东兹”的布鲁斯专门俱乐部尤为纯正地道其乐融融。只是,这家俱乐部真正上来气氛要在半夜十二点之后,而我一向早睡早起,一下子习惯不来。

不过奥斯汀确实是住起来舒服的城市。提起得克萨斯,往往让人联想到荒凉的沙漠和无边的平原——实际上那样的地方也占了大半——但奥斯汀距那种一般性的得克萨斯印象有几光年之遥。清澈的河水从城区流过,满目苍翠,徐缓的丘陵绵延开去,到处充溢着实实在在的书香。几年前接受电脑鬅客作家布鲁斯·斯特灵采访时(其实基本是此人唱独角戏),他对我说:“我在奥斯汀住,地方好极了。务必来看看,作家也有不少。”遗憾是布鲁斯正在意大利旅行,未能见到。

不知何故,我在这座城市特受欢迎,名誉市民证书(是证书吧)都拿到手了。得这东西生来还是第一次——刚要说出口时,猛然想起以前在希腊的罗得岛旅居一个月期间也曾领得一张名誉岛民奖状。罗得那地方也极够意思。

在奥斯汀那几天我罕见地一次也没跑。刚跑完马拉松,想稍微放松一下身体,跑步鞋都没带。

星期六早上正在旅店附近的咖啡馆吃早餐时,来拿食谱的女侍应生开口就说“理查德·尼克松死了”。“哦,是吗,死了?”我说了一句。交谈至此为止(不知道往下说什么好)。不过,这位前总统之死,对于一般美国人来说,似乎具有出乎预想的——出乎我们日本人想象的——重大意义。葬礼那天,公立学校、政府机关和银行一律休息,邮递员也休息了,也就是说全都在静静服丧。总统在职期间固然有种种是非,但最后还是默默原谅他吧,和解吧——世间大多数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心情。

后来翻译报道尼克松死讯的杂志,见上面有他平时常说的这样一句话:

“Always remember ,others may hate you ,but those who hate you don\'t win unless you hatethem .”

译过来大约是:“好好记住这点,即使别人憎恨你,他们也不可能把你打倒,除非你又憎恨对方。”话虽简单,但极有味。理查德·尼克松决不是我所喜欢那类政治家、那类人物(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此人乃是天敌),但仍不能不佩服他的精神力量和毅力——尽管水门事件给他打上“在美国留下污点的历史罪人”的烙印,但他在下台后二十年时间里依然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着命运的重压,据说此间他也认真地考虑过死。不过,尼克松是虔诚的教友派信徒,那样的台词有可能作为一种实用性说教从小就被灌输到脑袋里了。当然也不是说说教就不行。

不管怎样,奥斯汀是个猫多得不得了的城市,而且哪一只猫都和人亲近,叫一声马上“喵喵”答应着凑上前来(美国猫用日语招呼也照样走来,不可思议)。白天我坐在旅店有阳光的游廊里静静看书(科麦克·麦卡锡和菲利普·卡尔的小说哪本都妙趣横生),喝当地的黑啤,和附近的猫没完没了地嬉闹,度过了得克萨斯一个风和日丽心旷神怡的春日。如此时间里,深深觉得“有游廊的生活”真是很妙。波士顿的气候就做不到这一点。在这样的地方安安稳稳打发余生的确不坏,尽管余生距我还有一小段时间。

返回波士顿的第二天(四月二十六日)我去听了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音乐会(够忙的)。此日客串指挥是贝尔纳尔德·海廷库,曲目是勃拉姆斯1号交响曲。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音乐会在当地也受欢迎,游客乘飞机跑来买票并非易事,但我因有季票,这方面毫无问题。问题莫如说是椅子硬和前后排中间距离太窄。老音乐厅,格调诚然无可挑剔,只是屁股和腿相当不好受。

平时我就喜爱海廷库真诚、柔和、具有沉静感染力的音乐,这天晚上的演奏作为演奏本身也无懈可击,然而音乐中缺少某种毅然撼人心魄的东西,火焰未能熊熊燃烧。今年演出季节的波士顿交响乐我一共听了七次,遗憾的是基本都是这样一种感觉。是好的演奏,但不能从心底热起来。也可能仅仅是我的运气不好。因为过去在东京听过一回小泽征尔指挥的这个交响乐团的演奏,而那时候的确不同凡响。记得当时也是勃拉姆斯1号交响曲,然而其中有一种强烈扣击心弦的什么。也许大凡艺术无不如此——其本身质量之高和反正就是让人心里燃烧是两回事。

但是,每次去听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我都为住在波士顿感到欣喜。较之在纽约听“爱乐”,在波士顿听波士顿交响乐团心情不管怎么说都妙不可言。或许这终究不过是我的偏见。

四月二十九日,在剑桥城的爵士乐俱乐部听了索尼·罗林斯的演奏(还是用英语说Sunny Rawlings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这个委实天崩地裂。罗林斯虽然年龄应有六十四岁,但没有那种与年龄相伴而来的枯萎滞涩之感,这点非同一般。精力的充沛远在艺术之上,怒涛狂泻,淋漓酣畅。感觉就像是“尽倾自己所有”。兴致上来,举重若轻地连吹了二十支合唱曲。听说此人过去来日本时,在为游玩而去的夜总会里有人请他吹奏一曲,于是他接过乐器,结果从晚上九点连续吹到翌日早上五点。当时听了半信半疑,而现在心想如今尚且如此,过去很可能实有其事,也让我再次认识到人终究“身体第一”。不久前同在这家俱乐部听的同是次中音萨克斯手的乔·亨德森(年纪上此人年轻七岁)的演奏多少有些才情枯竭甚至走投无路。相比之下,不能不佩服罗林斯到底身手不凡。这么说也许不合适——在音乐上时至如今并无可取之处,然而一旦在眼前听起来,还是要被其彻底俘获,为之心悦诚服。肯定是因为其与生俱来的作为人的能力比一般人大得多。然而惟其如此,“天才总是辛苦的”这一切切实实的感受也如影随形。真想在俱乐部里亲耳听到他年轻时候那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响遏行云的全盛时期演奏,现在这么说倒是无可奈何了。

这天晚间座位费二十美元,饮料四美元。波士顿的俱乐部比纽约便宜得多。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上高中逃学在家躺着看早间电视时,看见过罗林斯在“小川宏表演会”上吹奏《去中国的小船》的情景。今天如何不晓得了,当时的晨间表演似乎非常大胆。只是由于时间关系,仅能吹奏几支合唱曲,作为精力旺盛的罗林斯可能有所不满。大致与此同时,刚刚因《钻石戒指之恋》而走红的盖利·刘易斯和花花公子来日访问的时候也曾在哪里一个晨间表演会上演唱。我还真切地记得主持人(谁来着?)拙劣模仿盖利的父亲杰里·刘易斯时,旁边盖里可怜的脸上一下一下抽搐不止(人这东西总是对无所谓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

从波士顿开车穿过康涅狄格州、纽约州,跨过塔潘吉大桥,前往久违了的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大学。目的是为了与作为客座教授住在当地的河合隼雄氏进行公开对谈。对谈题目是“关于‘物语’在现代日本的意义”,预定在《新潮》杂志上发表。这个很有意思。我不大擅长在人前讲话,事先也没怎么考虑以什么为话题。不料讲的过程中种种话题纷至沓来,不如说是意犹未尽。河合先生和索尼·罗林斯应该是同代人,而精力较之罗林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起吃了两三次饭,其旺盛的精力让我深为折服。“精力嘛,精力多得若给人吹捧两句,除了杀人什么都干得出。”他这样说道。我的精力可是没多到那个程度,我觉得。

在普林斯顿,每天早晨都沿着湖(本来更像运河)边悠然自得地跑步,实在好久没这样跑步了。边跑边观望四周景物,惊讶地发现植物和动物长得和波士顿相当不同。波士顿同普林斯顿之间开车才相距五个小时,在美国只能算是“近距离”,而气候却有不小差异。我家太太发牢骚说由于南下的关系,花粉症加重了。美国今年冬天格外寒冷,花粉的势头似乎也比往年厉害。所幸我眼下几乎同花粉症无关,得以尽情享受普林斯顿草木葱茏的初夏。太太说我“你倒是舒服了”,那么说可是不大好办。

对了,看下页左上图即可得知,普林斯顿生息着在全国也相当罕见的黑松鼠。记忆中不曾在美国其他地方见过黑松鼠。为什么单单普林斯顿周边有黑松鼠繁殖呢?说法莫衷一是。最有说服力的说法是生物学试验室养的跑去外面繁殖了。另一说认为是大学当局引进的,以弥补学生总数中黑人学生所占比例之少。这当然是随便开的玩笑,不过在这里住久了,觉得作为说法颇有真实性。因为普林斯顿大学多少有这么一种孤高之处。

细细观察,似乎黑松鼠只跟黑松鼠交往,普通松鼠只跟普通松鼠在一起。黑松鼠和普通松鼠亲亲密密结为夫妇的例子遗憾的是我从未见过。看来这个问题极为复杂——至于怎么复杂我也稀里糊涂。左下图是一对普通松鼠在我家门前草坪上于光天化日之下“成其好事”的照片。眼神非常认真非常可爱。干这种事也必须认真,嘻皮笑脸地大动干戈可是讨人嫌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