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复原年

康纳利先生的公寓

康纳利先生的公寓位于罗马的波尔卡里大街(Via S.Porcari)。从梵蒂冈走过去马上就到,面对文艺复兴广场去圣天使城的大道。距地铁站也近,过两条街走到里埃恩兹奥街(Via Cola di Rienzo),一般东西都可买到。果蔬市场就在旁边,到了梵蒂冈,还有梵蒂冈邮局(梵蒂冈邮局不属意大利,乃梵蒂冈城国的邮局,邮票也不同,比意大利邮局不知正规多少倍)。沿里埃恩兹奥街径直走十五分钟,走到头就到人民广场。过了圣天使桥,马上就是那沃那广场(Piazza Navana)。

我们早已受够了以前居住的郊外住宅小区交通的不便,决定这回哪怕房租多少贵一点也要住罗马市中心。倒也是,若论便利,这座公寓可谓便利得无可挑剔,哪里都可以走着去,从哪里都能走着回来。

找到此处公寓纯属偶然。沿波尔卡里大街边走边谈论“就在这一带住吧”之间,碰巧看见一座带家具的短期出租公寓,是一座古宫殿风格的极有情调的建筑,带大门和院子,幽静,日照也似乎不错。打电话一问,正好有空房间。

只是,这空房间是地下室,再怎么往好里说,也不能说是好房间。实质上是半地下室,老实说很难称之为正常市民的居住空间。墙最上端有窗,仿佛安杰依·瓦依达(Andrzej Wajda)黑白电影的光线从那里隐约泻下。抬头看去,可以一闪一闪看见路上来往行人的脚,恰似桑尼·克拉克(Sonny Clark)那张名叫《昂首阔步》(Cool Struttin)唱片封套上的摄影画。小姐们穿着高跟鞋,那富有诱惑力的裸足不时能够见到,长筒丝袜在罗马快活轻佻的阳光下闪闪烁烁。如此脚踝带着“咯噔咯噔”不无惬意的声响从离我们脑顶很近的上方走过,作为风景诚然不坏,但天天看未免有点累。总的说来,这段地下生活没有什么美妙的事,或者不如明确承认倒霉的事更多。白天都有些阴暗,加之房间小,厨房设备也糟。电气炉的火力不够,煮通心粉都难有保证,水煮不沸。无奈,我们便用野营用的液化气炉煮通心粉、煮饭。蹲在厨房地板上做饭很有点像难民,心里空落落的,常想我们到底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一下雨,面对院子的窗便渗水进来,房间里潮得厉害。由于电容量小,刚熨衣服,保险闸就“啪”一声掀下来,房间里一团漆黑。更糟糕的是,这保险闸活活要命,一旦掀下来就很难复位。我们隔壁房间也一样(地下有两个房间),住在那里的一对美国夫妇动不动就在漆黑中点蜡烛,保险闸比我们的还无可救药。是从波士顿来的举止高雅的中年夫妇,丈夫好像是外贸人士,想必是因为工作才滞留在罗马。理所当然,两人对罗马这座城市深恶痛绝,其心情我也能够理解——这样的房间在美国百分之百是贫民窑。

我们之所以耐住性子住在这里,外景(location)好这个关系固然也是有的,但主要是中意房东康纳利先生的人品。康纳利先生为人非常和蔼可亲,年纪估计七十五六,瘦高瘦高,举止多少有些迟缓,但精神还蛮精神的,每天开着心爱的韦斯帕车来到公寓楼附近的事务所,身穿款式土气的绿色外衣,戴一顶棒球帽样式的帽子。康纳利先生的职业是摄影师,他说过去曾为日本的出版社做过事,“一家名叫小学馆的出版社委托我拍摄意大利的建筑”,并给我看了照片集。看样子是相当早以前拍摄的,多少有些褪色,但技术毫不含糊,让人感觉很舒服。看他拍摄的人的衣着打扮,估计是20世纪60年代拍摄的。“眼睛不好了,已经从拍摄现场退下来了。”康纳利先生说。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文艺复兴广场附近的银行工作,另一个儿子帮忙管理这座公寓楼。康纳利先生只会意大利语和法语,因此是他的儿子把具体情况讲给我们听的。

康纳利先生实在是个好人。意大利人里口惠而实不至的类型较多,但康纳利先生诚心诚意、无微不至地对待我们,有什么出问题的地方赶紧修好,缺什么买来什么。当然处理不顺利的时候也是有的,但至少此人有关爱之情,即使在我遇到的意大利人之中也属于相当出色的一类。一位深有旧时教养的老伯。

我们一眼就看好了康纳利先生,心想这糟糕透顶的地下室也未尝不可,遂耐住性子住了下来。人世间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出现状况,如果明白另一端有人,大多事情都可以忍受,反过来,即使置身于不太差的状况,看不见人影也会心焦意躁、提心吊胆。

除了这个房间,这座公寓楼另外有一个房间。那个在地上,设施也比地下的完备。我猜想这间地下室原本不是给人住的,可能是仓库什么的,后来因多种原因改成了房间,所以种种设施都敷衍了事,故障也多,同地上的房间大不一样。康纳利先生保证说,如果地上的房间空了,就让我们优先搬过去。“现在住在那里的是一个单身赴任的汽车公司大人物,罗马的事情一完就回都灵自己家去,不出两三个月就会腾出来。”康纳利先生说。

这么着,我们就一边在黑乎乎的地下室里熬日子,一边等待菲亚特的大人物回都灵。不料,这小子说是下个月就回都灵,却老赖在那个房间不动。据他说,他也不愿意待在罗马,也恨不得马上就回都灵自己的家,问题是公司总是拖拖拉拉不给办手续。问一个意大利人,得知这在意大利似乎是常有的事,并非像日本的公司那样明确下达指令于某某日转去某某分公司工作。“喂,你做好准备,下个月去都灵!”——听上司这么说而为此打点好行装之后,事情却迟迟不得进展。找上司打听结果,上司不是说“噢那么说来是那么说过”就是说“唔那事已经没影了”,往往就这样不了了之。所以意大利人的话是靠不住的,连续说上三回之后再慢悠悠准备也绝不为晚。

如此这般,我们便日复一日在地下室生活。

不久,冬天来了,一天比一天冷。隔壁那对美国夫妇留下一句“感谢上帝总算可以逃离这座花园城市了”返回波士顿。由于太冷了,我们开车去意大利北部旅行。周游土耳其时从米兰的三菱代理公司租借的那辆大型三菱帕杰罗一直拖延未还,就开它出行。意大利人的马虎大意也自有其可取之处——在意大利提起帕杰罗,那几乎等于雅皮车。

我们一路住着小镇旅馆,沿高速公路缓缓北上。在威尼斯住了几夜,然后经克雷莫纳、热那亚去了里维埃拉。本来指望里维埃拉会暖和些,不料到了一看,冬日的里维埃拉总好像空落落的,暖和诚然暖和,却没有什么东西可让人提起精神。和在西西里时一样,身上不由得一阵阵发痒,有什么不对头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我们就带这种不释然的心情转了帕尔马、曼托瓦、费拉拉和阿西西,转完又返回罗马。

返回罗马后仍过同样的地下室生活,只好再次出游。这次去米兰。这样一来,让人觉得在帕杰罗中生活的时间可能会比房间里的长一些。好在有事临时回了日本。前不久天皇没了。我终于年届四十。但不用说,到了四十也并不意味有什么东西陡然发生变化,既不至于以这一天为界一下子老态龙钟,又不会马上聪明过人,无非产生一点点“奇怪呀”这样的感觉而已。

回日本一看,日本的媒体铺天盖地全是天皇报道。有所谓“大丧之礼”,日本全国的警察集中到东京,不断掀开下水道顶盖,贴上封条,想必是为了防止过激分子的恐怖行径,但从意大利回来当即目睹如此情景,神经好像整个出了毛病。我们回日本期间一直住在涩谷区的公寓里,但因为对东京这种疯疯颠颠的名堂烦不胜烦,加之不时有警察登门,令人快活不起来,于是决定乘新干线去九州尽情泡一泡由布院温泉,泡到这场骚动过去为止。这么说或许不尽合适:九州的普通人似乎不怎么把“大丧之礼”放在心上。而在东京,仿佛全世界都染成了同一颜色,不管见谁都谈这个,全都就此发表这样那样的意见。五花八门的意见和感想如细微的尘埃漫天飞舞,微微震颤。所幸九州不同,感觉上天皇的葬礼也是和日常生活没多大关系的“遥远的故事”。

如此兵荒马乱之间,康纳利先生来电话了,告知都灵那小子终于回了都灵,房间空出来了,问我什么打算。于是我们又一路奔向罗马,心中感慨这样子岂不成了无根的浮萍,那里一趟,那里腻了这里一趟,这里腻了又去那里。那里一趟这里一趟倒没什么不可以的,可这样下去,真想购买意大利航空公司的数次往返优惠票。


康纳利先生留给我们的新房间位于一楼。说是一楼,其实是在一楼半左右的高度,因为地下室是半地下,一楼部分自然高出半层。较地下室当然明亮得多,房间也宽敞干净,厨房和浴室的功能远为充实,连洗衣机都有。以前住的地下室没有洗衣机,半年时间里我们始终“喀哧喀哧”手洗,弄得满手起泡,所以对康纳利先生的新房间我们心满意足。进得房间,餐桌上放着一个豪华的小果篮和一束鲜花,并附有一枚纸卡,上面写有“献给名闻遐迩的村上多特雷(博士)”(意大利人习惯这样胡乱形容别人的头衔,我真闹不明白自己何以成了博士)。

我在起居室一角放了一张写字台,把电子打字机摆在上面,接上小型CD唱机。这样,工作间差不多就出来了。回日本自己的家,固然有大口径JBL,但现在想也没用。在地下室住久了,搬到地上房间最先感觉到的,是完整看见外面风景是何等的妙不可言!无论再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住回地下室去。从写字台横头的窗口可以看见一路之隔的七层古典式公寓楼,窗前带有仿佛墨索里尼即将发表演说的煞有介事的阳台。旁边有一家Profumeria(化妆品商店)。罗马Profumeria多得要死。在Profumeria上班的小姐们太太们当然都浓妆艳抹,每当无聊起来,她们就走到门口同左邻右舍的人站着闲聊,居然有那么多可聊的,不由你不佩服。

不过从这窗口看见的最佳景观不管怎么说都是路面停车,百看不厌。在这一带找停车位比登天还难,所以一旦我们得以把车停在家门附近,就不想把车开出那里。总之停车之难就难到这个地步。我们住的公寓楼前也总是停得满满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车为找停车位而在附近转来转去。因此,若偶尔有人把停的车开出去,发现空位的幸运开车人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马上随后开进去,这情景定定地看起来真是饶有兴味。

或许你不相信,意大利的车有表情,一如车上的开车人,车本身也有丰富的表情。所以每当有车位腾出,它忙不迭地同开车人一起——活像人马一体——现出可爱的笑容。而若因动作之差被其他车抢了先,整个车就一下子消沉下来,垂头丧气,满脸懊悔。这一个一个表情甚是生动,光看都觉得其乐无穷。这方面和日本的小汽车不同,日本的车居然没有表情,高兴也罢难过也罢,都以上市企业那样大同小异的表情东奔西跑。若让我说,无论丰田MARKⅡ还是日产GLORIA抑或马自达CAPELLA,都全然猜不出其所思所想。如果你说汽车那玩意儿有表情也好没表情也好还不一回事,那倒真是那么回事,不过即使细看日本路面停车的情景,也看不出多大意思,何况若过于无谓地久久盯视不动,没准给S级奔驰下来的人痛打一顿,还是小心为好。

在这点上意大利就表现不俗。那种有表情或者很有可能在路边抬起一条腿拉臭臭那样的车,并非任何人都制造得来的。我喜欢意大利车这样的地方,性能另当别论。

有了窗,就能怔怔打量如此光景以消磨时间。写作写累了,就靠在窗边一边听威尔第的木管协奏曲一边乐此不疲地观看种种街头景致,心想到底是地上好。尤其罗马春天那晃晃耀眼的光照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透明、亮丽、一泻而下。到了4月,外出就要戴太阳镜了。露天也可以吃饭了,新花开放,新鸟飞来,猫们也懒洋洋伸直身子,性急的小妞们甚至穿上了无袖衬衫。这个季节的罗马,怎么能在什么地下室住下去呢?

此外,这座公寓楼里有Cameriere(女勤杂工一类),一个是名叫丽娜的胖老太婆,另一个是高个子黑人小伙子(名字不详)。两人大致早上9点赶来,下午2点离去。丽娜负责更换床单和细小地方的清洁,小伙子做体力活儿。两人给我的感觉都很好,十分勤快,丽娜尤其是意大利那种极为开朗的老婆婆,为人热情,对方一旦合她的心意,她就彻底以诚相待,所以我们每次外出旅行都给这两人买一点礼物回来。于是丽娜每次都高兴地抱住我的老婆“啾啾”吻上两口,叫人觉得未免感情过剩,但人家高兴比什么都好。和日本一样,在这个国家,所谓诚意总之就是送礼。

从经验角度来说,意大利的公寓,设施自然是一方面,同时Cameriere的素质也会让居住者心情为之一变。假如Cameriere不友好或做事消极,纵使再好的公寓,整座建筑的气氛也会不可收拾。如果他们不肯收留邮局送来的邮件,势必一一跑去邮局领取,而这点——下面详谈——简直是地狱。任何国家都是这样:最后总是取决于人才的有无和人际关系。我们住的波尔卡里大街的公寓管理十分到位,在这个意义上生活起来相当容易,什么东西坏了马上给换,不在家时的邮件也给好好留存着,这在罗马实在近乎奇迹,是我们在罗马找到的最后也是唯一地道的住所。

罗马停车种种

顺便再详细介绍一下罗马的停车情况。在罗马市内找到停车位置不是件容易事。若进一步准确地下个表述性定义,那便是大体介于“相当困难”和“困难至极”之间的一项作业。我想这在东京也是同样,停车难似乎一年比一年严重。在我来罗马后三年时间里,情况眼看着每况愈下,就是说“程度表”的指针已经从“相当困难”大跨度朝“困难至极”倾斜。

一般说来,市中心几乎不存在停车场那个东西。若问为什么不存在,首先因为城市本身狭小。不但狭小,还对建筑物严加限制,使得现代化的可以停车的楼无从谈起。满城的建筑物差不多清一色是历史建筑,自不待言,历史建筑本身就不带什么车库。一次我在罗马找房子,对方说是新的,跑去一看才知是20世纪30年代建的,吃惊不小。这都算是新建筑,其余可想而知。古建筑有情调,看着是很漂亮,遗憾的是很难说功能齐全。

还有一点,即使想深挖地下建停车场也远非易事,因为稍挖开地面一点点就有什么遗迹出土。结果,罗马城“路面停车”泛滥成灾,开车去哪里也找不到停车场。交通堵塞未必有东京厉害,但停车场绝对一塌糊涂。一旦在住处附近找到停车位,一段时间里就再也不愿意把车开出,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为等停车位而绕着住处来回兜三十多分钟的时候都有过。

这么说,在罗马没车不就行了么?可问题是在罗马没车,生活起来又是一场麻烦。首先第一点,这里并不像东京那样公共交通工具四通八达。不,别说东京,跟世界任何城市相比都不发达。地铁复线只有两条短的,公共汽车又不知什么时候来。而且无论公共汽车还是地铁,全都挤满吵吵嚷嚷的ragazzi(年轻人),这些家伙举止粗俗,动辄胡来。还有——日本人难以想像——这里的公共汽车时常走错路,糊里糊涂忘记拐弯。因为罗马山路都是单向通行,简直人间地狱,错一回路,要费好多周折才能回到原来路线。乘客这个那个起哄,司机喋喋不休辩解(不道歉,只辩解),结果花的时间更多,实在忍无可忍。到站不停已成家常便饭。明明按了停车钮,却不知司机在想什么,视而不见,扬长而去,以致必须大吼“停车、停车”。这种差错午饭后最多,想必司机也喝了葡萄酒,身心双双松懈下来。这个时间段里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一次我等的公共汽车连人带车整个下落不明,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交通局的老伯们也总算铁青着脸到处找那大巴了,我猜想大概司机开车到哪里游花逛景去了。

地铁倒是大体按时开来,也不到站不停,遗憾的是仅有两条线,车厢里小偷也多。可另一方面,出租汽车又很难找到。总之不便到了极点。

另外,夜里晚回来一些,公共汽车和地铁都几乎没有了。而罗马的音乐会一般是晚间9点开始,结束无论如何都得过11点,歌剧之类差不多要到12点。这样一来,只能走路回家,或预定附近的宾馆。因此,若长期生活,车就成了必备之物。我在东京生活了近二十年,几乎没有想到必须有车,因而也没有开过车,但来罗马之后,没有车就往往难办。罗马市民也对这种糟糕情况忍无可忍,报纸上也呼吁想想办法,但无法可想是眼下的现实。


这且另当别论,我在想,车这东西充分反映出各个国家的文化和国情。就是说,意大利的车其实是意大利式的。意大利的小型车一般说来做得很容易停在狭小的街角,第一车身小,第二方向盘特容易打转,狭窄地方也可以顺利进入。近来罗马市内也常见到大型奔驰和沃尔沃等等,但我想这到底不适合罗马的停车状况。美国车更是无从谈起(实际也一辆都没有)。就市内停车状况而言,菲亚特500(CINQUECENTO)或126(CENTOVENTISEI)啦UNO啦奥托比安基啦再合适不过,它们可以见缝插针地迅速找到位置。CINQUECENTO全长才三米过一点点,比四米的高尔夫还短一米,比奔驰560竟短两点一米之多,正是给罗马做的车,而且一副对撞车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在说想撞就撞好了其奈我何——简直天下无敌。

说到底,CINQUECENTO的优点是可以停在人行道上,可以在汽车道水泄不通的时候爬上人行道,暗自庆幸地蹲在那里不动,至于是否合法我不晓得。应该不会合法,但我没见其受过处罚,想必因其小又不过于碍事而网开一面。这东西从旁边看来都像方便得很,若上高速公路未免悬乎,但在罗马市内跑动则非此莫属。驾驶奔驰560和沃尔沃760(全长485厘米)的都是所谓罗马雅皮。这些人在酒店前急不可耐地物色车位,而CINQUECENTO的车主们一下子停在人行道上岿然不动——这光景看起来非常开心惬意。不过,这在人行道较宽的罗马才可做到,在日本根本行不通。

还有,这类人的纵队停车本事十分高超。老婆购物的时间里,我始终站在路前观看这纵队停车表演,这也是百看不厌的罗马娱乐之一。如果哪位来罗马,我就推荐他看这纵队停车光景,而不是去看什么斗兽场和梵蒂冈美术馆。即使对意大利人来说,这项停车表演似乎也足够赏心悦目——我驻足观看之间,也有几个人停下来在我身边看得出神。

在空间小得仅可容下一辆车甚至可能容不下的情况下,这项表演简直精彩至极。不久车来了,开车人放慢速度,目测能否容下,旋即开始尝试。在前面一点点的地方停下,打开警示灯,缓缓后退。旁边有看热闹的人出来,多是闲着无事的老伯,也有我这样在妻购物的时间里无所事事打发时光的人。日本常有有闲老伯抱着双臂怔怔地观看建筑工地什么的,气氛大体相似。开车人是驾驶奥托比安基Y10来商业街购物的普通太太,同样出手不凡,以训练有素的手势轻盈地把车屁股插进去,随后左一下右一下迅速旋转方向盘,岌岌可危而又恰到好处地把车塞了进去,堪称“Bravi(勇敢)”。若做得更为出色,还会有人“呱唧呱唧”鼓掌。大家或点头或招呼说“Perfect(太棒了)”,和意大利歌剧的咏叹调一个样,那位太太也笑眯眯地对这番赞赏坦然作出回应。奇妙的国度!

反过来,若是表现差劲,那就要明明白白地受到奚落。但不用说,差劲的人也比比皆是。差劲的人就彻头彻尾差劲了(对差劲的中年主妇,人们起哄道“太太,快回家煮通心粉去”),一次我看见一个人在不怎么窄的地方停车时,往前面的奔驰防撞杆和后头的雪铁龙防撞杆上分别“咚咚”使劲撞了三次。在日本干这种事很难释然离去,即使在意大利,我想恐怕也很难白撞了事,不料那人似乎性格十分豪放,竟哼着歌儿若无其事地径自去了哪里。意大利人一般认为防撞杆就是让人撞的东西,对防撞杆之被撞远比日本来得宽容,但这毕竟不是值得欣赏的行为,而且撞一两次也罢了,前后三次就太过分了。一次在西西里,见一个人把对方的防撞杆“咔嚓”一声撞落在地,周围目击者只我和老婆两人,他也好像觉得有点不妙,转向我们说了句什么,大约是“没办法啊这防撞杆也太不禁撞了哈哈哈”,旋即大步离去。

此外,并排停车也是一大景观。

罗马路面挤满了汽车,当然有人并排停车,偶尔甚至一停三排。从原则上说,并排停车的一般都是稍停一下赶紧去办事的,或在前面餐馆吃饭、别人一有表示马上出来的人,因此只要把事情控制在这个限度内,车被挡住的人不会怎么抱怨,再说他本人也这么做过。问题在于对方是意大利人,所以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不可能好办)。有不少家伙并排停车后再也不知去向,等到日落天黑都不返回,这样一来,车被挡住的人就无法把车开出,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只能一个劲儿按喇叭,吵得要死。吃饭时旁边喇叭响个不停,真是不快至极。如此时间里,并排停车的开车人忽然折回,有人道一声“啊对不起”,也有人压根儿不道歉(一般不道歉,道歉不是罗马的倾向性)。若有人就此发牢骚,甚至可能争吵一阵子。若是日本,势必抓起脖领子来,但这里的争吵只是虚张声势打嘴仗,没什么龌龊之处。偶尔或许有,但就我目睹的来说,看上去相当有趣。“干嘛把车停在这种地方,就没想到会给别人添麻烦?”受害者这么一说,加害者应道:“反正已经回来了,这不就行了么?”一副大模大样的态度。这样子架也吵不起来,下次受害者与加害者的立场整个颠倒过来也毫不奇怪。所以争吵不至于不可开交,双方说完想说的,就开车去了哪里。

一次在里埃恩兹奥街看见一个因并排停车而开不出车,苦等了二十分钟的女孩朝吹着口哨忽然折回的男子大发脾气,不料那男子满不在乎地这样说道:“跟你说,或许是我不好,这我承认,可你那说话方式也同样差劲!”有趣的国度,住不厌的。

还一次眼见四个男子把并排停靠着的CINQUECENTO一举抬起来移开,若是沃尔沃的话恐怕不易做到。

蓝旗亚

这回无论如何得在意大利买一辆车。不是很了不得的车也没关系,能开着自由自在地在欧洲旅游即可,最好是不很大的意大利车。

我觉得老型号的奥托比安基112蛮可爱的,老婆则是CINQUECENTO的热烈追捧者。问题是作为市区用车倒也罢了,跑外地长途旅行则未免力不胜任,况且二者都不再有新车出厂。再三考虑之下,决定按我的个人爱好买了蓝旗亚Delta1600Gtie。车身不大,引擎相当有力而外观又不显眼,正合我意。Giugiaro的设计也够洗炼,无可挑剔,在Delta系列里算是中档车。价格以日元计算不到二百万。我因是外国人可以不上税,因此在意大利付的款大约一百五十万日元。

只是,买到手费了很多事。需要多种多样的文件,而且要直接找到位于菲亚特总部的蓝旗亚经销店,英语又讲不通,只好请乌比先生帮忙。

首先向经销店的老伯提出想买蓝旗亚1600GT。这是一位秃脑袋的气色很好的老伯,一副仿佛标榜极喜欢通心粉的意大利人长相。他说现在手头没有1600GT,要向都灵总部订货,按顺序大概要等两个月时间。意大利眼下经济看好,车卖得飞快,大多供不应求,况且1600GT基本算是赛车型,现货没那么多,订货无论如何都要这么长时间。事情或许如他所说,问题是我们等不了两个月,于是我明确表示:用现金当场支付,请务必马上找来。或者现在买,或者不买,这点毫不含糊。在这个国家,若不这样自我强调,要的东西永远等不到手。

“那么,我给熟悉的经销店打电话问有没有现货。颜色可有偏爱?”他说。我说没什么偏爱,除了白色什么都行。

打了好多个电话之后,终于找到一台1600GT。颜色是金属深灰(metallic dark gray)。

太好了!十全十美。事在人为。

这位老伯名叫文图瑞,对日本车怀有相当深的敌意,说意大利车在日本卖不出去是因为保护主义的关系。我也不否认日本市场有那种倾向,但德国车却卖得飞快,所以根本不是保护主义作怪。即便价格高一点,如果质量好服务到位,产品也同样卖得出去——我本想这么说,但一来不会意大利语,二来这事说来话长,便哼哈着听听罢了。“不管怎样,这次我们用蓝旗亚出的DEDRA新车打倒了日本车!”他说。后来我在展示室看见了这辆名叫DEDRA的车,相当丑陋。也罢,人各有所好。

老伯说车到手要一个星期左右,但这个那个啰啰嗦嗦,车运到罗马花了两个星期不止。不过,这是罗马,这个程度的拖延称不上拖延。这种档次的车,车上的东西在日本都是按标准配齐的,可在意大利行不通。首先没有动力方向盘,接下去是没有车内音响,没有广播,空调当然没有。还没有右侧窗镜,没有车内垫,什么都没有。好歹驾驶席前面的车窗是电动的(在窄得难以置信的不易操作的地方几乎像故意找别扭似的有个小开关)。另外,锁是中央控制式的,试了试却不灵。请技术人员看,说“啊忘了装保险丝”。我不由得担心起来:这样子能行?

加钱装了右侧窗镜和防盗警报器,两个加起来二万四千日元。在日本倒也罢了,在意大利警报器绝对少不得,即使不可能有人偷的破烂货菲亚特CINQUECENTO都带警报器。没有这个,在意大利就不能称为汽车。

说一下车内音响,这东西风险太大,决定不装了。因为把车停在街上离开,那时间里车内音响基本上被盗无疑。意大利开车人下车时把音响整个拔下来随身带走,我不愿意找这麻烦,遂不要车内音响。懒得提着车内音响逛街。

再说警报器的使用。

这当然是为了防止车辆被盗。先关掉引擎,下车前打开警报器开关,打开后三十秒内下车锁门,这样警报器就不会响。上车更难,必须在开门六秒内解除警报。问题是警报器开关安在极难找到的地方。当然啰,安在好找的地方小偷会马上解除,这又是一场麻烦。尽管如此,那也实在太难找了,感觉上就像把手伸进电冰箱背后的狭窄空隙拔电源插头一样,而这必须在开门后六秒钟以内完成,很有些像“间谍大战”,汗都冒出来了。况且一旦失手,就要“啪啪啪”震天价响个不停,山鸣谷应。在意大利开车绝非轻而易举之事。

再看车内设计。意外的寒伧。不妨说,在这方面日产阳光和丰田花冠这个档次的日本车要漂亮许多。蓝旗亚塑料接缝明显凹凸不平,高档感全然没有。说起来,玛莎拉蒂之类里面看上去诚然漂亮得很,但意大利车作为普及型多少存在问题,这东西如果做得恰到好处,保护主义根本拿它没办法。除却情趣相当特别的人,大多数日本消费者我想不至于出大价钱买这种车,毕竟日本车便宜得无法相比。

就车内设计嘟嘟囔囔发完牢骚,再看燃油表,燃油彻底为零,表针直挺挺地靠在左端不动。“燃油几乎没有,请赶快去那边加油,不然一开就没油了。”工厂来的人轻声叮嘱。简直开玩笑!时间已过一点,是加油站的打烊时间。自助式加油站倒是有,总之得马上去找。太不像话,丝毫谈不上是好意关照。

总算在油尽之前找到一家自助式加油站,先加了一万里拉(一千日元)汽油。OK!沿曼佐尼街(Viale Manzoni)开进墙边地下通道,从人民之门旁边穿过台伯河,顺着里埃恩兹奥街去文艺复兴广场,然后开回家。正是交通繁忙的午休时间,下了一上午的大雨继续笼罩着罗马城,以致刚买的车浑身泥水。

车况本身非常好,一副刚出炉新车的派头。一踩油门,引擎立即“突突突”发出十分快意的声响,方向盘也转动自如,刹车也立竿见影。弹簧板稍有点硬,但“咯吱咯吱”感觉很妙。

蓝旗亚DELTA1600Gtie,不管怎样是我买的值得纪念的第一辆车。好了,看下一步能否顺利……

罗得岛

5月末,接受希腊政府旅游局的邀请去了希腊罗得岛,即所谓“有请阁下”包行包吃的那种形式,条件是拍摄希腊风光参加秋季在东京举行的摄影展。在希腊国内随便去哪里随便拍摄什么,拍不好只拍纪念照也未尝不可。除了我另有十人左右受此委托。我不大喜欢啰啰嗦嗦的麻烦事,尤其不愿意照相,但既然说老婆照也可以,那么我想这样问题不大,就答应下来(只是,尽管角度、光线、图像等种种说明不厌其详,我家老婆却未能换上胶卷)。对参加者发给机票和一星期的经费,但我们已在欧洲,就安排了罗得岛半个月带厨房的宾馆给我们。作为我们自然喜出望外,打算去罗得好好享受爱琴海的初夏。

我们来罗得这次是第二次(我是第三次)。上一次来是12月,由于时值旅游淡季,宾馆也好饭店也好商铺也好都有九成关门,游客几乎见不到。天气也不大好,每天淅淅沥沥雨下个不停。罗得冬天的雨的确淅淅沥沥没完没了。那之前刚刚在此开过欧共体首脑会议,科尔、撒切尔夫人和密特朗都住在这里,以致岛上到处是警察。希腊全国的警察全部集中在这里警备。但他们也已结束工作离岛,几乎和我们擦肩而过。罗得一片节日过后的气氛。我们入住的宾馆也许接待要人接待累了,员工都相当疲惫。

虽说是冬天,罗得也没刮很大的风,比米科诺斯温暖舒服得多。绝对算不上暖和,但没有砭人的寒意。绿色多,风景也自有情调。总的说来,是一座富有女人味的、安谧的海岛。凡此种种,让我们相当中意。无奈季节未免过于凄寂,所以计划要在夏天旧地重游。


在罗得机场Budget出租汽车柜台租了一辆菲亚特UNO。UNO这种车开起来简单而又能上来感觉,我相当中意,可惜我借的劳什子是有问题的:小灯不亮,点火栓衰颓不堪,引擎极难发动,手刹车几乎不灵。停在坡路上解手回来一看,停车的地方没车,疑惑之间,发现车一头扎进了坡下的铁丝网里。居然把这种车租给顾客!由于太不像话了,前去抱怨,倒是很爽快地道歉,换了另一辆UNO。给换了自然好,可是这新换的同前一辆情况大同小异。点火栓彼此彼此,各种警示灯随着颠簸忽亮忽灭,手刹车的确好使了,而脚刹车每次踩下又发出杀鸡般的悲鸣。理所当然叫人放心不下,恐惧感如影随形——刹车板什么的在哪个拐角前“啪”一声脱落怎么办?瞧这个样子,手刹车不灵的那辆说不定更好。

也罢,就开这辆破菲亚特在罗得岛上转吧。一次被一个驾驶日产奇瑞的老伯叫住,以为有什么事,只听他建议道:“你是日本人怎么开菲亚特这样不入流的车?我一直开日产,世上再没有这么好的车了,跑得快,故障少,省油。”

不过罗得岛大小正适合跑车。环岛公路都靠海边,景致十分优美,路面空空荡荡。有合适的海滩就在那里游泳,有看上去蛮不错的餐馆,就在那里吃炸鱿鱼和色拉,喝啤酒开车也绝对没人说三道四。

反正有时间,岛上边边角角都转了不少。我很中意一家叫Epta Piges(七道瀑)的餐馆,位于去林多斯(Lindos)路上右拐的山中。这的确是一家奇妙的餐馆,餐桌沿漂亮的山溪排开,男服务生在岩石之间轻快地跳着上菜。拿手菜是烧烤,烧鱼烤肉的烟从厨房烟囱里很起劲地升向天空,味道也极好。另外这里有很多很多孔雀。至于这种地方何以存在孔雀我不太清楚,反正有一打之多的孔雀确确实实栖居在树林里。雷蒙德·卡佛有个短篇小说名叫《羽毛》,里面提到半野生化的孔雀,来这里后我才得以充分理解那个故事的气氛。孔雀们蹲在树枝上,一边俯视餐桌食客,一边如同小说中那样“美噢美噢”叫着。那么说来,卡佛也曾来过罗得岛。他好像十分喜欢这里,以罗得岛为题材的诗也写了几首。我不由得心想,说不定他也来到Epta Piges看见孔雀后才想出那个故事的。如此思来想去,菜肴味如何竟忘个精光。那倒也没什么。

我们冬天来时也顺路到过这Epta Piges,但当时餐馆关门,惟独孔雀俨然自卫队一般大摇大摆在那里徘徊。我们刚一凑近,孔雀便扑楞着翅膀“美噢美噢”吓唬我们。那时就觉得奇怪,而夏天同样令人费解。如果诸位去罗得岛,务请到Epta Piges看一下,地方非常有趣。也可以以这里为起点沿漂亮的山溪在山里散步。罗得岛有丰沛的泉水,水多绿色多,在希腊海岛中不妨说是个例外。


旧城(Old Town)里兼作酒吧的小餐馆鳞次栉比。到底靠近港口,很多餐馆都可吃到鲜鱼鲜贝。既有堂而皇之的饭店,又有价格便宜的平民餐馆。我不大中意堂而皇之的饭店,就在便宜餐馆之间转来转去找味道好的。这样的努力在旧城总能得到回报。名字我忘了,记得在城中心一条小巷里找到一家味道极好的烤鱼店,以日本说来,感觉上就像后街深处挂着半截布门帘的烤鸡店或杂煮馆。进了门,迎面一个大大的炭火炉,炉里总有烧得红通通的木炭。前面守着一位身穿背心的中年烤鱼师傅,一面小口啜着葡萄酒,一面查看火势,翻动鱼串。旁边有装着活鱼的展示柜,顾客指点柜里的鱼挑出请师傅烧烤。店由三个人经营:不懂英语的管烧烤的中年师傅,懂英语的跑堂老伯,以及在里面做色拉的太太。冬天去时没有懂英语的跑堂老伯,到了旅游旺季多了一位。三人是怎样一种关系我不知道,反正这里的炭火烤鱼味道好得不得了。不管怎么说,鱼还是用炭火猛烤出来的再好吃不过。价格也便宜,烤一条刚捕上来的章鱼和三条小鱿鱼,吃一盘色拉和一盘炸薯条,喝一瓶雷切纳葡萄酒,再带个面包,肚子吃得饱饱的,算账才一千五百来日元。不仅如此,去过几次之后,还优惠水蜜桃甜食。若带便携式酱油去就更妙了,往刚刚烤完的鱼和鱿鱼上足足挤上柠檬汁,再迅速淋上偷偷带去的酱油(堂堂正正淋上去也无所谓),味道简直美上天了。

附近的人也把自己的鱼带来请店里烧烤,付不付烧烤钱我不晓得,但据我观察,没人付什么钱,想必免费招待。边聊天边让店里烤,香喷喷烤好后(的确烤得香喷喷的),道一声再见出门离去。估计回到家全家一齐受用。这么说来,日本过去也有人得到别人送的鱼就拿到附近鱼铺,鱼铺里的人免费刮鳞剖腹。拿去说一声“抱歉”,对方说道“无所谓”,三下两下刮剖完毕。二者同一回事。在希腊,附近的人需要的时候,面包铺老板还把烤锅借出去。依我的想法,做菜的味若沾到面包上岂非不妙,但这里人对这种小事似乎不太介意,这就叫大度。我这人很难说有多么大度,但非常欣赏这种大度表现。


我们住的宾馆的经理在宾馆餐厅招待我和老婆吃晚饭,想必政府旅游局那边说有日本作家前去请他关照。经理名叫斯巴努迪斯,三十三四岁。宾馆规模相当大,这个年纪便当上经理,恐怕可以说是破例提拔。他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在埃及出生,在巴黎的大学上学,是个能流利讲四种语言的国际型知识分子,称之为希腊式雅皮也未尝不可,为我们准备的菜肴有地道的希腊风味,也有特别做的日本风味炸虾,十分考究而排场。

但是,斯巴努迪斯先生用餐时间里始终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看来宾馆的经营状况不很理想。他说:“罗得岛的常客首先是英国人,其次是北欧人,再次是德国人。不管怎么说,有钱的老年英国夫妇是留宿客人的主流。岂料英国税制变了,开始对养老金课税,英国人外出的脚步骤然慢了下来。罗得人以为自己不吭声也有游客涌来,因而在企业经营方面多少有所懈怠,致使常客数量一点点减少。遗憾的是,很难让来过一次的人产生再来一次的心情。开发半途而废,质朴的古风消失,却又没变得精致洗炼,进退两难。因此,认为罗得岛去过一次就可以的人有增无减。这还不算,其他国家也已意识到旅游产业只要真正投入资本就会得到回报,还有外币现金进来,开始在旅游方面下大功夫,例如土耳其啦突尼斯啦西班牙啦南斯拉夫啦,毕竟这些国家物价便宜。以前希腊也因为物价便宜而引来了外国游客,但近来情况变了,在便宜这点上我们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旅游后进国家。尤其德国人有流向那边的倾向,觉得不去希腊也没关系,反正南斯拉夫也有漂亮的海滩。所以,来罗得岛的游客的总数已经到顶,或者可以说正在一点点下降,然而仍在一窝蜂大建宾馆,床位自然过剩,开房率只有六成,精确计算的话是要赔本的,这可是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

“旅游业是很不容易做的活计,一方面竞争激烈起来,另一方面只要受一点打击就会土崩瓦解。例如有针对美国人的恐怖活动,结果美国人一个也不来了。传染病流行、地震、政局不稳,人家也不来。海污染了,谁也不再来游泳。连切尔诺贝利都有影响。我们时刻背负着危险生存。难啊!实在难!胃都痛起来了。

“你们会说希腊旅游资源得天独厚,以旅游业立国即可,但那样建设国家是十分危险的。刚才也说了,一点点突发性风向变化都可能动摇国家财政。相比之下,我们还是想建设以生产为中心的国家,所以我认为这回参加统一的欧洲市场是好事。初期会有各种各样难以承受的问题,一来同德国法国英国相比,我们的经济脆弱得不堪一击,二来短时间里可能正面迎击狂风巨浪,通货膨胀都可能发生,也有人在这个意义上反对统一市场。可我不那么认为。长远看,这是合适的选择,我们必须作为欧共体的一员生存下去,尽管道路决不平坦。”


我们一边“呃呃”点头一边听斯巴努迪斯先生说话、吃炸虾。岛上的生活看上去悠哉游哉,却也有种种头疼事,我们只能祝愿诸多问题迎刃而解,早日迎来斯巴努迪斯先生眉开眼笑报告好消息那一天。

“头疼什么呢?用人最头疼。”斯巴努迪斯先生说,“如何确保认真做事的人——宾馆经理的成败取决于此。可是非常不容易,这个。不认真做事的太多了,伤脑筋。”

斯巴努迪斯先生对我们照料得十分周到,不时为我们取水果、葡萄酒和罐头等等。我常常想,希腊人的确是认真的种族,特别是知识分子总是在认真思考什么,甚至有一种因思考过头渐而陷入阴暗世界的倾向。一方面对身为筑就光荣历史的希腊人这点怀有自豪,一方面对国家面临的现实问题的思考每每使他们变得郁郁寡欢近乎精神分裂。他们无法像意大利人那么想得开——别这个那个冥思苦索,只取对自己合适的,快乐风趣地活着就是。这种地方叫人有些不忍。如此说来,左巴也是一样,表现上活得开心,实际上相当哲学。

春树岛

决定去春树岛。假如爱琴海有一座小岛和你的名字相同,你能不想去那里一次吗?

准确说来,春树岛不叫HARUKI,英文拼写为KHALKI。KHA大致介于カ和ハ之间(成吉思汗的KHA),ル不是R而是L。但听希腊人的发音,非常接近一般人口中的日语“ハルキ”,我用日语说成“はるき”也丝毫没有问题。所以,称之为和我同名之岛我想也不碍事。

春树岛是爱琴海土耳其沿岸佐泽卡尼斯群岛十三岛中的一座。佐泽卡尼斯在希腊语中意为“十二岛”,而群岛中住人的岛共有十三座。英语讨厌十三这个数字,把第十三个称为“面包铺多给的(baker\'s dozen)”,这佐泽卡尼斯恰恰是这个。第十三座叫卡斯泰洛里宗岛,此岛是其他十二岛结盟打响反抗土耳其的独立战争之后不久入盟的,结果只这一个成了面包铺多给的。

这春树岛在佐泽卡尼斯群岛中也离罗得岛最近,自然从罗得岛去最快。岛上没有机场(别说机场,连公共汽车站都没有),只能坐船去。去法有两种。一种是坐从罗得镇港口开往克里特岛的大船,此船中途停靠春树岛,在那里下即可。只是,一星期仅开两班,多少有些不便。另一种是从罗得镇沿西侧海岸南下四十五公里左右,从一个叫斯卡拉·卡米罗斯的小港坐小船过去。去斯卡拉·卡米罗斯虽然相当辛苦,但这边每天都有船开出。

我们决定去斯卡拉·卡米罗斯坐船。从地图上看,斯卡拉·卡米罗斯像是座小镇,实际到那里一看,根本不是什么镇,只是个孤零零的小码头。除了码头另有一个荒草地模样的停车场(把车放在这里上船)和三家可以吃到鱼的小餐馆,至于人家任凭怎么看都没有。等船的客人坐在小餐馆里喝着葡萄酒或啤酒晒太阳。这里只能晒晒太阳。游客模样的人几乎看不到,看到的不外乎大约是来罗得岛采购的春树岛民,以麻木不仁的神情等船回自己的家。

除了星期天,开往春树岛的船下午3时开出这斯卡拉·卡米罗斯港,第二天早上7时返回。船有两条,一条叫“春树”号,另一条叫“阿芙罗狄蒂”号。两条船的经营者完全不同,却不知何故,从同一场所在完全相同的时刻出发,都是下午3时起航,早上7时返回。如果时间错开,那么客人又方便,又可避免无益的拉客竞争,然而两条船偏偏以分秒不差的同一时刻表运行。原因我不得而知。

“春树”号比“阿芙罗狄蒂”号多少漂亮一点,大体付出了旅游性质的努力,客舱干净,遮阳甲板也宽敞。单程六百五十德拉克马。“阿芙罗狄蒂”号除了乘客还装蔬菜等日常杂货,汽车也装。这边为五百德拉克马。但我们决定坐“春树”号。名字让人倾心这个原因固然有,但主要因为船长是个长相同菅原相像的人物。提起菅原,读者当然不知道,他是以前我在千叶住时为我们砌院墙的工匠。老伯干活非常精心,人也和蔼,后来我们和他相当要好。他说院里适合栽丁香,特意找来丁香树栽上,我们不在时还前来浇水。

这位希腊菅原同样和蔼可亲,我们提前到那里,他就招呼我们上船,在船上的厨房里做了咖啡让我们喝,还说如果岛上没住的地方,睡在船舱长椅上也没关系的。看来岛上十分纯朴。

乘客一共十人,船员三人。我不由得担心能否挣到油钱,但反正3点准时开船。“阿芙罗狄蒂”号也即刻尾随离港,二者的速度和航线也像商量好似的一模一样。

船在无人小岛间穿针走线一般行进。菅原在驾驶室以一本正经的神情掌舵。时值6月初,风仍带有凉意,但太阳暖和,令人心旷神怡。葡萄色的海浪拍打着粉末一般的白色岩石,无声无息,雪花四溅,什么时候看都赏心悦目的光景。我歪在遮阳甲板上,一边听着引擎声,一边就时光流逝这一现象思来想去(这种事想也没用,可就是要想)。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一看,春树岛已在眼前。

春树岛相当小,能称为镇的地方只有一个,其余不是山岭就是荒地,路都没有像样的。没有路,汽车也就几乎没有。船和驴是岛的主要交通工具。渔船“呯呯呯呯”的发动机声是岛上唯一的噪音。

镇围着港口展开。港口被山丘围在中间,舒缓的盆地斜坡上肩靠肩地聚集着一些人家,景观十分美丽。每一家的房子都雪白雪白,方方正正,深红色的屋顶呈徐缓的三角形。白墙上工工整整地排列着竖长的窗口。差不多所有的建筑都是同一风格,不像日本的民房那样风格随心所欲色调各所不一。白墙,红顶,方形房身,竖向长窗,仅窗框和门的颜色各自有所不同,分别涂成钴绿、鲜绿、蓝色、番茄红、鲑肉色,远远看去,好像西式糕点盒整齐地摆在那里。还有造型优美的教堂,有非常漂亮的石砌钟塔(时间慢了十五分钟)。房子上方舒展着蔚蓝蔚蓝的天空,湛蓝色的平静海面静静映出人家的房影。

这就是春树岛,我一眼就相中了这座岛。

春树岛有若干家庭旅店和一家宾馆。家庭旅店就在码头前面,宾馆在从这里沿港口步行十来分钟的地方。下了船,有几个小女孩走来害羞地问“Room(住宿吗)”,我一说“Yes”,便莞尔一笑领往自己家中。价钱大体两人一千日元。不能说不干净,但又不想以干净称之,极其普通的希腊家庭旅店。

港口前一排三家餐馆,另有一个书报亭,一个驼背青年坐在椅子上卖报。还一个卖各种杂货的小店、一个像面包铺的小铺(估计是,无法断定),此外便没有任何可以冠以店铺名称的了。信步游逛之间,菅原走来提议喝点什么去,于是我和老婆跟菅原走进一家餐馆喝啤酒。菅原是春树岛居民,家在岛上,家里有太太和孩子,船是个人财产(此人一有工夫就擦船,这点我也猜出来了)。

告诉我这里人口是三百人的也是菅原。“过去有两万人住在这里,”他说,“全是采spongo的。”

“spongo?”

“嗯,spongo。”

细问之下,原来spongo就是海绵,即英语的sponge。他说这一带海岛居民大多是采海绵的专家,以前非常值钱,但由于人工海绵的出现,加之海绵不如往日好采了,生活就苦了起来(狭长的小岛到处是岩石,不大适于农耕),全都移民去了美国。留在岛上的大部分从事渔业。“去美国的那些人几乎都在佛罗里达州采海绵。”菅原说。佛罗里达有个镇叫Tarpon Springs,春树岛出身的人聚集在那里,组成类似共同体(communiti)的社区。这座岛上的人全是以采海绵为自豪的行家里手。

啤酒是菅原招待我们的。

我们要付自己那份款,服务生摇头道:“算了,就让他请好了,这个船长脑袋有点问题。”说罢嘻嘻一笑。难得的一次请客。

接着,我们翻小山走去一处海滨。爬小山的坡路时,两侧排列着石砌房屋,差不多全是废弃的。有的门扇关得严严的。想必房子主人定期从佛罗里达回来,不在时一直关门闭户。有的倒塌了一半,院子里杂草丛生,没有人的动静,想必已被彻底弃置。镇郊便有这种死掉的(或暂时死掉的)房屋成排成列。

从海滨回来路上,在钟塔附近的坡路那里和一位老婆婆相遇,道声“您好”,她喜不自胜地一笑,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无花果,给我和老婆一人两个。稠稠的多汁无花果。春树岛民风非常祥和,有外人来到,都好客地给这个送那个,这种气氛如今只有真正的希腊乡下才有。

另外春树岛留在记忆里的,是快天亮时把人吵醒的汹涌的鸡叫。这么厉害的鸡叫还是第一次听到。全岛的鸡从天还没亮时(看表才4点45分,但希腊实行夏令时间,实际上还不到4点,仍一片漆黑)就一齐扯着嗓门“咕咕——”、“咕咕咕——”大叫特叫,想必是肺活量特大的鸡,简直如巴黎公社起义一般惊天动地。

我们坐早班船返回罗得岛。菅原开船,我们仍在遮阳甲板上东倒西歪。乘客一共十人,就是说我们只在春树岛住了一晚。岛给人的感觉极好,真想住得久些,同时又觉得就这样回去也未尝不可。春树岛非常安静和客气,那里住着热情的船长菅原,没有汽车,驴活蹦乱跳,采海绵的人留下的成排的空房子,路上相遇的老婆婆微笑给的无花果。不坏。我对和自己同名的小岛是这样的地方心满意足,也放下心来。

这样,我们第二天早上返回了罗得岛。

卡尔帕索斯岛

逗留罗得岛期间可以说从未看报。早上起来就到海滨做日光浴,去旧城区散步,或者坐在阳台上从早到晚看书。《情感教育》啦、《玫瑰的名字》啦,带来的书抓起什么看什么。这样的生活上不来想看报的心绪,世界随它怎么运转好了!

总算买一张报纸看是在6月6日。我们心血来潮,要去卡尔帕索斯岛旅行一下换换心情,赶到罗得机场,等飞机的时间里在书报亭买了一份《先驱者论坛报》看。

不料,这6月6日的报纸近乎宿命地满版都是令人心情沉重的报道。在伊朗,几天前霍梅尼死了,悼念他的群众挤满德黑兰街头,好几个人被踩死了。在苏联,天燃气输送管道发生爆炸,附近行驶的列车被火焰包围,乘客死了五百多人。尸体熔化得黏黏糊糊,确认名字都无从做到。世界一片血腥,死者遍地,并且出声地运转,在我每天躺在罗得岛海滩吃着樱桃做日光浴的时间里。

但我不在那里,我在罗得岛,种种安排和机遇把我带到这个场所。我歪在沙滩椅上,吃樱桃,做日光浴,看福楼拜的小说——我存在于此,作为某种既成事实。


还是谈希腊的海岛吧。

卡尔帕索斯岛无论怎么偏心去看都很难说有多么惹人怜爱。如果说罗得岛是拥有绿色和漂亮海岸的开朗明快的阳刚之岛,那么卡尔帕索斯岛就是给人以粗糙感触的暴戾之岛。这里不存在所谓温情。山势险峻,上方总是笼罩着感觉上仿佛客用坐垫的厚墩墩的灰云。风急浪高。地面尽是岩石,几乎见不到可以称为绿色的东西。扑在岩石上的一副可怜相的树木由于风的关系全都朝一个方向倾斜。平地几乎找不见,哪里都坑坑洼洼的。从飞机上往下看时就暗暗叫苦。老实说,真想直接往右拐回罗得岛,但不能那样。

“卡尔帕索斯岛人口有七千,”出租车司机告诉我,“不过么,夏天有一万五千人从美国返回这里。”

返回?

“全都去美国打工了,这里没有工作。但到了夏天,就请假返回故乡。七八月回来,带很多很多钱,所以岛上的人相当阔绰。有汇款过来,不在旅游业上下功夫也无所谓。夏天光接回乡的人都够忙的,不大希望游客前来。忙不过来,感觉上。”

的确,卡尔帕索斯岛很难说对旅游业有多么热心,宾馆不很多,旅游设施也不充实,一副得过且过的样子。同罗得岛相比,待人接物也差劲,总的说来半冷不热的人多。“欢迎光临”那样的气氛接近零,几乎见不到笑容,路也超乎想像地一塌糊涂。相反,高档车却不少,宝马啦奔驰啦奥迪啦屡见不鲜,而且都是光闪闪的新车。岛上不知有钱还是没钱。

不过,到底移民多,英语大为通行,而且常可听到顶呱呱的美式英语。听得那边修路的老伯对同伴说“Hay fuck you, man”,我倏然心想“这里到底是哪里”。一座匪夷所思的岛。

不单英语,意大利语也通行。因为这里和罗得岛一样,被墨索里尼时期的意大利差不多统治了三十年。意土战争期间,意大利为切断连接的黎波里和土耳其的补给线而占领了佐泽卡尼斯群岛,战争结束后也占着不走。所以——举例说——汽车出租站的加特里斯是意大利和希腊的混血儿。这家伙也是个一笑不笑的讨人嫌的汉子,我看他在意大利一个镇上照的相片时(相片贴在汽车出租站办公室的墙上),他以含糊不清的给人不快之感的语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加特里斯的父亲曾是意大利军队的士兵,驻扎在卡尔帕索斯岛,原是米兰一个糕点师傅。意大利人不可能在这偏僻的岛上清心寡欲地生活下去,不知不觉之间同当地姑娘闹起了恋爱。不料二战中意大利向盟军投降,意大利军队要撤回国内,但加特里斯的父亲同那姑娘难分难舍,擅自离开了部队。意大利军队满岛搜索,但加特里斯的父亲在姑娘的掩护下,悄悄藏在哪里一动不动。一来二去,大家也就放弃他回国了。于是加特里斯的父亲和母亲喜结良缘。不久,堪称两人波澜万丈的爱之结晶的加特里斯出生了。加特里斯一天天长大,成了身穿一股汗臭味的背心、留着浓胡须的不讨人喜欢的汉子,向游客出租破烂小汽车。历史这东西到底算什么呢?具有怎样的意义呢?

我闹不明白。

卡尔帕索斯不存在安飞士(AVIS)和赫兹(HERTZ)那类大型租车公司,只有两三家加特里斯这样的地区性租车站半死不活地维持经营,车的数量少而又少,质量也不好,因为路实在太糟了。连接机场和几座小镇的路还铺得像模像样,但此外的路(即岛上差不多所有的路)简直糟糕透顶,连驴都愁眉苦脸。开着锃亮锃亮的新车绕岛一周就足以让车变得缺胳膊少腿,所以车都破烂不堪。别无他法,我们出一万德拉克马租了一辆老型号的欧宝可赛(比其他岛贵出不少)。庆幸的是,这欧宝尽管外观惨不忍睹,跑起来还相当可以,大概加特里斯天天仔细维修的关系吧。我们坐着它翻越怪石嶙峋的山岭,跑到名叫凯拉·帕那贾(KYRA PANAGIA)的海滩。

路虽然一塌糊涂,这凯拉·帕那贾却是一处十分迷人的海滩。因交通不便,来的人也少。海滩通船,但一星期只两班,所以只能自己租车或开摩托沿坑坑洼洼的路赶来。海滩很宽,游泳的人稀稀落落,顶多十来个。女的都穿露胸泳衣,有几个一丝不挂。太阳反正就是热,海蓝莹莹清冷透明。我尽情游了三十多分钟,然后躺在沙滩上打盹,心里畅快至极,觉得自己一个人被抛在了天涯海角。不,或许我已经从天涯海角滚落下去。

游客在卡尔帕索斯没有多少事可干。若风和日丽,在美丽的海滩慢悠悠打发时间诚然不坏,遗憾的是岛上的天气变幻莫测。这样一来,往下就只能坐船去一个叫奥林帕斯的村子。奥林帕斯是个靠近南北狭长的岛的北端的一座孤立村子。由于太孤立了,几个世纪前的习惯、语言和生活方式仍原封不动保留着——导游手册上这样写道。女子似乎至今仍穿着民族服装,用风车碾麦子,男子仍聚在露天咖啡馆里弹奏民族乐器。去那里要先坐船到岛北端一座叫迪阿法尼的镇,再从那里转乘大巴,这是最适合的路线。但我们没赶上开船时间,打算开租来的汽车去。但租车时加特里斯瞪起眼珠子叮嘱道:“跟你说,不得用这车去奥林帕斯!”他拿来卡尔帕索斯地图,用粗硕的手指触一下大致中间的地方:“只能到这里。到这里的路还凑合,再往前糟得不得了,不能去!”

我肚子里哼了一声:管你那么多,偏要开这车去奥林帕斯!以为他不过是由于爱车心切而危言耸听吓唬我。然而最终我们不得不中途放弃去奥林帕斯的计划。即使开到加特里斯指点的那里都已筋疲力尽,沿海岸伸展的路很窄,到处是石块和凹坑,险象丛生,错一步都会从悬崖跌落下去。大石头横躺竖卧,一块躲不好,车身一撞,就要熄火好几次。由于硬邦邦干巴巴的路面上撒满细小的沙砾,车尾剧烈颠簸不止。离开海岸路驶入山中,又整个被浓雾包拢起来,三米开外一无所见。既说这段路“还凑合”,那么前面“糟得不得了”是怎么个德性大体想像得出。这么着,我们未能赶到奥林帕斯村。

后来遇见一个搭出租车去奥林帕斯村的希腊人,他说:“捱到奥林帕斯之前我几乎不敢睁眼睛,一直祈求神明保佑,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场景。”想必路况相当恶劣。

这样,在卡尔帕索斯就无事可干了。餐馆试了几家,味道都称不上有多好。于是我们歪在宾馆附近一家名叫“SEVEN ELEVEL”的咖啡馆(或许你不信,还真叫这个名字)晒太阳、喝着啤酒看书。这里名字虽离谱,但菜的味道不坏。色拉鲜美,炸薯条十分了得,还能提供地地道道的汉堡包。在希腊要汉堡包,一般都有名无实,是一看让人怵目惊心胸口堵胀的劳什子,而这里的汉堡包则是百分之百美国化的汉堡包,肉爽脆可口,元葱和西红柿也放得毫不马虎。面包也是汉堡包专用的圆面包,芥末也恰到好处。这或许是美国移民的功绩。价格也算便宜。三瓶啤酒、色拉、汉堡包、炸薯条,才一千日元多一点点。我们一天去两次这家咖啡馆。

如此这般,我就卡尔帕索斯记得的不外乎不讨人喜欢的意大利希腊混血儿租车站老板加特里斯和“SEVEN ELEVEN”爽脆可口的汉堡包。此外就是芬兰游客多得一塌糊涂。不知此岛何以让芬兰人着迷,波音727包机满载乘客从赫尔辛基一架接一架飞来。进饭店也好进宾馆也好,必有芬兰文说明书。为何芬兰人对此岛情有独钟呢?我也莫名其妙。

这就是卡尔帕索斯。若问我是否还想去一次,我想我只能回答眼下还不大有那个心情,倒是对不住卡尔帕索斯岛上的各位居民。

选举

在希腊,选举投票既是国民的权利,又是其义务,宪法上分明有此规定。因此,无正当理由不去投票,将作为违法行为受到法律惩罚。我想这大概是日本的选举同希腊的选举最大的不同之处。

至于这种强制投票制度作为选举方式是否正当,我一下子难以判断,不过细细考虑起来,选举的事希腊远比日本拥有悠久的历史,自己恐怕不处于可以就此说三道四的立场。总而言之,有选举权的国民必须去投票站投票才行。

此外——这个自然烦琐——投票必须在自己的出生地进行。这意味着,在塞萨洛尼基出生而住在雅典的人,必须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庄或市镇,在那里的投票站投票。

我又对这项法律的宗旨、目的糊涂起来了。难道不是么?在雅典投票也好在塞萨洛尼基投票也好,一票不都是一票吗?何苦非回到家乡投票不可呢?也可能是为了防止因城市人口集中而使得“一票”的价值发生偏差。但若是那样,制定别的制度来纠正“一票”的价值偏差岂不更妙?我就此问过几个希腊人,但都没得到令人释然的回答。

那么,回家乡投票这个制度首先出现的问题是什么呢?不用说,是交通拥挤。毕竟全国男女一齐回老家,这个时间里无论汽车电车还是飞机轮船抑或道路全都人满为患,水泄不通。对号座位票一个月前即一抢而光。独自出行的游客如果稀里糊涂撞上这个时间段,那只能说是一场悲剧。哪里也动弹不了,只能原地不动。

1989年6月18日是希腊大选日。前面写到上次(1987年)也赶上了选举,但那时是统一地方选举,这次则是选举全体国会议员,远为热火朝天。无奈,这期间我们决定去乡下。留在城里的话,选举前后店铺不开门,全然无事可干。我们避免和公共交通工具发生关系,在雅典机场的服务台租了一辆车。这样,选举期间一直在伯罗奔尼撒半岛悠然游逛。不然不然,较之悠然游逛,准确说来,更是只能悠然慢逛。这二者之间是有很大区别的。

伯罗奔尼撒山高路险,加之在罗得岛吃了大苦头,所以这回打算租一辆可以放心的日本车,就租了辆日产CHERRY(大概即日本所说的PULSAR),不料这家伙又一塌糊涂。外表倒是相当堂皇,其实无异于残次设备的代名词。高速公路上刚一开出时速一百公里,车身就颤抖不止,必须扑在方向盘上才行。而到了崎岖的山路,情况就更悲惨了——爬坡时换低挡把油门踩到底也只是气喘吁吁干叫,全然出不来马力。眼看着速度一个劲儿下滑,竟被大巴和大卡车超了过去。便是开着这样一辆不争气的CHERRY,在给选举战烧得发烫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心神不定转了一个星期。

这次大选有可能导致希腊政治体制彻底改弦易辙,是一次重要选举。首先,堪称希腊的利库洛德事件的重大渎职事件把希腊社会主义运动(PASOK)帕潘德里欧政府逼到了悬崖边缘,加之同一件以希腊人的伦理看来是不可饶恕的性丑闻——即将八十的帕潘德里欧首相抛弃多年朝夕相伴的夫人而同空姐出身的年轻情妇同居——扯在一起,希腊彻底分成两派。有传闻说,如果PASOK失去政权,帕潘德里欧可能被捕,政体也好经济政策也好外交政策也好都将为之一变。根据舆论调查,在野党新民主主义党(ND)有希望获胜,但PASOK也在背水一战以挽回颓势,事态如何发展还是未知数,总之人人摩拳擦掌。

不过,不管希腊政权怎么折腾,眼下都和游客没有直接关系,我们只管自由自在继续旅行。

说是回家乡投票,当然不可能全体国民统统赶回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脱不开身的人也不在少数,例如警察啦宾馆从业人员啦,若这些人离开岗位回老家,社会功能势必完全瘫痪。但他们必须去政府部门提交报告书,说明因为什么什么原因无法赶回家乡。于是发给不能参加选举的证明书。只是,为了拿这证明书,本人必须证明现在是在距生身故乡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工作。事情够啰嗦的。说起来都是选举,但国与国之间差异有如此之大。我们作为极其理所当然的概念使用的“议会制民主主义”一词,现在觉得恐怕很难简单归结为一个模式。

日本大概无法做这等麻烦事。倘若大家一齐返回老家,那就像把盂兰盆节和正月合到一起,交通首先彻底报销。再说还会有不愿意回去的人。也不限于日本,希腊也肯定有这类人,和父母闹翻再没心绪相见的人、让隔壁姑娘怀孕后马上出逃而一旦回村难免被对方亲戚打个半死的人也未必没有,也可能有人仅仅诗意地认为“故乡远在天涯”——这些人每次选举都必须返回家乡,没准甚是黯然神伤,我不由为之担忧起来,尽管事不关己。

还有,这么多亲戚什么的返回老家,作为父母光安排住宿恐怕都要费一番折腾。被褥必须准备,饭菜必须端上,这些事每一件我都想了解清楚,遗憾的是没时间一一打听。

不过希腊人一般热心于选举——不妨称之为政治狂,估计不会把这种程度的不便放在心上。反正是一选举就要死上几个人的国度。那股狂热,我们从旁看来都为之倾倒或为之震惊。但反过来说,希腊人乃是经历过剧烈政治动乱的国民,以致不得不那样。在土耳其统治下挣扎了好几个世纪,好歹独立了,又因巴尔干势力重组而被拖入动乱的泥沼。这个告一段落后,又受到法西斯国家侵略,开展抵抗运动,战争结束后马上开始自相残杀的血腥内战,继之而来的是黑暗的军政府时期,卷入塞浦路斯纠纷,总算尝到和平滋味不过是近二十来年的事。因此,希腊的选举和我们日本人从选举一词中想像出来的东西相当不同,远为剧烈和富于攻击性。

举例说,伯罗奔尼撒半岛有很多人从雅典自己开车回来投票,这些人的车上大半贴着一张张所支持政党的宣传画,并且从车窗里伸出各政党的小旗“呼呼啦啦”挥来舞去,正可谓旗帜鲜明。因此,站在路旁数一数支持各政党的小汽车数量,哪个政党有多少支持率一目了然。中间票似乎比日本少得多。我数了十五分钟左右,当即明白在野党ND要获胜。PASOK大体以四比六的比例败给了ND。选举结果也大致如此。这比舆论调查还准,委实是一场令人目瞪口呆的选举。

不仅汽车,从家家户户(当然不是全部)张贴的宣传画上也可知道哪家支持ND哪家支持PASOK。咖啡馆也旗帜鲜明,这家咖啡馆支持ND,另一家支持PASOK。日本若这个样子可相当麻烦,不看清旗帜不能随便进咖啡馆,大大不便。

另外还有政党大巴。这东西和日本盂兰盆节或年底的回乡大巴相似,不同的是免费乘坐。为什么免费呢?是因为大巴是政党包下来送各自的支持者回乡(即投票站)的,所以原则上PASOK大巴坐满PASOK支持者,ND大巴上坐满ND支持者。不用说,上面还有乌糟酒招待,都斟得满满的,热闹异常。全都从车窗里探出脸“哇哇”大嚷大叫,喇叭一路长鸣。沿路也有人站成一排,每当自己支持的政党大巴或小汽车通过就一片欢呼。不过听希腊人说,乘坐PASOK大巴回来的人里边也常有投ND票的(反之亦然)。“不可能查到那个地步。”他说。那倒也是。

6月17日的报纸报道,PASOK执行总部的科斯塔斯·拉里奥蒂斯先生回应了名叫一家Eleftheros Typos的雅典保守派日报发起的选举赌注。报纸第一版向PASOK发出挑战书:“本次选举ND必定取得过半数席位(即一百五十一席)。若不服气,就赌上两千万德拉克马好了!”拉里奥蒂斯先生奋然应战:“Eleftheros Typos报多年来一直是PASOK不共戴天的宿敌,对如此不可一世的挑战不能坐视不理!”至于这种事是否为法律所允许我不知道,但既然报纸上堂堂正正刊出,那么想必是不被禁止的。不过以我们的感觉看,报纸和政党就选举结果明目张胆赌大钱(两千万德拉克马相当于一千七百五十万日元),实在滑天下之大稽。若说有意思倒也有意思。

就结果来说,PASOK方面赌赢了。选举固然DD获胜了,但未能取得过半数的一百五十一议席。那以后我马上离开了希腊,至于选举结束后有没有两千万德拉克马交到拉里奥蒂斯先生手上,遗憾的是我无由得知。

总之,人世间有如此这般热闹非凡的选举战。

星期天是选举投票日,我们住在纳夫普利翁的山顶宾馆。这座城市我是第三次来,一座有情调的宁静的城市,在希腊我也最喜欢这里。中午去附近一个叫特罗的热闹的海水浴场,游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顺着岸边小路走到岬角最尖端的寂寥的小教堂。教堂是保佑往来岬角的渔船的,灯光彻夜长明,一位壮壮实实的老伯独自照料这座无人教堂。我们同老伯聊了一会,其实也就是用只言片语的意大利语和希腊语并夹带手势勉勉强强沟通。“我年轻那阵子一直打仗,”老伯说,“在阿尔巴尼亚和保加利亚同意大利军队打仗,那时腿吃了两发子弹。接下去德军来了,胸口吃了一发,就这儿。战争中德军杀了两万八千之多的希腊人,那些家伙比意大利军队狠得多,所以我们打游击战。后来美国人来了,内战开始了。一直打仗,盖拉、盖拉(打仗)。说到底是美国人不好,那些家伙不干正经事,看广岛好了,看长崎好了!”提及战争,老伯简直滔滔不绝,说得就好像战争一直持续到现在似的。我们给了一百德拉克马香钱,离开教堂。

日暮时分,我们走到阳台,打开昨天买好的葡萄酒,眼望暮色中的大海喝着(前面已经写了,因为选举当天无论饭店还是咖啡馆都不上含酒精的东西)。直到选举前一天还又是汽车笛声又辩论又争吵又是高音喇叭吵吵嚷嚷的大街小巷,到了投票日这天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比平时还寂静。投票也已结束,往下只等开票结果了。再没什么可吵嚷的了,惟独广场上传来小孩子们学踢足球的欢声笑语。不久,天空开始闪出一个又一个星星,海上开始有船灯眨眼。时针转过9点、凉风吹来的时候,人们终于走到港口一带漫步。

在希腊住久了,不时为这个在历史重力下左摇右摆的美丽小国感到不忍。当然,同情未必是正确的,但我还是不由感到凄婉。

时近子夜,ND获胜成为定局,响起枪战一般的爆竹声。剩下来的只有撒遍希腊全境的多达几千万张的选举宣传画。此后一段时间无论去哪座城镇,都有旗和宣传画的碎片在路上随风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