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都没想过会在米科诺斯岛生活。米科诺斯我也去过两次。蛮漂亮的岛。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它太有旅游味道了。前去游玩诚然有趣,但不是生活场所。写作需要安静沉稳些的海岛。
然而归终我还是在米科诺斯住了一个半月之久。假如不接着决定去西西里,估计还要多住些时日。
把米科诺斯的residence(住宅)介绍给我的,是一个名叫英奇的在雅典一家旅行代理店工作的美国女孩,二十刚过,长相相当可爱。我去她工作的房间,提出想在一座安静的岛上租一套按月出租的带家具套房。斯派赛斯的房子固然不坏,但毕竟是作别墅用的,过冬过于寒冷,天天冻得发抖,除了烧柴的火炉概无取暖设施。拾柴拾得累了,再说下起雨来柴都发霉,很难生火。很想搬去暖和些的房子。在那种地方光一个冷字都够对付了,写作根本无从谈起。
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令人满意的房子。我原以为时值旅游淡季,房子手到擒来,而这过于天真了。在旅游淡季,岛上面向游客的短期出租房几乎全部关闭。没有客人还开着,房主徒添麻烦。没有需求,即无供应。我一筹莫展,英奇也为之不忍,试探了几个地方,但是连房主都未能抓到,全都跑到哪里游玩去了,毕竟忙碌了一年,想喘口气。
最后,英奇说道:“对了,那里怎么样呢?那里一年到头都有人管理。”随即问我:“嗳,米科诺斯如何?我想那里肯定有一处是开着的。”
米科诺斯?不过也好,只要有房子都足以令人感激涕零了。
英奇当即打电话询问。OK,一个两张床的房间、一个客厅、厨房、浴室,还带有宽大的阳台,视野十分开阔。房租七万德拉克马。不坏,拍板定下,先住一个月再说。
“跟你说,我想你一定中意那里的。”英奇说,“我也在那里住过一个星期,安静,好得很。”
米科诺斯岛同样是淡季,店铺有三分之二关门。但反过来说,有三分之一开着,这和斯派赛斯不同。再是淡季,米科诺斯多少也还是有游客来的。所以,土特产店、餐馆和旅馆也都相应有几家营业。夏季一天开来六班的观光船减至两天一班。但反正多少有人往来,若干生意也因之得以成立。
秋冬季节来米科诺斯的,或是利用淡季优惠价出游的北欧靠退休金生活的年老市民(这些人有个想慢慢悠悠安安静静旅行的大前提,所以选择这一季节),或是日本的旅行团(多是新婚)。不过,若问淡季来米科诺斯是否有趣,作为我还是不得不划个问号。那以后我也大体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来过米科诺斯,觉得冬季特意花钱来米科诺斯恐怕意思不大。当然这是我个人意见。凡事都各有喜好,若当事人自称为冬季来米科诺斯深受感动,那倒也罢了。米科诺斯的居民倒是问过我几次:日本人干嘛都专门趁11月、12月、1月这寒风凛冽的时候赶来米科诺斯呢?这种时候来有什么好玩的呢?
每次我都这样向他们解释:秋天对于日本人是最佳结婚时节,所以来此新婚旅行。既是新婚,多少冷一点儿也无所谓,这样正合适。他们听了,大多表示理解。另外日本人还搞“正月旅行”,有所谓正月里的南欧和爱琴海等包装性字眼,从语感上说的确暖和得可以。
但明确说来,这是大错特错的。以前也说过,爱琴海并非关岛和夏威夷那样的常青岛。大部分日本人似乎以为爱琴海的岛屿位于赤道附近,可在地理上,米科诺斯岛同东京基本处于同一纬度。总之不管谁怎么说,冬季都是很冷的。而且米科诺斯这地方风非常大,几乎能把地表所有物体一扫而光。风又冷又潮,一旦刮起来,强风起码持续三天,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整个夜晚发疯一样咆哮,刮倒灌木,吹得窗扇“咔咔”作响。天气也不好,动辄下雨,有时甚至下雪。街上空空荡荡。游泳当然不行。美味餐馆四门紧闭,旅馆员工无心服务。特意跑来这等地方,徒然落得挨冷受冻,失望的人想必不在少数。若是来玩,无论如何还得夏季。旅游旺季人多也好,旅馆满员物价攀高本地居民不高兴也好,附近迪斯科吵得睡不着也好,米科诺斯也还是夏季乐不可支。那已是一个节日。
不过,就结果而言,尽管气候如此恶劣,不,正因为气候如此恶劣,淡季中的米科诺斯才成了我静静工作的再好不过的环境。房子住起来舒服,加之无其他事可做,我得以集中精力工作。我译完了C·D·B·布赖恩的《伟大的德斯里夫》(The Great Dethriffe)。小说相当长,但引人入胜,我一心想尽快译完然后写自己的小说,每天吭哧吭哧译个不止。当时还没有使用文字处理机,用自来水笔密密麻麻写在大学笔记本上。
《伟大的德斯里夫》最后译罢,就斯派赛斯岛的生活写了几篇类似随笔的文章(即收在这里的文章原型),之后迫不及待地创作小说。那时候横竖想写小说,全身急得发痒。身体为寻求语句而如饥似渴。必须等到关键时候才“投入”自己的身体。长篇小说这东西不等到最后一步是不能动笔的,一如跑马拉松,若迄今为止的调整失败,往下相当长一段路就坚持不住。
这部小说就是后来的《挪威的森林》,此时尚无书名。本来是以写三百至三百五十页四百字稿纸的一气呵成的小说那样的轻松心情动笔的,但写到一百页左右的时候得知这样子下去三四百页无论如何也完不了。自那以来至翌年(1978年)4月,我就在迁往西西里、罗马过程中一味泡在小说里,归终成了九百页稿纸的小说。
在米科诺斯生活期间记得最清楚的是夜间的酒吧。日暮时分,我们常上街喝酒。米科诺斯酒吧到处都是。白天我基本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写作,老婆看书、学意大利语或在向阳的地方逗猫玩。交谈之类几乎没有。因此,天黑下来两人去酒吧,边喝酒边东拉西扯。我也需要借酒放松,缓解白天的紧张。
米科诺斯的酒吧相当不坏,既不土里土气,又无自命不凡的派头,价格也算便宜的。旅游旺季难免盯住外国游客的钱包,收费相当不菲,但淡季里因客人几乎全是本地人,价格自然降下。两人差不多各喝三杯鸡尾酒,要一点小菜,大致一千日元刚出头。不单单喝酒,和店里的人天南海北闲聊获取当地情报,对我们来说也是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我常去的是“莫尼卡酒吧”、“米诺陶洛斯酒吧”和“托马斯酒吧”。米科诺斯的酒吧由于过度竞争而时常摇身一变,这些酒吧如今恐怕也不复存在了。经常和在“莫尼卡酒吧”打工的法国女子(名字忘了)说话,她个头不高,表情丰富,估计和我是同代人。“已经在米科诺斯住十几年了,”她说,“年轻时一晃儿来到这里,就被这座岛迷住,后来哪里也去不成了。”米科诺斯有很多这个年纪的欧洲人,即所谓战后出生高峰一代。他们以嬉皮士溃退之势摇摇晃晃离开西欧社会,在此岛定居下来。希腊的岛屿时常可以见到类似当时的共同体(commune)残余那样的人物。不知何故,当时的嬉皮士特别中意海岛。
她被米科诺斯迷得神魂颠倒,说她就连邻岛都没去过,罗得岛和桑托林岛也没去过。“我有米科诺斯,为什么非去其他岛不可?”
“莫尼卡酒吧”是一个叫莫尼卡的德国女性经营的,到了夜晚,感觉上这里往往成了住在米科诺斯的外国人聚会交流的场所。大家都很寂寞,晚上就聚来这里喧哗。因此,不时热闹过头是这家酒吧的一个缺点(此外还有卫生间冲水不畅)。不过,正因是德国人经营的,德国风味的家庭式饭菜十分可口,天冷的日子每每来这里喝德式热汤、吃炖豆角和煮香肠。
“米诺陶洛斯酒吧”的老板是和英国女子结婚的希腊人,此人喜欢爵士乐,有几张渡边贞夫的唱片,我每次去都放给我听。“淡季总是去伦敦生活,”他说,“但今年夏天生意不怎么好,冬天也开着。因为那场恐怖传闻闹得美国人不来了。”
他天天教我一点希腊语。人很沉静。细品之下,数他这家酒吧的鸡尾酒够味儿。是用新鲜水果做的,做得很认真。下酒菜虽然只简单几样,但味道不坏。酒吧一如其人,比较安静,并且总以适度音量放轻柔些的爵士乐。“夏天的确赚钱,”他静静地说,“可是我讨厌夏天,讨厌米科诺斯的夏天。夏天一切都没有章法,7、8月份简直昏死过去,干活时一直计算夏天还有几天过去。人人如此,人人讨厌得要死,忍无可忍。没有办法才干活的。这样的季节就好得多,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说罢,他摇了摇头,言语之间沁出只能靠旅游业为生的希腊的苦楚。
“托马斯酒吧”很有与众不同之处。托马斯生于土耳其,塞浦路斯纷争期间被赶出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政府强制遣返希腊人),几乎身无分文地迁居希腊。一如此类人所经常表现出的那样,他对政治极尽嘲弄之能事,是个个人主义者。个头不高,但长相富于攻击性。年轻时满世界游逛,掌握了六种外语。在很多酒吧和旅馆里打工,攒了一笔钱,去年在米科诺斯买了酒吧。“原来叫‘玩酷子弟酒吧’,但很快改称‘托马斯酒吧’。因为1月去雅典付清余款,彻底成我自己的东西了。新招牌也定做了。”他说。为了赚钱,淡季也开业。他还学了日语,大概正在打近来逐渐增多的日本游客的主意吧(不用说,在斯派赛斯岛一个日本人也没见到)。我让他给我看了日语教科书,那东西根本不成样子。我教了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区别,他招待白兰地表示感谢。
托马斯给人的印象总有些郁郁寡欢,多少有些心事重重,仿佛在说自己什么都不相信,但我们去那里喝酒的次数相当不少。一来托马斯这个人有一种叫人恨不起来的地方,二来说话妙趣横生。一次谈起选举,我问选举时不能卖酒,并说那一来就赚不到钱了吧。他说那就充作红茶,用红茶杯上白兰地。“附近酒吧销掉两箱白兰地!连警察都来喝,喝令上红茶。当然钱是不给的。”他笑道。“算是好处费吧。希腊人么,政治上什么都不懂,只是凑热闹罢了,根本一无所知。”说着,他嘲讽似的笑笑。
“提起警察嘛,”托马斯说,“在米科诺斯开这样的酒吧是需要营业执照的,可是从没叫我出示过。警察一晃儿进来喝酒,喝完就走,白喝。只要管酒喝,谁都不说三道四。心照不宣,妙就妙在这里。”
但是,惟独谈起他的生身故乡伊斯坦布尔,其神情甚是真诚——伊斯坦布尔的鱼是多么鲜美,在那里长大是多么愉快,被赶出那里是多么难受……
在托马斯的酒吧里遇到一位曾长住日本的希腊老伯。他在吧台边同托马斯边聊边喝啤酒。高个头,有点儿驼背,头发已开始稀薄。他转向我问我是日本人么,我答说是的。随即老伯手拿玻璃杯讲起一段很长的往事。
他曾作为轮船公司职员久驻日本,那是1960年代前半期的事。去看镰仓大佛途中,同一个在公共汽车上碰到的女子堕入情网。他说那就是所谓一见钟情。他实在按捺不住了,遂向对方搭腔说自己想去看大佛,不知怎么走。女子热情为他带路,两人由此要好起来,约会了好几次,甚至发展到了认真谈婚论嫁的地步。如今看上去他已经五十五六岁,长相不坏。
“但最终没有结婚,”他说,“也见了对方父母,谈了,都是好人。可是若真要结婚,还是有很多很多难题。我也有无可奈何的情况。但当时心里确实难过。我也年轻,那时候。归终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离开了日本。
“现在已经辞职不干了,海运业不景气啊!于是回到故乡米科诺斯工作。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出生的地方最好。
“可是夏天不行,夏天再糟不过——到了夏天,岛上人口是冬天的五倍!人口增加这么多,什么东西都不够用。从电气到食品,水都缺,只好从附近岛上买水,圆罐车装水运来。这一来,物价理所当然上涨。一到夏天,没有什么不贵的。靠旅游吃饭的人倒也罢了,而与此无关的居民全都怨声载道,对外国游客烦不胜烦。理所当然啊!冬天好,安静。多数居民用夏天赚的钱在米科诺斯郊外盖大房子,整个冬季在那里看着录像带悠然打发时光。全都有钱嘛!”
在米科诺斯也见到好几个在日本住过的人,基本是货轮上的船员。也有好几个在朝鲜战争之际去过日本(希腊作为联合国军的一员向朝鲜半岛派兵)。原来的船员们熟知日本的小港。他们的年龄都已相当不小了,但身体都很壮实,如今仍晒得黑黑的,常逮住我聊日本。他们随着海运业的萧条从船上下来,有的当公共汽车乘务员,有的当餐馆老板,有的开小杂货店。对于在船上度过的日日夜夜,他们简直像惋惜已逝青春一样谈得十分动情。听他们那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是一个分外美好的时代,一个可以乘船四海为家的时代,一个只要愿意随时随地都可找到工作的时代。
然而那样的时代已然过去,如同斯派赛斯岛那个商船队随着汽轮时代的到来而一蹶不振一样。
每天早上醒来,我们首先开窗看海。从卧室窗口可以把大海尽收眼底。得知海面平稳没有白浪掀起,便去港口买鱼。如果白浪滔天,几乎所有的渔船都不出海,鱼也就无从谈起。只有好天气才能吃到鱼。因此,天气对我们的生活意义非同小可。
天气好的时候,一大早出海的船9点前全部返回,在港口前摆卖刚捕来的鱼。港口一角有用大理石(这一带大理石多,什么都用大理石)砌的鱼台,上面齐刷刷摆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鱼。有鱼摆上,镇上的居民、游客和猫狗鸟们便一忽儿围成一圈。因为新鲜,味道当然好,但鱼价绝不便宜。地中海沿岸哪里都不例外:鱼是比肉贵得多的高档品。一见就很鲜美的鱼差不多都给餐馆老板模样的人集中买走用来营业,镇上的一般老婆婆们只能物色做家常菜的不怎么样的小鱼。这么着,港口摆卖的鱼转眼就卖光。至于卖不出去的杂鱼,渔夫们便扔给在港口转来转去的塘鹅和猫。塘鹅高叫着吓唬猫。
镇上一家鱼店也不存在。卖冷冻鱼的店倒是有一家,而这准确说来是冷冻店,而不是鱼店。渔夫们在港口自己卖自己捕的鱼,卖完收摊。所以,若错过三十分钟左右“卖鱼时间”,鱼就吃不上了。刚开始的时候没摸出买鱼的诀窍,未能顺利搞到鱼。
我们常在这里买鱿鱼(卡拉马利。商乌贼叫斯皮亚)。这里的鱿鱼柔软,香得好像入嘴即化。希腊人一般烤来吃,那太可惜了,我们做不来,当然弄成“刺身”(生鱼片),还有时候塞入米饭做成“寿司”(饭卷)来吃。虽然每天有所不同,但鱿鱼大体一公斤七百日元。以希腊的物价来说,价格相当可以。此外还买一种类似竹筴鱼的鱼(萨布里吉),用醋凉拌或烤来吃。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鱼,形状类似大竹筴鱼,而味道则带有青花鱼风味。这东西不能经常搞到。小鲷鱼(希奈格利扎,或称利斯里尼)不是炖吃就是加葱煎吃。此外还有星鳗、比目鱼、带鱼、梭子鱼等,种类委实繁多。不知何故,梭子鱼贵得和青山纪国屋不相上下。也有见所未见的鱼和莫名其妙的鱼。有一种浑身带刺样子蛮吓人的名叫斯科尔皮奥的鱼,听人说煮汤好吃,试了试,果然好吃得很。不过和河豚一样,有点儿刺舌尖,还吃坏了肚子。
海每四天左右发一次脾气。从窗口望去,狂涛巨浪犹如东映厂名背景一般撞击着海岬突出的岩体,而且J·G·巴拉德式地刮着充满暴力的风。渔船当然不出海。从窗口看去,渔船进入港内,系着缆绳,桅杆随波摇晃。惟独海鸥开心地迎风盘旋。
这样的日子持续三四天(有时一个星期)之后,随即摇身一变,送来安安静静的清晨。海面平滑如镜,水波不兴。在这样的早晨我们赶紧洗脸,吃罢早餐就拎起购物袋往港口飞奔,一起买下够吃几天的鱼。两人混在老婆婆和餐馆老板之间,问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这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如此呶呶不休。如果港口摆卖的鱼没有好的,就等下一只渔船靠岸,一马当先同渔夫讨价还价一古脑儿买下。总的说来,旅居期间我的希腊语进步不大,但单单买鱼用的希腊语可谓百炼成钢。
我们不太喜欢吃肉,鱼作为蛋白质来源无论如何都是必不可少的。希腊菜固然十分好吃,基本让我中意,但我们日本人长期吃起来,体质上还是难以承受。油腻、香辣调味料用得多,吃久了就有脂肪不知不觉在体内囤积下来。没体验过的人或许无法想像,体内囤积脂肪是非常不好对付的事。从经验角度我认为(只是认为,谈不上科学根据),日本人的身体恐怕本来就不具有分解那么大量的脂肪的功能。所以,分解不了的脂肪囤积在体内,而脂肪一多,身体难免变重,肌肉活力下降,食欲减退,皮肤粗糙,头发变脆,汗有异味。
这种时候就要“脱脂”三四天,大凡油腻之物概不入口,不去外面吃饭,减为一日两餐。煮米饭,做大酱汤,多吃酸东西。把鱼作为蛋白质来源,而且烤来吃。不用油,“刷”地淋上柠檬汁,蘸酱油吃。烤鱼用的是从套房公寓管理人范吉利斯那里借来的陶炉和铁丝网。此前我全然不知欧洲人用陶炉烤鱼吃,一次看见范吉利斯用陶炉和铁丝网在管理人房间前面烤过期面包,遂问能用来烤鱼吗,他说当然能。于是我向他借来陶炉(希腊语叫斯卡拉),在院子里烤竹筴鱼。厨房的微波炉是电热式,没这东西烤不了鱼。遗憾的是燃料并非木炭,而是碎木料,但久违了的烤竹筴鱼还是香得令人感动。味道真是好极,可以感觉出烟味从鼻孔“刷、刷、刷”往脑芯漫延,细胞渐渐按捺不住。
烤鱼时范吉利斯每次都过来,得意地说:“鱼这么吃再妙不过,德国人法国人都不晓得这个吃法。”附近的猫们又闻味赶来。全世界喜欢鱼的人们和猫们无不中意烤鱼。如此说来,忽然想起以前早稻田穴八幡坡路下有一家专门提供烤鱼的套餐店,路过时闻到的便是这种味道。
另外,我们常吃的一种叫马利萨的鱼。在鱼中属于最便宜的那种,大小四至六厘米,一百日元能买一大碗。买来好好洗了油炸,从脑袋“咯嘣咯嘣”咬起。骨头硬,吃多了相当累,说麻烦也麻烦,但钙质丰富(在欧洲住久了,钙意外不足),而且有一种极其质朴的味道,我们时常喝着“雷切那”葡萄酒“咯嘣咯嘣”吃个不停。这是地地道道的平民风味,餐馆里上这道菜的仅限于面向当地居民富有希腊色彩的餐馆,以游客为对象的饭店的菜谱上基本没有。
光说鱼不好意思,章鱼也吃了不少。地中海的章鱼相当可以。刚买来时较硬,吊在房檐下晾晒。这样,第二天硬芯就能抽下,变得好吃起来。希腊人全都这么吃章鱼。渔夫捕上章鱼,活着拎腿在水泥地“吧唧吧唧”摔软。从章鱼角度看诚然疼痛难忍,但世道就是这个样子,奈何不得。把章鱼搭在晾衣竿上或什么上面,一天就可晾干。经过这两个阶段之后,章鱼终于适于食用。这个我们也同样用陶炉烧烤,淋上酱油和柠檬汁吃,好吃极了。只是,晾章鱼的时候附近的猫和狗便有几只围来,气呼呼地抬头盯视那章鱼。尽管不可能够到,但还是一蹦一蹦地往上扑。猫们也饿了。这光景看上去甚是令人不忍。另外还招苍蝇,起始耿耿于怀,后来就随它去了:招苍蝇就招好了,悉听尊便。反正是烧烤,苍蝇成群也不至于改变味道。
在港口不时碰见范吉利斯。范吉利斯喜欢在早晨的港口散步。并非有什么事,只是随便走来走去,或在露天咖啡馆喝咖啡,或跟同样漫步的朋友打招呼。若有卖鱼的就瞧上一眼,也有时逗逗塘鹅。港口就像是公共社交场所。我们买了鱼,他往往说一声“先给我,春树”,当场掏出鱼的内脏。下到海里,用军用刀灵巧地割开鱼腮,剖腹,拉出肠子在海水里洗净,鳞也刮了,然后告诉我们这个怎么做好吃。范吉利斯喜欢做吃的,还时不时请我和老婆在咖啡馆喝咖啡。
范吉利斯是年近六十的左巴系希腊人。英语一窍不通。身材高大,留着漂亮的仁丹胡。热情,喜欢和人亲近,我们很快同他要好起来。除了我们没有常住客,范吉利斯也相当无聊。
我们居住的地方是有围墙的所谓高级住宅小区,面积很大,上面建有二三十栋漂亮的纯白色双层楼。一栋两个单元,上下楼中间分开。买下来的人或各自使用,或用于出租。楼外地面有很多细密的阶梯,原色鲜花处处争红斗妍。总体设计仿米科诺斯镇,曲径通幽,没有直路。设计上细致入微,作为希腊同类建筑,做得格外精细,无可挑剔。屋顶带有希腊特有的小小的鸽笼模型。风大不能远跑的时候(会被风吹回来的,没办法跑,不骗你),我时常在这小区里跑——便是如此宽阔。阶梯多,爬上爬下,正好锻炼。
走进大门,旁边有管理员室,范吉利斯一般都和两只金丝雀待在这里。不在这里的时候,就去清扫游泳池,或修剪花坛、收拾垃圾。管理员室也带一个小厨房。一看见我就招呼道:“喂春树,喝了咖啡再走!”随即用带花纹的小锅做了个黏糊糊甜腻腻的希腊咖啡,边喝咖啡边查辞典说很多话。范吉利斯说他战前在比雷埃夫斯开面包店,也当过船员,去了许多地方。下船后做了好几种工作,来这里是因T先生的邀请。T先生是设计这片高级住宅小区的建筑师,也是小区的总老板。他请范吉利斯来这里做管理员,于是范吉利斯举家搬来,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夏季范吉利斯当然也忙。“忙得天晕地转!”他本人说道。不光说,还扭歪了脸——扭得皱皱巴巴的——做出讨厌至极的表情。“夏天我女儿来帮忙,女儿会英语,毕竟是跟外国人打交道。我不行,傻瓜一个,英语不会,德语不会。”
可是范吉利斯绝对不是傻瓜。虽说是没正经受过教育的一介左巴,但直觉好,感情也够细腻。范吉利斯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在米科诺斯的发电站当工程师(这座发电站动不动就停电)。另一个是女儿,做美容师。孙子两个,一个承袭了他的名字,就是说有两个范吉利斯。不过孙子叫米克罗·范吉利斯,即英语所说的小范吉利斯。他桌子上摆着孙子照片。子女也好孙子也好都在米科诺斯生活。“范吉利斯穷,但都健康。”他说。希腊人非常注重家庭,家人的幸福即是自己的幸福。虽然穷,但只要全都健康地活着,那就是幸福。
一开始他问我“春树,有孩子么”。我说没有,他马上现出非常困惑和伤心的神情。对他们来说,没有孩子是极其难以忍受的事情。
范吉利斯明年春天六十。“六十就有养老金下来,”他兴奋地说,“跟你说春树,那一来往下就可以游玩度日了。我也上年纪了,天天干活很不好过的哟!六十年来一直干个不停,差不多也该休息了。”
但范吉利斯显得十分健康。“您不是还能干么,”我说,“在日本,六十岁正是干活的年龄。”
“哪里哪里,”范吉利斯摇头,“六十已不是干活年纪了,我也老了,没精神了。”说着做出疲惫不堪的样子,以此表现他已彻底心力交瘁。
不过看上去范吉利斯甚是精力充沛,一有时间就在管理员室做手工活。有时修理捕捞章鱼的渔具,有时缝补渔网,还有时做饭做菜或干一点木匠活那样的活计,同时屈指计算养老金下发的日期。
范吉利斯工作时间里不喝酒,但圣诞节那天穿一套最考究的西服在管理员室醉得相当厉害。也罢,圣诞节说起来就像日本的正月。范吉利斯醉后满脸通红,比平时活跃,嗓门变大,并叫我喝威士忌,倒满满一杯。威士忌是红牌尊尼获加(Johnnie Walker)。他喝尊尼获加时显得分外得意,想必是为圣诞节特意保存的酒。平日大体喝廉价葡萄酒。乌糟酒则不喝,大概过去给乌糟灌得烂醉如泥,再也不想喝了。无论我怎么劝他喝乌糟,他都一滴不沾。“乌糟,坏酒,喝了变傻,春树你也注意为好。来葡萄酒好了!”说着,脸色黯淡下来。
他不时把我们领去当地人聚集的咖啡尼奥(希腊式咖啡馆)。作为他那是最大限度的招待。这是因为,那种当地人聚集的咖啡尼奥不欢迎外国游客进入,那是他们的圣地。何况老婆也跟着,女人进咖啡尼奥也让他们反感。咖啡尼奥是合得来的男人们畅所欲言的场所,所以都以冷冷的目光盯视我们和范吉利斯。这种时候,范吉利斯就把我们介绍给大家:“这两人是我的朋友。虽是外国人(克塞尼),但会讲一点希腊语。正用心学呢,喏喏,单词本都带着呢!”
接着,他劝我们喝葡萄酒,推荐好菜让我们吃。菜固然便宜,但以范吉利斯的工资衡量还是不小的破费,此乃友情的表示,我们心存感激。喝着吃着,周围的左巴们渐渐习惯了我们的存在,似乎在说既然范吉利斯那么说,那也就只好接受了。这种温情是希腊人所特有的。
12月3日,设计师T先生来了。范吉利斯说明天T先生来,我表示如果可以想见面聊聊。T先生乃知识分子,当然讲一口漂亮的英语,往返于伦敦与纽约等地之间,是个国际化人物。同样是希腊人,但和范吉利斯有很大区别,不属于左巴系。我称赞这个小区做得极有档次,他兴冲冲带我到处参观。“为做这小区我花了十二年,十二年!”他说,“你恐怕不了解希腊的衙门是怎么个东西,跟衙门打交道活活要命,私下疏通上下打点麻烦透顶。交计划书、交设计图、又要交什么什么图……这方面不知占了多少时间。规定又多,效率又低,能把人急死。一塌糊涂的国家!完工时都累瘫痪了。这种事不能再折腾一次,也不想再折腾。不过,我也认为干得不坏,会心之作。为此我投入了全部精力,天天到场,连石头砌法都要指点工匠。不这样不行,那些家伙不盯着就偷工减料,很懒的!就连细小地方都是我直接指挥建造的。所以,这个小区等于是我的孩子。做了五十三套,四十九套都卖了。每年定下卖几套。不然就乱套了。慢慢做,看准对象慢慢卖。如何,村上先生,你不也买一套?这么好的东西在米科诺斯再不会有第二份。景致也好。夏天小区里都很安静。出租也能赚钱,决不会吃亏的。正是该买的东西。价格十五万美元。明年就会涨价百分之十。手续费等各种费用百分之八,年度管理费等经费八万德拉克马(约八万日元)。”
但我们当然没买。作为度假别墅十分难得可贵,价格虽说高却也并不离谱,管理员范吉利斯也让人愉快,问题是当时我们没有那样的经济余裕(我们在经济上是带着一定程度的担忧离开日本的),再说希腊离日本未免太远,有时间也很难像去关岛那样说走就走。在那样的地方就算有一套别墅也徒然落得麻烦。
因此,我对T先生说:“有道理,您的意思我清楚了,容我好好考虑一下。”“慢慢考虑就是,”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米科诺斯是好地方,希望日本人也多来一些。”T先生是早上到的,傍晚即乘机飞回雅典。忙。“在南美有个建筑师的世界性会议。”他对我说。
早上和范吉利斯一起散过步。那时我再次认识到,希腊人实在是喜欢寒暄的国民。一如日本人喜欢点头和暧昧地微笑、美国人喜欢握手和打官司、法国人喜欢葡萄酒和霍华德·霍克斯的电影,希腊人则喜欢寒暄。早上购物时间和傍晚去咖啡馆时间在街上走一圈,这点就一目了然。那不折不扣是寒暄的洪流。
举个例子。去购物的两个主妇(卡特琳娜和玛利亚)在路上碰见了,往下势必有如下交谈:
“卡里梅拉,卡特琳娜,泰卡尼斯(早上好,卡特琳娜,身体可好)?”
“米亚哈拉,玛利亚,埃夫哈里斯特,埃希(还好,谢谢!玛利亚,您呢)?”
“米亚哈拉,基埃勾,雅斯(我也蛮好,再见)!”
“雅斯(再见)!”
简直成了对话例句集,可她们的确照说不误,而且是在步履匆匆擦肩而过的时间里。从旁边看来,只能说是神乎其技。因为首先要认准前方来人,其次要看准火候(这样的距离是否合适),然后再不约而同地开始“卡里梅拉”,还要快嘴快舌地连发数发,最后以略微回头的样子道出“雅斯”。这么灵巧的活计我横竖做不来。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较之喜欢寒暄,更像是寒暄高手了。
住在小镇上的普通希腊人相遇时互相寒暄者能占百分之几呢?一天总共寒暄多少次呢?此乃我一直怀有的疑问。于是我同范吉利斯在街上走时注意计算了一下。由于匆忙,无法计算准确,但总的说来,范吉利斯碰上的人里边,三人有一人寒暄。数字相当不小。范吉利斯年已六十,寒暄的对象几乎都在中年以上,男女比率大体四比一。
在港口相继同七八个漫步的人寒暄:“哟范吉利斯”、“你好啊范吉利斯”、“早上好”、“你好你好”。如此互致问候,但脚步不停。看来,寒暄不停步似乎是希腊一般习惯。若因寒暄而一一停步,那么恐怕哪里都到达不了。的确,如果停下脚步,大有可能卷入没完没了的长谈之中。所以大家都像蝴蝶一样行走,像蜜蜂一样寒暄。进得小巷,巷口呆呆站着的理发匠老伯道一句“你好范吉利斯”。和蔬菜店的老板来一声“你好”,和超市的老伯说“早上好”,和卖菜者连道“你好你好”,和穿黑衣服的胖老太婆擦肩而过时对方问“你好吗范吉利斯”,站着交谈的三个人连声说“你好”、“还好”、“早上好”,电气用品店的老伯问道“喂范吉利斯最近怎么样啊”——看着都觉眼花缭乱,根本顾不上计数。这已经是电子游戏,对于眼前忽然出现之人要一瞬间判别出是⑴“需要寒暄者”还是⑵“无需寒暄者”。即便来人属于⑴,也要根据对象确定寒暄的grade(等级)——一看即可得知grade分得相当细,并且必须遵守若非特殊对象则不停步这条基本规则。可是范吉利斯对此应对自如,轻轻松松穿街过巷。寒暄对象的数目五分钟差不多有四十人。非同小可,堪称高手。我无论如何也当不成希腊人。
这篇文章的雏形是离开米科诺斯不久为一家文艺刊物写的东西。为避免同其他文章重复,后来多少有所改动,但基本保留了原貌。现在回头看来,不难看出当时自己的心很有些僵冷,尽管写的当时没有意识到。
我想文章这东西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情形。写的时候由于写的东西太自然太理所当然(因为原则上我们是紧贴当时当地自己的心态写文章的),所以对于自己所写文章的温度、色调和语势往往很难当场作出客观判断。
不过我想,心有时候是会冻僵的,近乎绝望的冻僵,尤其是在写小说的过程中。
1986年12月28日。星期天。雨。
今天我将离开这座海岛。
6点半起床,伏案写一小时左右的小说下文。大致收尾的时候,将一摞信纸装入大号信封,而后放进结结实实的旅行箱最底层以免弄皱。在米科诺斯的生活也今天截止。回想起来,在这里生活的一个半月居然全是坏天气。每星期有一两天晴空万里的好天气降临,但此外都提不起来,不是下雨就是刮风,或者风雨交加,而且天空基本上阴沉沉的不见天日。置身于如此美丽的海岸之间,实际下海游泳却仅得一次。
最后一天还是下雨。无声的细雨,又有风。
紧挨我们所租房子的后院,有一块不大的牧场(或者不如说像是一块荒草甸),放养着三四十只羊。不时有似乎坏心眼的羊倌夫妇赶来(长相仿佛狄更斯小说中出现的情侣),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棍子狠打不听话的羊。从桌前可以把牧场全景收入眼帘。写作当中,我蓦然抬眼从窗口打量羊母子,以此作为小小的乐趣。但随着冬日的推移,草很快少了,羊们在十来天前被一只不剩地转移到其他牧场。现在窗下铺展的仅仅是寒伧的褐色地面,既看不见拼命扑在母羊脚下的小羊,又听不见好像用直尺拉出的一条线那样没有起伏的单调叫声。看着空荡荡的牧场,清楚地认识到季节利利索索带走了它要带走的部分。
牧场往前有条通往山上的坡路,一辆旧卡车拉着建筑材料似的东西晃晃悠悠往山上爬去。早上的细雨冷冷地淋湿了地表所有物体。我怅然望着外面,心里想着刚刚写完的那一章。下雨的早晨写的文章,不知何故,就成了下雨的早晨那样的文章。事后不管怎么修改,都没办法从中消除早晨的雨味儿。羊们荡然无存的凄寂的牧场上无声无息降落的雨的气息,淋湿翻山越岭的旧卡车的雨的气息——我的文章就笼罩在这种晨雨气息中,半宿命地。
下到楼下,在厨房烧水、煮咖啡。这工夫里老婆醒了进来,加热平底锅煎薄饼。今天是最后一天,必须把电冰箱里剩的东西逐一消灭干净。冰箱残留一点做饼的面粉和牛奶,所以无论谁怎么认为,早餐都要吃薄饼。面粉、鸡蛋和牛奶的比例是有些不当,但也只好凑合了,毕竟是处理剩余物品。我把剩余物品做成的薄饼切成小块送入口中,忽然想起拿破仑军队从俄国撤退时的情景。一场最艰难、所获最少的撤军。在雪原上腾跃的哥萨克士兵。暴风雪。枪炮声。
不吃西红柿?老婆问。
西红柿剩了好多好多。吃,我说。把西红柿切了,洒上盐末和柠檬汁,再细切了香草洒上。咖啡和薄饼和西红柿色拉。士兵们渡过冰河,用冻僵的手烧毁桥梁。他们离开故乡实在太久了。
电冰箱里还有什么,我问。
意大利面条、西红柿罐头、大蒜、橄榄油和鸡蛋、一点点米、半瓶葡萄酒、金枪鱼罐头,也就这些了。
如此说来,午饭铁定是配以金枪鱼罐头西红柿汤的意面。归根结底,撤退便是这么个东西。也罢,吃完午饭,我们就离开这里,午饭吃什么都不是大问题。我一边听劳拉·尼罗(Laura Nyro)的旧音乐磁带一边吃薄饼,吃罢收拾行李。收拾当中蓦然想道:这一个半月时间对于我到底算什么呢?自己在这季节不对头的爱琴海孤岛上到底干了什么呢?对此我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脑海里生出疙疙瘩瘩般的空白。
得得,到底干什么来着?
在某种意义上,我迷失了自己,如同在无边无际的俄罗斯雪原上踉踉跄跄行进的疲惫士兵。
但过了一会儿,我当然想起来了,想起了自己迄今在这个场所的所作所为。我写了几篇类似游记的文章,翻译也脱稿了,还写了长篇小说的最初几章。成果不算差,我想。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某种意义上迷失了自己,而觉得彻底迷失自己的时候,我甚至朝石墙狠狠踢去,可以说是穷途末路。我知道这样做所得到的无非脚痛罢了,已是第一百二十五次知道。
是的,我的小说沾有黯淡的雨味和夜半剧烈的风声。尽管没有沙俄战线那般严重,但也还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喂喂那不对的,你挖出的不是我的尸体。是和我相似,但不是我。你多少误解了我。或许冻僵的尸体看上去全都差不多。
我的迷失,并非因为我远离故乡。我所以迷失自己,是因为我远离了自身。并且今天我就要从疏离自己本身的场所作进一步移动。无限相减,或无限相加,或多或少。都无所谓,彼此彼此。
2时35分飞往雅典的飞机起飞。我被抛入汹涌的重力之中。也许看上去不然,但确乎如此。我只能勉强扑在类似把手的什么上面。正因为这样,我才一直回想拿破仑撤离俄国的战役。我无法抹除那一幅幅图像。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下这么多的雨呢?
11点15分,约翰来了。
约翰是比利时人。其原名早已忘了,一个听不习惯的相当烦琐的名字。此人很早以前来到希腊,直接住了下来,英语德语法语希腊语讲得非常流利,年纪四十上下。前额发际后退得厉害,总是穿一件开线的毛衣。估计已经结婚,因为见过一次他和希腊女性及其母亲模样的妇女在一起。虽说住在爱琴海,脸色却很苍白。嘴唇每每扭歪六厘米。他憎恶几乎所有的希腊人,而几乎所有的希腊人都漠视他或奚落他。我一说自己是作家,他就对我产生了莫大兴趣。
“跟你说村上先生,你我是知识分子。这里其他家伙清一色是傻瓜蛋,傻瓜蛋里的野蛮人。”约翰说。对于住在米科诺斯的其他欧洲人的智商,他也不以为然。
他在旅行代理店工作,是我所租房子的当地代理人(agent)。房租付给他,有怨言(有若干)找他抱怨。约翰今天是为计算电费来的,他把电表数字计在手册上,计算金额。我付给他大致五千日元的电费。他也不问可不可以就脱掉雨衣走进房间,神色悒郁地坐在沙发上和我谈了三十分钟。
“跟你说村上先生,以前我想当编辑,”他说,“但终究没当成。你猜因为什么?”
我说不知道。不可能知道。
“因为失望,”他把嘴唇往安特卫普方向扭歪八厘米,“对于出版界的状况。明白?”
我答说不明白。
“我不能忍受的是那种大批量生产体制。弗莱明写的007什么系列第十八、第三十六——那简直就是麦当劳连锁店。有资本的出版社出版那么无聊的书大赚特赚,脑满肠肥,而志向高远的人却始终被踩在脚底下,这就是出版界的现状。这个叫我无法忍受,现在也忍受不了。可明白,村上先生?”
唔唔。
“所以我才离开比利时,干干脆脆地。之后来到希腊。为什么选择希腊呢?那是因为希腊是欧洲的边角——离开欧洲没把握混下去。所以来到边角。好地方啊,除了希腊人。恕我直言,我认为那些家伙无可救药。例如范吉利斯,那家伙连英语都讲不来,脑袋不开窍的懒汉,没有希望。看这些家伙真是看够了,有时很想回比利时去。就算是骗子文化,但至少那里还有文化这个东西。”
这就是比利时战后出生高峰的一代。得得,世界所有地方都好端端地活着我们这代人,尽管有些疲软褪色。但我什么也没说。说实话,比之约翰,我远为喜欢不开窍的范吉利斯,超过约翰二十倍。可是这种话无法说出口。
“我喜欢三岛和大江。”这位名叫约翰的比利时人说,“可曾见过他们哪位?”
我答说没有。
约翰摇了几次头,像是表示遗憾。“对了,你写怎样的小说呢,村上先生?”
我说介绍起来十分困难。
“前卫性质的?”
或许可以多少那样认为,我回答。可不可以呢?
他再次摇头,仿佛摇头是他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在膝头摩擦双手,好像说那也是我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
往下我们谈了一会儿小说,然后他从沙发站起,穿上雨衣,向我伸出手:“能见到你很高兴,村上先生。毕竟这座岛上几乎不存在类似文化的东西。”
约翰,我也为见到你高兴,后会有期。
“噢,雨好像停了。”他仰望天空说,“这回不要紧了,飞机可以起飞了,祝你旅途愉快!”
我说谢谢。
我们再一次握手告别。我再一次联想到拿破仑的撤军,眼前浮现出开始秃顶的、名字难记的比利时人约翰一边吐着似乎并不雅观的白气一边举斧头砍桥的光景。这里没有文化,他摇着头说。他何苦来这样的地方呢?既然这样,留在比利时不还好些?跟你说,约翰,你怕是忘记比利时了。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已经发生了。你的心情不是不可以理解,可是1960年代早已消失在背后,早已远去。
约翰走后的房间里仍存留了一会儿他的焦躁,他的文学性自我犹如细微的尘埃飘来飘去。还剩有六七厘米的嘴唇的扭曲,如同死者的纪念品。
约翰让我想起历史上无所不在的死,觉得应该有人为约翰写一本传记,应该有人精确而详细地描绘他的疲惫他的向后撤退的头发他的开线的毛衣他的希腊岳母及其通往三岛和大江的人生旅程,并且像戴米尔的《十诫》那样浓墨重彩。我坐在沙发上,一边感受房间中漂浮的约翰的焦躁,一边这样思来想去。
此后去了范吉利斯那里。范吉利斯在昏暗的房间里,正戴着老花镜补渔网。他一个人的时候几乎不开房间电灯,我想大概是为了省电。在昏暗中独处,范吉利斯显得比平时苍老。
我敲门进去。范吉利斯打开灯,放下渔网,让我坐下。他慢慢摘下眼镜,擦火柴点燃呛人的希腊香烟,随即轻咳一声,问我喝不喝咖啡,我说谢谢。
“喂春树,还有六个月。”他眨巴着眼睛说,“六个月后养老金就下发了。”他的确是在盼望养老金。“你今天就离开岛吧?你一走可就寂寞了。”他说,“你不在,就剩我范吉利斯一个人了。”
“不是还有那个德国电影导演么?”我说。
“哪里,他今天也回去。剩下来的只有我和金丝雀。”
“还来的,范吉利斯。辞去这里的工作后,不也还是在港口咖啡馆里转来转去吗?”
我们各喝了两杯范吉利斯珍藏的白兰地(这种时候喝一点儿也无妨吧),握手,以希腊方式拥抱告别。然后提起旅行箱走到奥林匹克航空公司的办事处,在那里等待开往机场的小巴士。
在那空空荡荡的高级住宅小区住了一个半月的差不多只有我们俩。我们和范吉利斯和他的金丝雀。我们离开前一星期,那个沉默寡言的内向的德国电影导演(名字忘了)从伦敦回来了。范吉利斯说此人总是闷在这里写电影脚本。确实,德国人似乎一直独自静静写电影脚本。我也一直写小说。约翰则一直满岛播洒他的比利时牌焦躁。范吉利斯一直补渔网,一直拆解钓乌贼的针捆。港口附近那个报摊少女在我每次去买《雅典新闻》时都把报纸恨恨甩给我,然而我直到最后都对她怀有类似好意的情感。十四五岁,鼻子下面已经生出淡淡的胡须,但看上去并不像多么坏的孩子,她只是焦躁罢了,一如其他多数人。
风持续刮,雨经常下,冬天整个包围了海岛。我们每次去取洗的衣服,洗衣店老板娘都微微摇头,就差没说你们怎么还在这里。12月中旬,她对我问道:“莫不是你们打算在这里过冬?”我答说不不,年底离开这里去罗马,于是她显得多少放下心来。是的,这里不是游客过冬的场所。“以前去过日本的。”烫熨斗的老板娘的丈夫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以前上船来着。可如今他在洗衣店里几乎从不开口地熨衣服。
在1986年这一年结束的时候,我即将离开这座岛。我在空气滞闷的奥林匹克航空公司的办事处等待开往机场的巴士。外面,风越刮越猛。飞机能起飞吗?松动了的球形门拉手“咯咯嗒嗒”响个不停。疲惫不堪的门拉手,就好像穷途末路的李尔王。
再见,米科诺斯岛!
我瞥了一眼装有小说原稿的旅行箱,然后怅怅地望着窗外白浪滔天的海港。海鸥以撕裂乌云之势笔直地飞去。有人就机票问题对办事处女士发牢骚。敲击电脑键盘的“呯呯”声不绝于耳。两个年轻士兵无所事事地看体育报。另有加拿大一家老小。一如大多数加拿大人,背囊上缝着加拿大国旗。亦如大多数加拿大人,显出百无聊赖的神情,简直像在说我等乃是表现无聊的小小权威。
我从某处迁往某处。时间与场所——二者屡屡在我心中增加重量。我自身和时间和场所这三个存在的平衡趋于崩溃。
喂,比利时人约翰,莫非你正在拆自己的桥?弄不好可是哪里也去不了的哟!
乘坐2时35分飞往雅典的班机的先生们女士们……工作人员吼道。得得,飞机起飞。我把石油洒在桥上,小心擦燃火柴不让风吹灭。球形门拉手“咯咯嗒嗒”一个劲儿颤抖。深重的天色又有一种颜色涂了上来。我在风雪中大声喊叫:喂我都说了,那不是我的尸体!相似,却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