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日子夜,卢塞恩
这一夜我大概都要给你写信了,亲爱的朋友,我这脑海里充满种种景象,心里充满柔情。
我到达卢塞恩已是夜晚,就像到苏黎世那天一样,不过苏黎世很热闹,而卢塞恩则一片寂静。
我住在李奇曼公寓,这家上等旅馆设在一座壮丽的古老城堡里,天哪,屋上还有可供朝下射击的突堞!吃过晚饭,我要了一个房间,打开窗子,我现在给你写信。
敞开窗子见风景佳幽,值得观赏,于是我对景画了一幅速写,现寄给你。今天,虽夜色甚浓,然景色绝美,但也许部分就因为是夜晚的缘故。
举目可眺见四州湖,这是瑞士的精华。湖水一直涌到我的窗下,浪涛轻轻地拍打着城堡的古老石头。忽听水中有鱼跃起,发出细微的响声。夜色深沉。但是我还辨认得出右边那座生满苔藓的尖顶木桥,桥通向一幢十分高大的塔楼。水面流光四溢。离我住的城堡五百步处,有几棵高高的黑杨树倒影映入我面前这片阴暗的湖中。夜把一片茫茫雾气泼洒在湖面上,其余的一切都对我隐藏起来。不过这雾还不太高,并没有使我望不见面前那无限广阔的比拉特山阴森森的嵯峨山影。在它的顶端三座山峰上方,四颗美丽的金色星星拥着土星,在太空中描画出一个巨大的沙漏。在比拉特山后面,还有湖岸边沿,散乱无序地紧紧地挤着许多光秃秃的变了形的古老山峰,蒂特利斯、普罗查、克里斯珀、巴杜斯、加朗斯托克、弗拉多、莫托恩、贝康里德堡、乌拉霍亨、荷克斯托伦、洛特霍亨、蒂尔斯托克和布吕尼格。我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所有这些肿脖子的跛足的巨人蹲在周围这层朦胧光影之中。
风不时地透过黑暗带给我远方的铃声。这是一群群牛羊摇曳着它们颈下的铃铛在比拉特山和里矶山的高山牧场里漫游,这阵阵温馨的音乐仿佛从五六千尺的高处传到我的耳畔。
这一天我看了三个湖,我早上离开的是苏黎世湖,中午楚格湖赐给我一条好鳗鱼当午餐,而卢塞恩湖则馈我以肥美的鳟鱼和鲑鱼做晚餐。
从空中鸟瞰,苏黎世湖状若新月,其一角靠苏黎世,另一角依傍乌兹纳里,楚格湖的形状像一只睡鞋,那条从楚格通往阿特的大路就是鞋底。四州湖至某一点很像一支折断了的鹰爪,断裂处形成了布鲁能和布赫的两个港湾,爪子的四个钩子深深陷下去,一个在阿尔巴纳赫,另一个在温克尔,第三个在卢塞恩,最后一个居斯纳赫,传说退尔就是在那儿杀死吉斯勒的。湖的最高点是圣弗洛朗。
在离开以前,我又重访苏黎世湖,从阿尔比岸高处望去简直美极了。对岸白色的房子闪闪烁烁仿佛绿茵上的石子,几条帆船在水上漂过,漾起无数晶亮的纹。冉冉升起的太阳把湖上夜来的浓雾渐次收拾干净,和风勤快地把它们吹向北方,堆成一叠云彩。苏黎世湖如此富丽辉煌,可是我不再返回它身边了。
我告诉你这一天我游览过三个湖,现在我的兴致太好了,我甚至是看了四个湖。在阿尔比和楚格之间这世上最美丽如画的峰峦中央,深沟野壑,蓊郁荒凉,人们可以看到一泓碧绿的小湖,名叫杜莱尔茜,其深不可测,据说从前这里沿湖有个村落,后崩塌埋没。这水洼的色泽令人不安,简直像一个满是铜绿的大盆。“鬼湖!”过路的一个老农夫对我说。
越往前走,地平线那边越教人觉得奇怪。在阿尔比,眼下仿佛有四条山脉,重重叠叠:最近处是青翠的阿登山脉,其次是苍黑的汝拉山脉,接着突然一道裂罅,第三层是光秃陡峭的亚平宁山脉,最后,于众山之上呈现出雪白晶莹的阿尔卑斯山脉。
一会儿我们又下到涧谷间,钻进了森林。枝柯浓荫横遮山径,宛若网状拱顶,阳光和热气从裂缝处透入,很少的几座小屋半隐半显地露出金黄色门墙,上缀玻璃圆窗,俨然蒙着层绢纱,色泽明快,颇引人注目。一个农夫赶着牛车来迎我们。森林中沟壑纵横,从这些沟壑间向外望去,若是晴日中午,天地间四面八方光影交错、流动,高悬在天边的雾幕东一块西一块地碎裂开来,从裂开处蓦地现出远方的峰峦,真仿佛一面神奇的镜子在光的旋涡中不停地闪烁。
楚格,像布吕克,也像巴登,是一个明媚的旧采邑市镇,至今依然是城堡环绕,椭圆形的门上绘有纹章,筑有雉堞,十分雄壮,堡墙上满是古代因云梯攻城而留下的残迹。楚格不像布吕克那样有奥尔,也不像巴登有利马,但楚格有个湖,湖甚小,但确是瑞士最美的湖之一。我坐在一道菩提树掩映的狭长栅状突堤上,这地方离我住的旅馆不远,面前是里矶山和比拉特山,山峰宛若四座庞大的锥体;其中两座上接霄汉,两座倚卧波心。
石头制作的水池,彩绘并佐以雕刻的房屋,这些在楚格到处可见。巨鹿旅馆有一些文艺复兴时代的古迹。意大利壁画几乎占据了楚格所有的墙壁。在这些对自然环境大加藻饰的地区,屋宇和人们穿的衣裳也都受到影响。屋宇多雕画,衣饰则着重颜色花俏。这是一个美妙的规律。我们居纳特区的那些可供跳舞的小咖啡馆和穿着褴褛的郊区农民若是搬到这里,简直都成了丑八怪。
我看到楚格的一座门上有个浮雕画着古代穴居人,抡着根狼牙大棒,画的下面刻着绘制年代:1482。在另外一座门上镌刻着比穴居人更加动人的传说:Pax intrantibus, Salus exeuntibus,1607。(我的夏洛,你把这句拉丁文解释给你妈妈听,好吗?)
楚格的教堂布置很像弗兰德的教堂。刻有雕像的祭台,墙壁上是彩绘镂金的阴沉沉的百叶窗片。管堂人员领我走进教堂的璀璨宝库,里面堆满了金银器皿,有些极其富华,还有一些十分贵重。花三十个苏我看到了价值数百千万的宝藏。
十五年前,由楚格通往阿特的路是一条崎岖小径,最好的马匹到此都难免踬跌。现在则已是一条康庄大道了,即便公共马车满载客货在上面奔驰都不会颠簸。我在苏黎世租了一辆四轮轻便马车前往,用慢悠悠的步伐在这漂亮的大道上轻跑,左边是丛林峭壁,右边是一抹湖水,和风轻拂,微波荡漾。
初出楚格时波光潋滟,及至渐近阿特,湖水就显得汪洋壮阔。阿特,是斯维茨州的一个大村庄,再上去就是罗斯贝格山,当地人叫它索能贝格(意思是为日光所照耀的山),和里矶山,他们称之为沙腾贝格(意思是树影笼罩的山)。
罗斯贝格山高四千法尺,里矶山为五千法尺。这是两座全世界最高的角砾岩山。罗斯贝格山和里矶山与它们周围环绕的阿尔卑斯山脉没有任何地理上的联系,阿尔卑斯山是花岗岩,而里矶山和罗斯贝格山在古时候原来都是泥浆包裹着卵石,这种泥浆到了今天已经变得比水泥还坚硬了,所以陨落在大道近处的岩石就仿佛罗马时代的厚墙。这两座大山是两堆洪荒时代的烂泥。
有时偶尔泥浆还会融化开来,导致崩坍。1806年那一次,下了两个月雨之后,滑坡最厉害。那年9月2日,傍晚五时,罗斯贝格山正面阔一千法尺,高一百法尺,长一法里的一大块山顶突然脱落,三分钟就坍下三法里的坡面,蓦然间吞没了一片森林、一个涧谷、三个有人居住的村庄和半个湖面。阿特后面的戈尔多,就这样一下子给压得粉碎。
三点钟,我进入里矶山的阴影中,耀眼的太阳光正普照在楚格的丘陵上。这时已接近阿特了,但我想着戈尔多。我明白这座美丽怡人的小城对旅行者掩去了被毁去的城市的残破痕迹,我凝望这平静的湖水和倒映其中的瑞士山区木屋、草地。湖也掩饰了那些可怕的事物。里矶山麓幽谷深达一千二百尺,当被阿特和楚格的船夫们称为“阿尔比斯”和“维特-富恩”的那两股烈风劲吹的时候,这妩媚的水泊变得比海洋还要汹涌、可怕。
眼前里矶山一望无际地耸立,沉郁绵延,层峦叠嶂,杉树争先恐后地攀缘而上,好似千军万马冲锋夺寨。
观看眼下这片风景,不禁引起我无限思绪,有时觉得温馨,有时又觉得悲伤。这风景启发了我废墟、风暴和战争这三重思想,真是发人遐思。这时原来坐在路边的一个赤着双足的少女忽然跑来,一边跑一边扔了三个李子在我马车里,随即又微笑着一溜烟跑了。当我从小钱包里摸出几个钱来时,她已不见。过了一会儿,我乍一回头,她已经又折到路边,躲进绿树丛中,透过柳荫望我,眼睛里闪着光,像个山林女神。一个人在里矶山山林深处邂逅了维吉尔的诗中风光,按上天意旨一切都是可能的。
五点钟,我走出里矶山阴。我途经构成楚格里湖的那个拐弯,穿过阿特,这样就离开了水滨,走上峭壁夹峙的大路。路,相当陡,直通里矶山的一个低矮的小圆丘。路两边建了不少格调平庸的新房子。看来这儿已经不流行正面木结构的漂亮房屋了,渐渐时兴的是那种巴黎式的粉刷门面。真难看。应该告诉瑞士人现在巴黎人本身对这种粉刷感到惭愧。
突然,路上开始荒凉无人,一块小小的空地,那树丛中现出一所破屋,马车停住了。我们现在到了居斯纳赫著名的低洼大路。五百三十一年九个月零二十二天前,即1307年10月18日,就在这同一个时辰,同一个地方,一支箭从这座森林里劲射出去,射中了一个人的心。这人就是当时的奥地利暴政,这支箭就是瑞士自由。
太阳正落下去,路渐渐灰暗,斜坡高处的荆棘丛在落日斜照中闪闪发光。这路边破屋里两个乞丐,一男一女,伸手向我讨几个法国小钱币。一个船夫牵着一头套着嘴套的熊沿着大路向居斯纳赫走去,身后跟着四五个好奇的男孩,一片欢叫。我的车夫连忙把车刹住,这时我听见马蹄铁撞击路面的响声。两支树枝岔开为我向原野打开一扇窗户,我远远望见远方有几个翻晒干草的人正在堆草垛;鸟儿在林间歌唱,母牛在里矶山中哞鸣。我从车上下来,望着凹陷的路,望着这沉静而若有所悟的大自然,渐渐地,在我思绪中往昔事物的幻影重叠在眼前的现实上,并使之消失,就好像陈旧的字迹在没漂洗好的纸上,字里行间,又重新显现出来。我仿佛看到古时候执法的总督吉斯勒鲜血淋淋地倒在凹陷下去的路上,在这里矶山散落下的洪积石块上,我听见他的狗穿过树丛盯着站立在林莽中的威廉·退尔那伟巨的影子狂吠。
这破屋原是一座小教堂,它标志着在此曾成功地发生过这一卓越的伏击。门是尖形拱肋,除此之外,这小教堂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内部已经破损,壁上有残存的壁画,一座可怜的祭台还陈设着意大利旧物,着了色的木瓶和人工制作的假花,两个乞丐含含糊糊地讲着话,给他们几个苏,就卖给你威廉·退尔的纪念品,这就是居斯纳赫低洼的大路上那座纪念建筑物里的一切。
祭台上有个圣母像,圣母像前面摆着一本打开的书,行人到此可在上面留名。最近来小教堂的一位旅行者写的两行字,比充满在这本书里的任何向暴君宣战的誓言更令我感动:“我恭谦地请求圣母使我可怜的妻子得沾圣佑,恢复视力,重见光明。”在金册上,我什么也没有写,甚至我的名字。在上面这句充满柔情的祝祷词下面是一片空白。让它空着。
从小教堂前面的空地,可以望见四州湖的一角。我回头瞥见在里矶山麓长满荆棘的小丘上,有一截塔楼似乎已经倾圮的山墙,挺立于荒榛之处,如一巨齿。这荒墟就是居斯纳赫要塞,吉斯勒曾在城堡主塔住过,也是当年准备囚禁威廉·退尔的地方。威廉·退尔并未被关进这所牢房,吉斯勒也没有再回到这里。
一刻钟后我到达居斯纳赫。熊在广场上跳舞,妇女们在汲水处欢笑,三辆英国快班驿车停在旅馆门口。这家旅馆外观俗气,但设备倒还舒适,看上去与这里那些15世纪屋宇的哥特式正面不配。两个老太婆照管教堂前面的那块墓地。我叫马车在这里停下。我参观了教堂,以建筑而论很小,但甚多藻饰,精致可爱。
苏黎世的教堂总是空荡无物。但是这里,也像阿特和楚格一样,装点得过分浓重,积绘满目。罗马教堂为了跟新教圣堂对着干,就来了个截然两样。这是天主教区对耶稣教区的一场花枝、螺旋形饰物、绒球、流苏的大战。
特别是墓地非常出色。每一墓穴上都树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冠以精工制作的洛可可式磨光镏金的铁十字架,所有这些十字架装饰使墓地看上去就像一大株开满黄花的黑色灌木。
从居斯纳赫到卢塞恩的大路沿湖而筑,跟楚格到阿特的路一样。四州湖比楚格湖更美。横亘在我面前的不是里矶山脉,而是比拉特山脉。
整天都与比拉特山做伴。我在从苏黎世到此地的旅途中也很少望不见它。在这段时间我在窗前都隐约可以瞥见。
比拉特山很奇特,形状可怕。中世纪时人们叫它断山。这山峰顶端几乎总是笼罩着云雾,mons pileatus一名即源于此。卢塞恩的农夫,他们对福音书要比对拉丁文精通,从pileatus这个词取了pilatus为山的名字,并且断言,朋司·比拉特就葬在这座山下。
至于云雾的出现,据此间妇女们说,也很奇怪,有云,主晴,无云则预示暴风雨即将到来。比拉特山这个奇异的巨人,晴天太阳晒,它得戴帽,下雨了它就得脱掉。因此,这座具有气象预测作用的山就让瑞士这四个州免得老待在这些变化多端的戴帽小隐士的窗口张望。云的这种作用确是事实,我观察了一上午,四个小时里云变换了二十种不同的形状,但是从来没有离开这山的正面。一会儿像只待在窝里的雪白的大天鹅,偃卧在起伏不平的山顶,一会儿又振翅挺立,一会儿张开嘴,像狗在吠叫,一会儿又散作五六朵小团流云,幻化作一顶圆形鹰冠。
你要知道像这样一座山笼罩着这样的云彩,在平原上总会产生出许多迷信的。山势陡峻,攀登艰难,它高达六千尺,围绕着顶峰有种种恐怖的传说,这使得许多猎岩羊的猎人望而却步。——这奇异的云从哪儿来的呢?——两百年前有个神通广大的精灵,他的脚就是山,他冒险爬上了比拉特山,从此变成了这里的云彩。
山的顶峰上有一个湖,湖很小,水甚清澄,湖长一百六十法尺,宽八十法尺,深不可知。每逢天晴,阳光映照湖水,蒸气成云,天变阴时,既无日光又无云。
这个景象虽然说清楚了,但迷信并未消失。相反,反倒更增加了许多花饰,因为大家所常登临的山并不比那些杳无人迹的山少些恐怖感觉。
除湖泊外,比拉特山还有些神奇的情况。首先有一棵全瑞士唯一的奇松,此松主干九枝横生,每一枝柯上复托生着另一巨松,看上去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野李子树。其次,在阿尔卑斯山的布润德仑区,这是山顶七个峰头旁边的小圆丘,回音好似真人在说话,词句完整。若是说话,那么回音能听到从开头到最后一个音节,若是唱歌,则连最末一个音符都可以听得十分清晰。还有一样,一个令人害怕的深渊里,在六百法尺高乌黑的绝壁中间有一处无法进入的岩洞,那洞口有一尊不可思议的大约三十法尺长的白石雕像,倚身盘膝端坐在一张花岗石桌子上,俨若守护岩洞之神灵,面目狰狞,令人生畏。
在唐利斯的阿尔卑斯山下面,岩洞穿过整个大山到达另一边,那里有个洞口叫“月亮洞”,据艾贝尔说,人们在这里找到许多钟乳石。
这六百法尺高的峭壁既然无法攀登,我们就想绕过这尊雕像,从“月亮洞”进入里面,这洞的一边直径为十六法尺,另一边为九法尺。洞中寒风砭骨,急湍奔流,至此已觉非常危险。但是我们仍继续冒险前进,摸索着穿越带拱顶的厅室,匍匐着在谿壑纵横的地面爬过。几乎滑落。没有人能走近雕像。她永远在那儿,无法触及。她静静地望着涧谷,守护岩洞,执行命令,仿佛还遥想着当初雕塑她的那位神秘工匠。山里的人把这尊雕像称作圣多米尼克。
中世纪和16世纪时比拉特山跟勃朗峰一样吸引人,今天已经无人想起它了。目前里矶山很出风头,而比拉特山可悲的种种迷信陷在那些老太婆窝里,声名一落千丈。大家怕那座山顶只是因为攀登困难。勃菲弗尔将军曾在山巅进行过晴雨气压观测,他肯定用望远镜可以看到斯特拉斯堡的孟斯特。
一个古怪的游牧部族曾在此停驻并定居过。这些人懒惰、强壮但头脑简单,他们在此生活过百把年,对平原上的那些终日辛劳的“人蚁”极其蔑视。
这时在卢塞恩还存在着一些古老的禁忌,禁止把石头扔进比拉特山巅的小湖,据说石子会引起一股龙卷风。只要有人扔下一颗石子,这湖上马上就掀起暴风雨,甚至会漫及整个瑞士。
一百年来,尽管它这样令人害怕,比拉特山却遍布牧场。因此这不仅仅是一座可怕的山,它还是养活四千头母牛的硕大乳房。现在我还听见四千个项铃在当当地鸣响。
这就是阿尔卑斯山奶牛的历史。一头奶牛值四百法郎,每年有七八十万法郎的收入。在山里放牧六年,可生下六头小牛,以后,当它消瘦、无力、衰竭,把它所有的养分都注入乳汁之后,养牛户就把它卖给屠宰场。它越过圣戈达峰,走下阿尔卑斯山南麓,在意大利客栈的那些不干不净的大锅里煮成牛肉。
一支法国部队最近买下离山顶约半里处的一片落叶松树林,修筑了一条可以通行车辆的大路,于是把这位巨人的头顶芟理得光光的。——此外,一位向导在居斯纳赫对我说,1814年有个叫易拿修斯·马特的专打岩羚羊的猎人靠着扶梯和绳索进入山洞,当然,冒着生命危险,确实大胆地接近过那位阴沉的石头守护者。如果这一冒险继续下去,神奇的比拉特山将会像一座粉刷过的教堂那样变得平凡无奇了。
可是墓地上有个老妪听了向导讲的故事却坚决反对,她说易拿修斯·马特不过是个吹牛大王,尽吹那些个交好运的无稽之谈,其实多米尼克岩洞仍然是童贞未凿,没人去过——在这方面,我相信老妪的话。
我们的马车飞快前进,从居斯纳赫到卢塞恩只花了一个半钟头,到达卢塞恩时天尚未黑。夕阳斜照中沿着居斯纳赫湾岸边漫步是非常美妙的。
离开居斯纳赫时,我双目仍然凝望着吉斯勒的另一废墟。这就是新哈布斯堡的主塔,宛若鹰巢倾覆在山腰荒榛蔓草之中。从大路望见一堵高墙,那上面的常春藤飘垂在海湾水波中间,活像一个人仰面朝天时垂下的长发。对面翠绿的齐纳山坡上,杂树与农作物纷繁交错,倒影映在一平如镜的湖水中间,仿佛一块枝状玛瑙。里矶山脚下,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反光透入水帘形成一片白光。一条小船在乌黑的水洼里沿着岸边漂过,影子映在水里变得很长,像把宝剑。船是剑柄,船夫是护手,航迹闪烁耀眼,宛若精湛、修长、出鞘的刃锋。
9月11日,下午4点钟
除了兵工厂和市政厅大楼,卢塞恩全城我都看遍了。
城市建得很好,位于两座对峙的小山上,勒斯河横贯其间,将城区一分为二。这条河在圣弗洛朗入湖,于卢塞恩流出,水势汹涌。此处有一垛14世纪时代的围墙环绕着,像巴塞尔一样,所有的塔楼形状各异,这些完全属于圣日耳曼军事建筑物的巧妙构思,多设款式别致的喷泉,房屋多缀有涡形装饰、小塔楼和山墙,一般都保持得很好。
这城市依山而建,布局呈古罗马阶梯剧场式,可远眺潋滟湖光,隐没于群山之间。
有三座带屋顶的木桥,均为15世纪时所筑,两座在湖上,一座在勒斯河上。湖上二桥很长,蜿蜒水面,看上去只在衔接古老的塔楼,借以娱目骋怀。非常别致,也非常妩媚。
每一座桥的尖屋顶下面都设有画廊,油画用三角形木板镶嵌在屋角下面,两侧彩绘,中间放置画幅。三座桥各有三组画,目的各异,主题也不尽同,意图明显地在于使过往行人观赏,心灵获得快感。大桥的一组画有一千四百法尺长,上绘圣经故事。卡佩尔桥的一组,绘有奔流的湖水风景,一千法尺长,包括两百幅画,上缀纹章,叙述的是瑞士历史。勒斯河桥的一组,是三者中最短的一组,图上所绘是骷髅舞。
这里所表现的是人的思想的三个大方向:宗教、民族性、哲学。这儿的每一座桥都是一本书。行人一抬头就能看到。这样,他外出原是为了做事,回来却获得了一份思想。
所有这些画几乎都是16世纪和17世纪时绘制的。其中有些极其精美。另外有一些因为在上个世纪被人胡乱而拙劣地修改过,以致面目全非。勒斯桥上的“死神之舞”,此画既富神韵又有意义,确属佳作。每幅画上都绘有死神的人世百态。死神做公证文书誊写人打扮,正给初生婴儿登记,母亲在一旁对着婴儿微笑;还有死神化作车夫,穿着镶有饰带的号衣,快快活活地驾着绘有纹章的马车,车上坐着一位娇滴滴的女人;有的画上绘的是位花花公子饮酒作乐,而死神则卷起衣袖为他斟酒;还有的画了一位医生在给病人放血,死神身系围裙为他做助手,扶着病人的手臂;还有一兵士双手挥剑,死神拼命抵住;有一逃兵骑马飞奔,死神也跨在马屁股上。这些画面最可怕的就是天堂,一切众生纷至沓来,混成一团,羔羊和狮子,老虎和母羊,善良、温驯、天真无邪。还有蛇,穿过一副骷髅架子,带着死神游来游去。这些画幅作于17世纪初,作者叫梅林吉,是一位伟大的画家和智者。
从卡佩尔桥上远眺卢塞恩,景色甚美,仿佛两百年前风光,真是幸运,这个城市才变化不大。
我还只看了市政厅的外观。
这座建筑物屋顶呈柱形头盔形状,上冠钟楼,极富情趣。虽风格杂沓,但相当宏伟。从巴塞尔到巴登,钟楼均尖顶上覆红瓦;从巴登到苏黎世,则都用刺目的丹红大肆涂抹;从楚格到卢塞恩,钟楼的样子颇类头盔,并有镀锡、金的盔上饰物和面甲。
圣品教堂在城外,人们把它叫主教座堂,屋上砌有大块青石的双尖峰塔,但除了一幅路易十三肖像和一块15世纪的、刻有耶稣头戴百合花冠拒收圣杯故事的外国浅浮雕,教堂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仔细研究的地方。
港口有一座过于华丽的洛可可式的耶稣会教堂,在这座教堂后面小广场上,另外还有座教堂,虽然深藏在里面,却比所有其他教堂有特色。教堂大厅里装饰着不少彩旗,讲道台是砖砌的,制作精美,17世纪时所建,唱诗班祷告席也一样。我还注意到,在一座洛可可式的小教堂那边有个15世纪款式的铁栅栏门,十分壮丽。
卢塞恩什么都有,大的小的,阴森可怖的和迷人的东西。在港湾中,一群黑水鸡,又野又狎熟,在比拉特山峦树荫下湖中嬉戏。该城对这些可怜的快快活活的小鸡采取了保护措施。杀害它们将被处以罚款。这些小野禽简直像一群白嘴巴的小黑天鹅,在阳光里载沉载浮,飞来飞去,足以娱目。吹吹口哨鸟儿就飞过来。我时常从窗子里给它们扔面包屑。
在所有这些小城里妇女们都很好奇,胆怯,也很烦闷。正因为好奇和烦闷所以就产生出上街看看的愿望,而羞怯又产生怕人瞧见的心理,因此,在所有房屋的正面都有一个相当隐蔽、相当复杂的窥探装置。在巴塞尔和佛兰德斯,是一个钉在窗子外面的镜子,在苏黎世和阿尔萨斯,是一座小塔,有时娇美,八方采光,半挂在住宅正面。
在卢塞恩,这类窥探设施原来只是窗外的上面钻了许多洞的小壁橱,搁在支架上,很像一只食橱。
卢塞恩的女人才不应该躲起来呢:她们几乎都挺漂亮。
想起来了,我还看过8月10日的衣着华丽的时髦女郎,那模样很夸张。
9月15日
我的阿黛尔,我还在卢塞恩。我刚刚做了两次十分美妙的短途旅行,环湖游览并登上了里矶山。
12日清晨动身去里矶山,行前先请了一位叫弗罗·尼泽的理发师刮胡子,这人真可憎,他把我下巴上划破了三处,为了这项“外科手术”,我花去十六个法国苏。
我要把这些都告诉你,但是在这句话没对你说之前我决不想把信封上。里矶山美极了。
一小幅画是给蒂蒂娜的。塔楼上那个像托盘的东西是个鹳巢。你给她说明一下。
吻我的代代,我的多多和我的夏洛。我希望他们学习好。握瓦盖里的手。
再见,我的阿黛尔,不久我还要写信给你。再过一个月我将再看到你。亲爱的,我拥抱你们大家。
爱你的雨果
记事册
9月16日
现在是早晨六点钟,下了一整夜瓢泼大雨。里矶山后面太阳在一片浓雾中升起。四旁群山白雪皑皑。朝霞照射下白色的比拉特山十分壮丽。无数四桨小船在湖上漂泊,仿佛在水面张上了一面偌大的蛛网。我听见赶集市的卢塞恩的少女们在卡佩尔木桥上走过。船夫们欢笑着互相招呼。苦役犯披枷戴锁,在清扫码头。湖间的黑水鸡在我窗下梳洗弄妆。
摘记
9月16日
卢塞恩兵工厂。——门口,雨中的锻铁大炮。
第一厅室:穿礼服的桑泊克农人。土耳其楼阁几乎占满了楼下大厅的天花板。——最高层诸厅室:绚丽的十六七世纪大玻璃窗,上面绘有大炮器械、矛、槊。据导游介绍,此均系桑泊克战役旧物。不少捆马里尼昂的箭。温克雷德、大法官冈多丁根和奥地利公爵的漫画像。——公爵的连环锁子甲、木人手中之温克雷德的兵器。大法官的颈圈,农民颈圈。我试戴了一下大法官的颈圈。我寻找沾有他的血迹的卢塞恩旗帜,但没找到。威廉·退尔的弩、牛角弓,很可能系赝品。——伏尔泰的手杖——枫丹白露宫的鹅毛笔。
在一角落上,有皇帝的瑞士警卫穿的制服。侍从之号衣。较远处有古代叠巴克农民穿的外套。瑞士人,一种半斯巴达、半雇佣兵的特种人物,对山比对山民还要尊崇,重视白雪的纯洁,出卖自身,情愿住营房、受奴役,但自得其乐。他们感觉是自由的。
出发——夜间暴风雨后勒斯河漫溢,吞没了两个村庄,昨天我坐驿车经过的从圣弗洛朗至阿勒托夫的路已被冲毁。——沿途树木被连根拔起,然天气晴朗,大道畅通,有时遇到建在激流上的16世纪的古老木桥,有时望见岩顶寺院耸立,并常常看到瀑布。许多村庄熙熙攘攘,大道上很热闹,还有集市,有些马车上出售五彩玻璃珠子饰品,令少女们目为之眩。成群结队的农民唱着圣诗在路上走。——到处有被河水冲破的缺口,以致石灰岩外露。——安特利博克,处于涧谷、激湍和丘陵之间,环境甚美。
17日
中午,滕城。——附郭一带极佳。古城堡。——游览。——这是一座监狱。——这些精致的小塔是单人牢房。——隐约看到一兵士,阴冷地朝向湖。他是个谋杀犯。——另外一间紧闭的牢房。——一位中士操着叫人难懂的语言对我说:大强盗。——这些小塔风光很好。——雄伟的构架,大屋顶。——大盗的歌声,柔和而沉郁。
滕湖。——尼桑峰。——萨多城堡,令人赞叹。
老奥利布吕斯,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很笨,两个陪伴他的妇女看来似乎很痛苦。
他喜欢伏尔泰,因为这位思想家抨击世俗成见,宣扬哲学。他器重耶稣会信徒,因为他们在弗里堡建了一座很像样的修道院(顺便说一句,第二天我看到难看的白色新营房破坏了这城市哥特式的建筑的迷人景色)。唐·卡洛斯维护真正的原则,所以受到他崇敬。他憎恶雅各宾党。恨波拿巴,讨厌浪漫派。他惧怕法国,因为法国集中了这一切。整个这些都被荒诞的思想牢固地凝结在一起,并在这人的头脑中扎根,所以在他日常言谈中时时流露出来。他虽然自称为传统的法国文人,但实质上是个瑞士爱国者。我曾经见过他在美景旅馆旅客留言簿上写下过这么一句摘引的话:愿上帝年年保佑我们的祖国免于灾难!
船上的公共音乐。——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
瑞士牧歌。
德国圆舞曲。
God Save The Queen.
没有法国音乐。奥利布吕斯注意到这个情况,很满意,接着他开始用力以“法国公报”的风格高谈阔论,关于唐·卡洛斯,什么政治前景、国家机构,等等,这时对面是尼桑,可以看见山腰,它庄严地屹立在阳光中,显得无比壮丽。
看到这些,我走到演奏音乐的人那里,请他奏《马赛曲》。
花了十五个苏我听到了《马赛曲》。
把这根有倒钩的箭刺进这人的心里之后,我走过去坐在我的位子上,漫不经心地又画起速写来。
湖很美。——一位隐者的山洞。——瀑布。——山顶上的村庄。
在朗尼奥和滕城之间,坟墓:墓上有身披路易十四式铠甲的大木雕像。铭文是:
ROBERTUS ET ALBERTUS DE WATWYLL
GENERALISSIMUS IN FRANCIA COLONELLUS,
NIVEVS HEL VETIA FLOS NOBILITATIS
17日晚
伯尔尼——有很多拱廊的城市,像都灵。大教堂、塔楼和大门,整体很美。富拱形曲线的卓越人像。教堂里相当精致的细木护壁板。六个保藏得很好的四尖拱,极佳。——漂亮的黑大理石洗礼圣水器。粗糙的黑花岗岩祭台。
无数玲珑的喷泉。——注水的少女。——全副武装的伯尔尼熊。——吹笛的牧羊人。——一群围着柱子在浮雕上跳舞。
上有彩色小人出入报时的钟楼。
圣克里斯托夫塔楼。——尖形穹隆中的彩色木质大兵。——几头熊在槛中。苦役犯。雨。在绘有磨盘的纹章底下,一面大花玻璃窗上写着:
PURA ME MOVENT
9月17日子夜,伯尔尼
无论我到哪里,我的阿黛尔,我的第一桩事就是给你写信。一安顿下来,我便要来桌子和墨水,准备写信和你谈心,和你们大家,我钟爱的孩子们,你们既然是我心的一部分,你们也应分享我的思想。
也像到达卢塞恩、苏黎世那样,我是在夜间到达伯尔尼的。在这个时间到达某个城市我并不觉得讨厌。这样初到一个城市你就可以接触到夜里黑暗和光明的混合体,亮光给你显现出事物,而阴影又给你把它们隐没,于是便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夸张而又若虚若幻的迷人景象。这是一种已知和未知的糅合,恍惚如梦,任意飞驰。有许多在白天只是很平凡的东西,但是在暗影中就会萌发出无限诗情。白天这些事物平淡无奇,黑夜里事物的轮廓就膨胀开来。
现在是晚上八点钟,我是五点钟离开滕城的。两点以后太阳渐渐偏西,月亮,已近上弦,在我身子后面升起,悬挂在斯托空山残缺的峰顶。我乘的四轮马车在一条上好的大路上奔驰。——我的这部马车,只换了个车夫,不知是谁安排的。
我现在的这位车夫相当别致,他是个大块头皮埃蒙特人,脸上一圈乌黑的络腮胡子,戴了顶大漆帽,身子罩在一件十分宽阔的车夫常穿的那种多层领黄皮外套里,外套内衬黑色羊皮,外面镶嵌着红、蓝、绿色的皮块,上面彩绘了各色奇幻的花卉图案。外套略略露开,可以看到里面橄榄绿的丝绒上衣、短外裤和皮护腿套,腰里挂着一条四十苏制作的有着拿破仑肖像的表链,上面还串着一只开表的钥匙。
所以在我面前是黄昏时分泛白的天空,身后是月色映照的淡灰色天宇。在这双重反光中看过去,景色绝佳。不时地我瞥见左边,阿尔山那黑黢黢的深沟里拐角上一片银色。这里的房屋都是山区木屋款式,小而精致,淡淡的月光照着大路两旁的木屋正面,露出赭红色窗户,屋檐低垂。
经过时我注意到在这大雨滂沱又多风暴的地区,房屋屋顶十分宽广。屋顶就是因为雨多才大起来的:在瑞士,屋顶几乎覆盖着整座房屋;在意大利,略去不少;在东方,完全消失。
我继续写下去。——我凝视着这些树的轮廓,这使我愉快。马车夫下去安装轮辐的时候,我欣赏了离大路百步之遥的那片草地上的一棵枝叶繁茂的胡桃树。安装轮辐是个好兆头。机修工吹着口哨。背景行将变化。
这时大路随着圆形山头向下延伸,在我左边,透过路边的一排树,月光下,在隐约可以望见的涧谷深处,有个影子,一幅光彩炫目的风景,有一个城市猛然在眼前出现了。
这就是伯尔尼和它的涧谷。
我仿佛身临一个中国城市的灯笼节日之夜。这倒不是因为那些房屋的屋脊特别清晰,特别虚幻,而是在一片杂乱的市尘中有那么多灯火,那么多蜡烛,那么多提灯,那么多灯盏,在所有人家的窗扉出现那么多星星。有条白茫茫的大街在布满大地的群星中间划出一道如此璀璨的银河。两处塔楼,一个正方,矮墩墩的,另一个秀挺峭拔,奇妙地显示出这城市的两个极端:一个在圆圆的山头上,另一个则在涧壑之中。阿尔地处峭壁之下,虬曲如马蹄铁形,拔地而起,宛若一巨镰割草,草就是那堆灯光点点的屋厦。面前,碧空深处一轮明月好像节日的火炬似的投下光辉,如此温馨,淡泊,和谐,难以形容,我现在看到的仿佛已经不是一个城市,而是一团影子,一个城的梦幻,一个宇宙中不存在的小岛,锚泊在这大地的涧谷之中,无数精灵照得它一片辉煌。
车子下山的时候,这城市美丽的侧影多少回时而散开,时而又重新敛起,那幻影乍聚乍散。
随后,我的马车过了桥,在一个尖形拱门下面停住。一位老者正跟两个穿绿制服的兵谈话,他们过来查问我的护照。在煤气灯光底下,我看见墙上贴着一张走钢丝艺人的海报,还有画像,于是我蓦地从我的中国梦幻的云端落下,降到伯尔尼,这八十二州中最大的州的首府,这个有三百八十一万九千居民的大邑,各国大使的府邸所在地,坐落在北纬四十六度五十七分十四秒,经度二十五度七分六秒,海拔一千七百零八古法尺的城市。
我刚从这种陨落感中稍稍恢复过来,就又继续前进,这一下我走进了一家叫绅士的旅馆。——又是一次跌落,因为绅士旅馆实际上是一家破败不堪的小客栈。房间里一股霉味,白窗帘也由于年深日久而发黄,五斗柜上的铜家什生了铜绿,墨水成了黑淤泥浆。总之绅士旅馆的确特别。没想到在如此干净的瑞士竟会冒出这样一块布列塔尼式的瘟脏的绿洲。
我之所以在卢塞恩滞留,并非因为里矶山,而是为了比拉特山。比拉特山悬崖笔陡,野旷,景色绝佳,唯不易登临,故为游人所舍弃,但是我于此却情有独钟。里矶山比比拉特山低十四古法尺,可骑马而上,只有一些合乎市民口味的山坡,整日处处都是游客。里矶系众人用武之地,引不起我多大兴趣。可是坏天气持续使我无法登上比拉特山。一个塌鼻子的向导,法国旅客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奥德里,不肯为我导游,我只好就到里矶为止。总之,我对里矶山并不抱怨,不过我心里还是喜欢比拉特山。
在可怕的名叫弗洛·纳采尔的剥皮匠那里刮过胡子之后,十二日上午八时我离开卢塞恩去里矶山,九时卢塞恩城号汽船把我载到魏吉斯。这是湖边的一个美丽小村庄,十时我在此马马虎虎吃过午饭,然后就离开魏吉斯,开始爬山。我算是雇了个向导,实际上我的全部行李只是一根手杖。
途中遇到过两三批商队,带着马、骡、驴、粮袋,包铁头的登山杖,牵牲口的向导,解说景物的向导,等等。有些旅行者把里矶山看作勃朗峰;一些山里的堂吉诃德先生决心要攀登一番,他们驮着巨人卡夏的偌大箱笼爬这么个小土丘。——当然里矶山确实很美,游人上下只要带一根手杖就成。我的阿黛尔,你还记得我们去蒙当凡尔的那次旅行吧,里矶山的高度也就是比那里高一倍,蒙当凡尔差不多有两千五百古法尺高,里矶山大约有五千古法尺。
从魏吉斯登里矶山需三小时,可以分作四段。
从树林下面的一条路开始,低低的枝柯老是钩住英国女游客衣裳上的花边,这里有些娇丽的赤着脚的少女给你送上几只梨子和桃子。这林子杂栽着果树。时不时地,透过树叶绿荫隐隐映现出湛蓝色的湖水,在两棵槜李之间可窥见小船来往。接着,一条山径,有些地方实在难行,援峭壁而上,自山脚到顶峰间几乎遍布峭壁。再上去就是一片绿茵斜坡,至此路径亦更加开阔,有一座题作“冷浴场”的房屋和另一处叫作“通行税征收处”的地方为坡地隔开。然后,从“征收处”有一条崎岖小径直通顶峰。从这里可以看到卢塞恩,小径旁临深涧,那涧谷深处就是居斯纳赫了。
开始的两段路,每段路程差不多用了一小时,后面每段用了半小时。
头一段只是一个愉快的散步,第二段则相当艰苦。天气很晴朗,太阳当空直射沿着小径的白色峭壁,小径随处都筑有脚手架和砖石结构支撑加固。古老的洪积拱壁因暴雨山洪不断冲刷已经散落,碎石堆满了大路,我在高墙缺口的钉头上缓缓向前。我不时见到石崖上总有一幅蹩脚图画,指示这里是这条险道上的一个站口。
半山腰有一座小教堂,在上方两百步处,有块已经从山体脱落的岩石,人们称为“石塔楼”,路就从那下面经过。浓荫清凉,一掬泉水从拱穹溅在汗流浃背的游人身上,那里放了一张凳子,坐不得,坐上去会得胸膜炎的。
“石塔楼”的确奇妙。它上面是一块人爬不上去的平台;一棵高大的松树昂然挺立。几步之外,有一瀑布奔腾于山涧之内,四月里吼声如雷,入夏则如银练素垂。
到达院坡顶上,我不禁气喘吁吁,只好在草地上坐一会儿。大块大块的乌云已经遮没了日头,所有的屋宇都不见了,自天而降的黑影给了这无限苍茫的大地一种昏沉阴冥的感觉;湖中有山有岬尽在脚底,我还能清晰地分辨得出中间突出部分,岸边和狭长的颈部,我仿佛看见一群毛茸茸的山妖水怪围着这湛蓝色的水池,大张着口开怀畅饮。
休息了一会儿,我又开始攀登……
18日,清晨6时
这封信我就写到这里,我的阿黛尔,好立即寄给你。天气变得可怕,大雨如注,我想把路程改一下。不可能折回向北,我准备南行,这样可以再见到蓝天和太阳。我赶紧把这告诉你。你给我写信,寄马赛好了(不必写名字,留局待领)。我渴望得到你们的消息,我的阿黛尔,收到此信后就给我写信吧,还有我的蒂蒂娜,你也要写,告诉我你每天做的事,盼你玩得高兴,如我所望。
我的夏洛,多多,代代,你们也给我写信啊。——我要把你寄至科隆的信寄回去。——因为现在立即要寄出,我就写到这里。吻你,我的永远可爱的阿黛尔,还有你们大家。——以后到里矶山再写。
你的维克多
我即将去洛桑。
我继续上路。走过了起初两段行程,我进入第三段。在一个相当高的地方,半山腰,有块长满青草的斜面上,我瞥见人们平常称之为“冷浴场”的木屋。我到达这里才花了五分钟。
木屋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它是用许多切削得像杉树皮似的鳞片状小木板盖成的。顺便说一句,大自然赋予这些鳞片所有的抗水功能,这些鳞片在雨水里就像鱼儿在波浪里一样。有几个打扮入时的美国女人坐在门口。
我已经离开了大路,在几块坍塌下来的粗大岩石中间看到一泓清澈悦目的泉水,因为这一泉水,人们才在离平地两千古法尺处建了一座小教堂,后来又是一处疗养所。这就是这地方的寻常事物发展的过程,巨大的山峦使它变得富有宗教气息,首先是灵魂,其后是身体。清泉像水晶丝丝似的从山岩裂缝中溢出,我解开朝山香客用的旧铁盆,喝了这股清冽的水,随后我走进紧靠泉眼的小教堂。
祭台上堆满了相当破旧的天主教祭器之类的东西,一尊圣母像,无数干枯的花枝,好多镀金剥落的瓶瓶罐罐,一整套还愿之物,什么都有,蜡做的腿,白铁做的手,画着湖上失事的画幅,被援助或是救上来的孩子的头像,苦役犯的铁项圈和镣铐,一直到疝气兜带,这就是我在小教堂内部看到的景象。
没有什么急事,向导休息,并在那儿喝樱桃酒,我就在泉水周边随便走走。
太阳又出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铃声吸引了我。我走到峭壁夹峙的一条深沟边沿,几只山羊在悬崖上吃草,没入荒榛野草之间。我手脚并用,就像山羊一样,下到这里。
那边,一切都小巧玲珑:绿茵纤秀,细长花苞的花枝穿过荆棘延伸到窗户边,仿佛在探头凝神欣赏一只奇美的黄黑色泽的蜘蛛,它像杂技演员似的,在草叶间一根不易觉察的游丝上来回走动。
沟壑封闭如房舍。我也像花一样凝望蜘蛛(顺便说一句,这一切似乎都在讨好它,因为它一直看着我,仿佛为自己的大胆、灵巧而自鸣得意)。我发现在沟壑尽头有一狭长的走廊,过了走廊,景色蓦然一变。
此时我在一块像露台似的悬在里矶山巨大峭壁上的狭窄的石坪上,坪上青草萋萋。比尔根山、布什豪恩山和比拉特山整个摊开在我面前。下面,无限漫远处是卢塞恩湖,湖面为港湾分成若干小块,像一面破镜子似的映照出这些巨人的风姿。比拉特上方,那天边深处,二十个积雪峰巅熠熠生辉。冈峦起伏,处处绿荫蓊郁,阳光下阿尔卑斯山的伟岸身躯显得十分突兀。远方花岗岩盘亘皱褶,如人蹙额忧思。光线从云端倾泻下来,把这些美丽的山谷装点成一片迷人景色,山中杂响时时传遍山壑,两三条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船在湖中荡漾,船后拖曳着一抹长长的波痕,宛若银色的尾巴。我看见村子里房屋上的炊烟袅袅上升,而山岩瀑布湍流仿佛烟霞自天落下,这真是充满上苍伟大的和谐壮观的奇观。我转过身去,思索大自然是给哪位高迈杰出的人物提供的这山川、云雾和太阳的盛会呢,我想为这雄伟壮丽的风景找到一个崇高的佐证。
确实有个佐证,而且是唯一佐证,尽管如此,岩壁犷野,突兀,荒凉无人。对此我将终生难忘。在万山重叠中,一个白痴,一个甲状腺肿患者坐在一块巨石上,双腿悬空。这人身子细长,宽脸盘,脸对太阳做呆笑状,漫不经心地望着面前。啊,这真是无法参透!阿尔卑斯山是个伟大景观,而这观赏者却是个傻子。
我在这可怕的对比中感到茫然:人和自然对比,自然是最富华完美的自然,而人却呈现出最卑微可怜的姿态。这神秘的对比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在这片孤寂中这个嘲弄又有何益?我应当相信这风景属于这傻子,而受到嘲弄的恰恰是我这个过客吗?
然而,那个甲状腺肿患者并没有注意到我。他手里拿着一大块黑面包,不时地咬上一口。这是坐落在里矶山另一边的那个嘉布遣修院济贫所收容的一个傻子。可怜的白痴,他是来这儿寻找南方的太阳的吧。
一刻钟后我又走上小径,“冷浴场”、小教堂、沟壑和甲状腺肿患者都在我身后,消失在里矶山南坡那些山肚子里。
税卡规定过往旅客每匹马交六巴兹(十八苏),过了税卡,我坐在悬岸边上,像傻子一样,把双足垂在吉斯勒那个已经坍掉的主堡上。这城堡废墟在我下面约七百度(一千四百米)处,没于一片荒烟衰草之间。
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三个挺秀气的插着羽毛饰物的英国男孩,笑着闹着,在草地上打滚,跟他们着围裙的保姆玩耍,就像在卢森堡那样,用法语向我问好。
这地区的里矶山十分野旷,可以感到顶峰就在附近。山顶断开,中间一处高沟掩映着几间山间小木屋,自成村落。在居斯纳赫那边,我看见山涧里许多高大的杉树成群向我涌来,这些杉木可制船的桅杆,其未来命运不外两途,在山间或在大海。
从我所在的地点观看顶峰,仿佛很近,就像两三步就能到达似的,实际上有半古法里。
走了四个小时,这段路我只是随意走走歇歇。两点钟,到达里矶-居姆山。
在里矶山顶,只有三样东西:一家小客栈,一个在小梁上钉上几块木板搭成的观测所和一个十字架。这就够了,肚子、眼睛和灵魂三大需要,全满足了。
小客栈名叫“里矶-居姆山旅社”,我看这就够了。十字架也很足够,木制的,上面标着日期:1838年。
里矶山顶是一片宽广的丰草茸密的圆形山丘。我到达时整个山上就我一个人。我在四千法尺的悬崖边沿摘了这朵美丽的小花,我想着你,我亲爱的,还有你,我的蒂蒂娜。现在我把它寄给你们。
里矶山比斯特拉斯堡教堂的钟楼高九倍,勃朗峰有三个里矶山高。
像里矶-居姆山这样的山顶,只宜远眺,不可作画。是壮丽还是令人生畏?我实在不知道。既壮丽又令人生畏。这不能称之为景色,而是气势雄浑。天边似真似幻,无远无近,纯然是荒诞的夸张和惊世骇俗的缩略,一片混沌。
那些八百法尺的山不过是小得可怜的疣点罢了;杉树林是一丛丛灌木;楚格湖是一个盛满了水的盆子;戈尔多山谷,这个六平方法里的荒滩,只是一锹淤泥;贝格福尔,这个七百法尺的峭壁,沿着它崩坍的山体曾淹没过戈尔多,也只是一座俄罗斯山的齿槽;那足供三辆驿车交会通行的大道只是些蛛网;建有彩色钟楼的居斯纳赫和阿特城都是盛在匣子里送给孩子们玩的积木玩具;人、牛、马只不过是些蚜虫;一切俱已消逝。
在这个高度上地球的凸起部分跟所有的水平线交错在一起。诸山姿态奇特。洛特豪恩岬头浮现在萨能湖上,贡斯当斯湖登上了罗斯贝格顶峰,景色真是不可思议。
面对这无法以言语形容的风物才知道瑞士和萨伏瓦那么多傻瓜的由来。
阿尔卑斯山造成了许多白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与这样的奇观相处,都能从早到晚看着五十法里地面上的光线在三百度圆周上来回移动,毫不眩晕,无惊愕之感。
在里矶-居姆山上待了一个钟头之后,人简直成了雕像,就像在顶峰那里扎了根。大家情绪普遍激动。这是因为记忆比眼睛忙碌,而思想又比记忆更忙。不仅仅是这地球的一段奔来眼底,而且历史的一段也同时奔来眼底。旅行者来此是寻找一个观察点,思想家来此是找到了一本赅博的大书,每个山崖是一个字母,每个湖是一个句子,每个村落是一个重音,从这里两千年的回忆像一阵烟似的流出崖岫。地质学家可来此探索某一山脉的构造,哲学家可来此研究一些国家的人、种族和观念的形成。这也许比别处更加深沉。
从我所在的这个点,我看见十一个湖(熟悉的人能看到十四个),而这十一个湖,就是整个一部瑞士历史。萨能湖曾亲眼目睹朗德贝格的衰落;卢塞恩湖看到过吉斯勒的衰落;伦格润湖,这位瑞士美女住在哈斯利诸部落之中;桑帕克湖,温克利德曾于此亲吻长矛,瑞士首席法官贡多定根曾被人杀死在他城市的旗帜上;海带克湖曾映现出瓦尔带克城堡的一角,后为卢塞恩人在1386年从山岩下面掘出;海尔维尔湖,曾经历过伯尔尼与信奉天主教的几个州的内战,还有两次维尔摩根战役,它为此悲痛;艾吉里湖,曾令摩加吞光耀史册,五十个英勇的农民以滚石粉碎了一支军队;贡斯当斯湖,这里曾经开过主教会议,教皇和皇帝都曾驻跸于此,有个岬头至今还被人称为罗马角,还有个布莱根兹隘口曾因苏阿卜骑士们对阿邦者尔农民进行报复而流血遍野;苏黎世湖,也曾看见过尼古拉·德弗拉克作战的温特突尔战役,乌尔里契·温格尔打过卡佩尔战役。
我脚下的山谷里是洛维兹湖,戈尔多山就崩塌在里面;楚格湖,曾映照过皮埃尔·戈兰,它还记得贝林宗战役。头天在楚格湖岸边我无意中突然在两棵树间荆棘丛中发现一块墓碣,上书:卡尔-马利亚·韦伯。这著名的湖,岸边的四个州都是瑞士中心地带:施维茨,大主教所在州;恩特瓦尔德,牧师所在州;卢塞恩,封建主驻地;乌里,这是英雄的州。
向北方极目远眺,那里右边是苏阿卜,左边是黑森林,西面汝拉山直走夏斯拉尔。用望远镜看,我也许分辨得出比安州,彼得尼沙·当托南,它那个山毛榉和橡树林,它那个湖,里斯本地震时深湛的水源都战栗得一片混浊,那迷人的小岛,1765年让-雅克曾为伯尔尼放逐于此。
比较靠近,我周围有很多州。阿邦泽尔州,这里是阿尔卑斯山石灰岩地区,这里两种人信仰两种宗教:牧民信天主教,商人信加尔文教——圣加尔州,这里州长代替神甫,曾经是拉加茨战役旧战场——图尔戈维州,蒂桑荷芬战争发生于此,当年荷亨斯托芬的末代君主贡拉丁曾由此出征,后来死于那不勒斯,就像今天安基昂公爵死于万桑一样——格里宗州,即古代莱蒂,其地有六十个山谷,一百八十座城堡,三处莱茵河水源,汝连峰和汝连崖崮,美丽的昂季亚蒂娜山谷,土地震动,河水凝结:所有的湖,于1799年5月4日法国炮队越过时还结着冰。夏夫豪斯州有莱茵河瀑布,正如贝尔加德有罗讷河峡口一样;992年汉斯、斯特恩和帕拉蒂曾败绩于此——阿戈维州,1415年阿堡奥地利要塞陷落,至今这里的农民仍然像古罗马人在他们民会里一样露天进行选举,人群举手表决——绍勒尔州,意大利人称为Soletta,这里藏有多米尼克·戈维的画幅,团队与博须埃大主教谈到过的17世纪西班牙步兵队相比,毫不逊色。
比拉特峰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纳夏代尔以及格朗松和莫拉战场,只是尼古拉·德·沙纳塔尔和鲁莽者查理的影子却在我心中升起,比比拉特山还高,把这些崇山峻岭和历史大事的地平线完全塞满了。
这时我眼睛还掠过弗鲁蒂冈,从前泰朗堡的王家大法官就是从这儿给赶走了的——昂特勒布,在这儿可以采到阿尔卑斯山杜鹃,这儿的农民喜爱希腊体育运动,每天还要演唱希尔蒙塔格的秘闻——东面,是伯尔尼,这地方在1291年曾发生过被压迫的瑞士人为解放自己所进行的第一次东奈比尔战役——北面,是巴塞尔,1499年这里曾目睹自由瑞士的最后胜利。
从东到北,我看到了整个阿尔卑斯山脉石灰岩,从桑的斯一直延伸到容弗罗,在南边才突然散落地涌现出花岗岩的阿尔卑斯山,巍然壁立。
我独自一个人,幻想着——谁能不幻想呢?——欧洲历史上四位伟大人物好像走进了我的思潮,他们肃立在这伟大景色的四方:汉尼拔在阿罗布洛热的阿尔卑斯山一带,查里曼在伦巴第的阿尔卑斯山,恺撒在昂加蒂纳,拿破仑在圣贝尔纳山口。
在我身下的涧谷中,那幽涧深处,是居斯纳赫和威廉·退尔。
我仿佛看到了为这四位伟人所代表的罗马、迦太基、德国和法国,我静观着伟大人物所体现的瑞士,前面三个人是统帅和专制君主,后面这一位是牧人、解放者。
此时我眼下看到瑞士,这是一个严肃的充满沉思的时辰,伟人和雄伟的高山相连,在欧洲中央错综复杂地合在一起,使奥地利的利斧卷刃,使鲁莽者查理可怕的宝剑折断。上苍造了山,威廉·退尔造了人。
我在里矶山顶是怎样度过这一天的呢?我不知道。我到处漫游,看着,幻想着,我俯卧在悬崖边沿,把头伸出去探索深邃的幽谷;我远瞩高尔多;我朝那个叫做凯希波当洛的洞穴扔去几块石头,我没有看到它们从山脚下滚出来;我向一个山里人买了一把木雕小刀;我走上天文台,在那儿我画下了米当峰。这是个圆锥形花岗岩山头,上面有块绛红色的东西,这一下米当峰看上去就像用罗马水泥弥合起来似的,宛若吕佐尔小方尖碑。从里矶山望去,米当峰的形状很像埃及的金字塔。唯有谢奥峰仍然隐没在阴影中,就像贝督因人的帐篷隐没在谢奥峰的阴影中,又像拉姆色斯隐没在介荷洼的阴影中一样。
在我画画的这段时间,里矶-居姆山上人越来越多。第一批游客是从阿特那条路径爬上山的,路比较陡,不过比走魏吉斯那条道儿阴凉,我曾顶着烈日和南欧火烧似的热风走过魏吉斯。
一群年轻的德国学生,背着旅行袋,拿着手杖,嘴里衔着陶瓷烟斗,带着沉思而天真的样子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后来又有一个小巧玲珑的金黄头发的英国少女爬上天文台。她从隆巴第来,是经过圣哥达到达卢塞恩的。学生们是从苏黎世和斯维兹进入瑞士的,他们谈论着拉勃斯维尔、海利堡和阿芙荷腾。英国少女说话清脆好听,对贾马义奥、布丘勒托、里马和里末拉赞叹不已。
这就是瑞士,跟花卉和岩石那样,元音和辅音把瑞士按地区分开。北方多深阴、朔风、冰雪,故所有城市和山脉的名字里辅音凝定峻切;阳光使元音畅开,太阳照到哪里,哪里就发芽、开花。阳光普照在整个阿尔卑斯山南麓,洒落在金黄色的美丽斜坡上。同样的山顶,同样的山崖,山阴多辅音,向阳的一面多用元音。在阿尔卑斯山一带,由于山脉中央地势关系,语言的形成显而易见。在特芙布吕克和艾洛罗之间有一座圣哥达山。
五点半钟光景,游人几乎同时从四方涌至,有步行的,有骑马、骑驴、骑骡的,也有乘山轿的。一些英国人紧紧裹在多层领口的外套里,有几个巴黎女人围着丝绒披肩,还有些是在“冷浴场”疗养别墅里度夏的病号。还有个八天前被一场小小的革命驱赶出来的苏黎世上议员,一个法国推销员自称曾游览过西荣,以及玻利瓦尔死在其中的监狱,等等。午后二时我独自到达;至六时,这里共六十人。
这一大群人,挤在这么一家小旅馆里,这使一个德国青年很有感触,他认认真真地对我说:我们这伙人准得在这儿统统饿死。
这时候,深深的山壑简直绚烂极了。太阳在上下起伏的比拉特山脊渐渐下沉,只能照到峰巅,光焰像一团金色柱枋横披在这伟岸的大山上。阿尔卑斯山所有的深谷一片雾气弥漫,这是苍鹰和胡兀鹰归巢的时候了。
人群仍然留在天文台上,我径直走到上有十字架、可以俯瞰戈尔多的悬崖边沿。就我一个人,背对夕阳。我不知道别的人看到了什么,但我自己欣赏了十分壮丽的景色。
里矶山投下了偌大的圆锥形影子,边缘清清楚楚地被刻画出来,由于是从远处眺望,竟无一点儿微光透过,这黑影沿着一棵棵松树、一块块岩石缓缓地爬上了罗斯贝格山赭红的山腰。昏冥的山峦吞没了霞光灿烂的山峦。这黑黢黢的大三角形底部落在里矶山脚下,顶部分分秒秒地愈来愈接近罗斯伯格山峰,把阿特、戈尔多、十个涧谷、十个村落、楚格湖的一半和整个洛维兹湖都遮住了。红铜色的云霞飞入其间,幻化成锡的颜色。那旋涡深处,阿特在一片暮霭中浮动,这儿那儿,几点燃起灯火的窗户,像星星似的光芒闪烁,贫穷人家的妇女已经在灯下纺织了。
阿特在黑夜还活着,两点钟太阳才落。
一会儿,太阳已隐没不见,夜风清冷,山峦呈现出灰色,游人纷纷回到旅舍。天空无一丝云。里矶山上一片广阔无垠的白色天空,又变得非常孤寂。
亲爱的朋友,我在第一封信里曾经写过:“阿尔卑斯山是一片花岗岩的波涛。”这句话描写得太真实了。日落之后,映入我心中的这幅图画在这里矶山上完全显现出来。群山真如洪波涌起,它们完全是海的姿态,那覆满松杉的圆圆的山顶是暗绿发黑的连番巨浪,那金黄色的苔藓丛生的花岗石斜坡是含泥的混浊黄色澜涛,而在高耸的潮汛起伏中雪片崩裂,随后在乌黑的洼谷里像浪一样撞成无数碎片。简直像劲吹的暴风中一片凝固了的海洋。
这是地平线和人的精神演变而成的思想。如果这巨大的波涛猛然动起来,这真是一个恐怖的梦境。
给路易·布朗热
伯尔尼
饭厅在楼下。按照老习惯,我总是把桌子放在靠窗户的地方,这样就一边为一桌丰盛的午餐准备好胃口,一边可以凝望广场。
你知道,我称这为边吃边看。任何景象对幻想家来说都有其意义。眼睛看着,头脑里想着,评论着并表达出来:一个广场就是一本书。人们仔细研究建筑物,在其中可以找到历史;观察过往行人,在其中可以认识生活。
片刻之后,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一小群衣着奇特的人身上,他们在离我所在的十字路口不远处搭了个帐篷。(对不起,下面我说的仍然是个捕风捉影的故事。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好?我只好原封不动,不加整理地加以叙述。)
这群人五颜六色,坐在地上,聚拢在摇摇晃晃地竖在石子路边的一面大旗底下,共计四个:一个男人,两个妇女,还有只畜生。有个女人在睡觉,汉子也睡着了,畜生也卧在一边。
那个睡熟了的女人,脸上盖着一块摊开来的大黑头巾,我一点儿也看不清楚。
男人的脸对着石子街面,我也看不见。我只看见他那双黑手,手指甲被咬啮过,头发又脏又乱,像刺猬,鞋底破烂,净是灰尘,左脚上一个脚趾都露出来了。
这人打扮挺怪,穿着一条大市货的粗布裤子,上身是法国式上装。裤子质料是皮革多于毛呢,沾满了灰土烂泥,上衣褴褛不堪。这件破衣服是黑天鹅绒的,上面星星点点缀着无数金片,从前新的时候一定非常入时,天鹅绒磨得发红褐色,金片也都已黯黑得褪了颜色,这件衣服就像特里维兰所说的,像夜半的灯彩。
男子在睡梦中右手仍然紧紧地攥着十分巨大的镂丝银球饰柄的手杖,这人大概过去也曾经在刚德林荫大道上散过步,就像大礼服遮在小圆窗上似的,法兰西优雅的两个时代交织在这穷苦汉子的这身破衣烂衫上了。手杖柄子倒显得豪华漂亮,但是下端的尖头被熏得乌黑,好像不止一次地被用来拨弄过夜间的炭火。中段被压得扁扁的,弄碎了,好像用来撬过不少次东西,甚至掀起过重门。一顶旧圆帽,已经折叠得不成样子,一半拖着路面,一半盖在他头上。他脚前面扔了个锡盘子,好像在等待行人丢钱。
那个动物无疑是这几个人的谋生工具,它在笼子里装着,半埋在沙土里,我几乎看不见它。可是它睡梦中不时地总要动动身子,这样我才看到不少可怕的事儿,其中有个动物,它们生来可不是给人观赏的,只不过证明了大自然的想象力。这是些令人讨厌的东西,活着的荆棘,浑身长刺的蜥蜴,某种面目狰狞、类似新荷兰的原生刺蜥。
五六个小孩围绕着这个怪物,兴高采烈地望着它。我非常欣赏其中的两个长得挺俊的法国孩子,他们大概是住在这家旅馆里的某个巴黎人家的小孩。
笼子放在方形箱子上,箱子面板上不意却镶嵌着一块相当漂亮的橡木浮雕,镌刻的是圣弗朗索瓦·德·沙尔,一只手抚摩着死者的头。法国孩子们尽凝神盯着这块板看。经过几秒钟审视之后,大的那个对最小的说:“啊!这是仁慈的上帝和他的苹果吧。”
醒着的那个女人坐在汉子身边一张旧地毯上。当然我可以跟你说她长得丑,因为没有比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终日乞讨的女叫花子和女戏子的容貌更平常更容易衰老的了。但是这女人,我实在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妖艳柔媚的美人儿,尽管被烈日猛晒的脸上有些雀斑,正像民间的那个妙喻。
她前额宽广,一副聪明相;嘴生得十分纤秀,一口贝齿;眼睛不太大,但深沉而晶莹;丰富繁密的金黄色血管在栗色的浓发里微微闪动,神态显得既漂亮又落落大方。她苗条的身材,突出的臀部,额角、鼻子、下巴都长得很匀称,修长的手足,透明的指甲,柔美的足踝,高雅的脚脖,自显出一种内家风韵。她整个人,全身打扮都像她的头饰一样,又整洁又雅致。她大概遇到任何一条小溪都要在其中洗面,都要在水面鉴影吧。
她那身衣裳,再配上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都足以说明她曾经旅行过很多地方。她穿着像德国南部施瓦本一带少女穿的那种用白色阿拉伯图案绲边的蓝色长袜,像黑森林山里人穿的那种茶褐色呢子的宽宽的百褶裙和布莱斯农家妇女穿的紧身丝背心。背心款式质朴,但尚不难看,几乎被一件佛兰德细布的圆绉领遮住,因此看上去还好。绉领上绣着环环套叠的教堂玫瑰花饰图案。她的首饰都是意大利款式,几乎每一件都是在产地买的,这些首饰更证明了她走遍世界名城的经历。从她金银丝细工镶嵌的耳环人们可以猜到她到过热那亚;从她彩金嵌字母的手镯可以看出她到过威尼斯;从她细工镶嵌的花式手镯可以看出她曾到过佛罗伦萨;从她戴的玉石浮雕的手镯可以说明她曾经去过罗马;从她的珊瑚和螺钿项链,你知道她曾游览过那不勒斯。
总之,这是个漂亮迷人的女人。一身珠翠,宛若天仙。显然,这女人的这些装饰对于这么个衣衫破烂的汉子倒确实是一件大事。
她并不是个薄情人。看上去她非常爱他。确实爱他,这一点使我很惊异。我很了解女人们常常从自己是对比中的一方面感到愉快。这种感情真难解释,那些最美最年轻最迷人的女人总是自愿在现实生活中扮演这种特殊角色,狂热地爱她们年迈的丈夫,就因为他们年迈,热爱她们驼背的情郎,就因为他们驼背;而一个个干干净净的女子却偏偏嗜好一个肮脏男人,叫人不敢相信。在爱洗澡的一类人和不爱洗澡的一类人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我觉得在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桥梁可以沟通。今天,这类事也不会叫我觉得奇怪:在这个广场上,我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女人,又干净又娇媚,像一粒浸在水里的石子那么晶莹可爱,满怀热情,几乎时时刻刻亲吻这么一个丑男人的油腻头发和黑手,而他却睡兴正浓,对此似乎毫无感觉。我看见她用浅红色的手指轻轻掸着那个街头卖艺者的衣服,每掸一下便扬起一阵小小的烟尘;我看见她在不断为这个睡熟了的邋遢汉子驱赶苍蝇,伏在他身上,细听他呼吸的微响,温柔地审视他鞋跟已经磨坏了的靴子。现在我心里真想赞美那位准备写一本题为“小白鸽和公猪的爱情哀史”的言情小说的作家了。
啊,朋友,大自然包含了所有的结合,而女人包含了所有千变万化的感情。一切都是可能的,女人跟上帝一样。
她一面温情脉脉地注视躺在身边的伙伴,一面用一块哔叽轻轻揩拭一台镶着象牙小轮的古式羽管键琴,就像伟大吉吉冈陀的那歌颂爱情的古摇弦琴。
遮蔽着这对情侣头部的是最难以理解的广告牌,这份吹大牛的广告牌子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可是这对成功却毫无影响。
想象一下,这儿是一块染作蓝色的大布幅,这幅布日晒夜露,已经搞得七零八落,上面没有别的,只画了几个黑色的象形符号。
如果我认识的已故桑坡利翁对此的新近解释还算不错的话,这个纯粹埃及式的句子,意思是:今天正如往常一样都属于永恒。可是这街头卖艺者写这样的张贴是什么意思呢?这可真是费解,除非说这是用某种神秘语言写出的、这头猪给小白鸽所作的充满热情的宣言。
眼望着一个女人凝神看一个男人,而且女人很美而男人很丑,心里真不是滋味。既然已经观察了半天,随后,我又继续进餐,突然我听见有人在我窗下说法语,那声音清脆而尖锐,这一下又把我的注意力引向了广场。请不要叫我复述,好吗?那是句骂人的话,实在难以启齿,这些话不成体统,粗野,毫无教养。
我抬起头来。
睡着了的另一个女人醒了。她坐着,头发披在后面,我看得清这女人又丑又老。
刚才我听见的这句话原来就是她在骂那个年轻女人。她眼睛里凶光毕露。
年轻女人不回答她,她那纤秀的嘴唇显示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表情,她俯下身子贴着脸吻了吻那个睡着了的男人。老妇看到这份亲热样子越发怒火中烧,又破口大骂起来。
我永远忘不了这美丽的少女一言不发地用多么明亮而骄傲的眼神回报了对方。
从这小小的一个场面里我得出两个结论:一、当年轻女人在跟那个熟睡的船夫温存抚爱的时候,老太婆大概老早就是醒着的;二、这两个女人都爱着这汉子,这个邋遢家伙。
这事儿,可以说几乎是普天下经常发生的事。唉!在现实生活中人不是都生活在青春与衰老、现在与往昔、今天与昨天,这个小白鸽与白尾老雕之间吗?
标致女人的这份沉静的高傲神气惹得老妇更加恼火。这下子,她一不挥手,二不叫嚷,免得惊动众人围观,她只是压低喉咙,可那样子越发铁定而可怕,用法语诅咒了一刻多钟。凡是失宠伤心的婆子骂受宠得意的娇娘儿的话她都骂到了。
她怒气冲天地诉说她们俩的事,和那个男人的事,天下所有的男人和所有女人的事,把这同样的内容用不同的调子颠来倒去重复了二十遍,加油添醋,又加上许多最可耻、最丑、最猥亵的话。这种事发生在街头的江湖艺人身上也跟别处其他的人身上一样。甚至在那些自以为身份崇高、彬彬有礼的阶层里,有些人也是把怒气泡在这份市井语言之中,就像一个赶车的时常把鞭子在溪水泡泡,这样他抽下去就更厉害。
看得出在这股仇恨的倾泻下那个少妇显然痛苦地忍受着。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但一言不发。
只是当老妇咒骂时,她那早先搭在熟睡的男人肩膀上的右手慢慢有规律地在推搡他,显得既有分寸又很温柔。没有什么像这类无言的警示来得不可思议,这其中既充满了敬意、报警,又洋溢着焦灼和爱心。
终于美人儿还是成功了,男人醒来,转身打了个哈欠,用西班牙语说道:“你们这些女人在鬼吵什么?”
随即挺起身子望着那个老妇人说:“老婆子,闭嘴。”那老女人这才闭嘴。
江湖卖艺人站了起来,撑着根手杖,一副毫不在乎的傲岸神气,听那个年轻女人说话,那女人并不回答,只跟他讲些我听不懂的断断续续的充满爱情的絮语。
这时,我随心所欲地把他打量了一番。这人大约有四十五岁,脸被晒黑得像个水手。从他那几乎是痛苦地深锁着的眉头,可以看出他过去常常在南方大太阳底下长途跋涉。这是一张粗糙而精力旺盛的流浪汉的脸,线条分明、深刻,如果卡罗为他作一幅腐蚀铜版肖像画的话,肯定得用上制作提琴的那种硬漆。
然而,经过一番仔细观察之后,从这人的容貌和衣着上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堕落的痕迹来,在他身上仍然表现出某种坚强、高尚、豪迈的气概。显然,他,还有那两个妇女,都属于那种潜藏草野、专与正常合法的社会作对的黑社会。可是,掌握了这一切情况之后,我仍然偏爱这个叛逆的巨人,这逋逃的斗士,这长着狮子脑袋的强盗的这份犷野长相,穿一件侯爵的上装,下身是条大兵裤子,在他那彬彬有礼的神态里总隐含着无穷的讽刺世俗的反抗意味。
这少女跟船夫讲话时的那份温柔腔调简直任怎么也描绘不出。她讲法语,他用西班牙语回答。这种一半法语一半西班牙语的对话,过往行人一点儿也听不懂,但对于他俩彼此倒没有什么不便。
此外,在这位美丽的江湖女艺人的话里有着一些奇异混合的东西也教我难以理解这种语言的来源。她讲话的声音,优雅而温柔,有时又显得低沉而嘶哑(你不会想到,我写出这一情况说明时感到多么难受,这恐怕是由于感冒和烈酒的关系。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事实是无情的,我只想说实话)。
她的语言,时而粗野,时而做作,一半是市井村俗,一半是来自高雅客厅。你想想,大家闺秀竟一朝沦为村妇,画栋雕梁的朗布依埃府邸竟自堕落成了兵油子云集的酒吧。
这就成了世界上最奇特的语言,既是江湖隐语又是行帮用话。她像圣日耳曼市集上的那些吉普赛女人那样说一种“切口”,又像小马尔利公爵夫人那样说一种“雅言”。
对于她的对手来说,她可以说完全是一派大家风范。她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在她跟男人的对话里,丝毫也没有谈到那个老婆子,既无怨喃,也无责备。
可是那人却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在这儿跟在别处一样,他自己肚子里有本账。显然这得宠的小女子心窝儿里郁结着一股怨气。她时不时地对那老妇横扫一眼,那娇媚的眼神里几乎充满幽光。
朋友,这就是我观察到的,我想你可以把我的这一观察运用到所有的人间男女恩怨上去:没有什么像休憩中的狮子那样善良,也没有什么像发怒的斑鸠那样凶狠的了。
我请求你在此不要给狮子这个词加上可笑的含义,这几年巴黎一直这样做,就像大部分英国时尚一样,多么愚蠢可悲,这既歪曲了这么一个好词儿,而且又玷污了造物中最高贵的生命。
这时,经那汉子“老婆子,闭嘴”一声吆喝,果然那老妇满脸沮丧,显得十分惊愕,木然不动,她目光呆滞地盯住地面,好像没在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会儿,有个客栈里的小伙计在门口离她不远处走过,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叫他过来。这些细节,那对幸福的情侣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
那小伙子过来,俯身靠近吉普赛老妇,于是老女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
小伙计点点头表示会意,转身走进客栈,随后那老太婆一脸漠然的样子,用手指头抚弄着她自己的裙褶,不停地结起又解开,顺便说一句,这裙子跟那个得宠的娘儿们一模一样。只不过年轻女人穿的是一条新裙子,老女人穿的是一条旧裙子。
从客栈里传出一阵杯盏撞击的响声。
男子示意叫年轻女人起来。
“好了,该是咱们进客栈的时候了。”
“是。”她答道,“是时候了,是客栈开饭的时候了。”
“唱什么呢?”
“这首‘路易之谷’的歌儿,你会?”
“会。”
她抓起锡盘子。他拿起他的长方形羽管键琴,把皮背带套在脖子上,掉转身对老妇说:
“老婆子,你就待在这儿!”
他和少女进了旅店。
老妇人的目光又落在街面上,而我的眼睛也转向我的餐盘。我平静地吃完午餐,这时邻室传来唱歌的声音,在那间有十二扇窗子的长形大厅里,旅客们正在吃午饭,闹哄哄的。
这柔和、低沉、微微有些沙哑的歌声,伴着格外沙哑的羽管键琴的音响,大概是那个妙龄少女在唱歌吧。尽管门半开着,可是在饭厅杯盘刀叉的巨大响声掩盖下,我仍然听不清她的歌词。
顺便说说,每回我看到这些可怜的流浪歌手,这些酒肆茶楼里的贱民,身子战抖着,十分寒碜地钻进这类专供一群人狼吞虎咽、狂饮大嚼的喧闹场所,我心里总感到焦灼难过。他们那虚弱的男中音和微细的次女低音完全任凭杯子、餐刀、盘盏和酒瓶组成的可怕的交响乐队摆布,它们的指挥大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眼睛突暴,耳朵迟钝,却配着一副食欲旺盛的尖牙利齿。
我正为这样一些忧郁的思绪所苦,忽然,餐厅的愉快的音响变成了一片异乎寻常的喧嚣。
歌声歇了,杯盏的撞击声蓦地停下来,我说不出随后到来的是什么轩然大波。
你想想,叫闹声嚷成一片,人声,脚步声,一来一往拼老拳的声音,椅子倒地、桌子掀翻了的声音,碗盏打碎的声音,一群人冲进来,仆役发了狂,整个房子直闹得天翻地覆,好一阵巨大风暴。
在这片嘈杂声中,只听见“小偷!小偷!”的声音最响。
我惊得猛地站起来,朝传来这份吵嚷声音的大厅走去。
就在这时,我的眼睛,原来只是机械地在广场上游动的,一下子落在老妇身上。
我没有走得更远。
那老女人模样变了,她早就站起身来,立着,贪婪地听着这阵嘈杂声,随后她灼亮可怕的目光,那几乎可以说是美丽的、充满怒气和仇恨,同时也充满快乐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小旅馆。
再后来她眼睛里的火焰忽然熄灭。她脸上的表情丝毫也不像所有老年人那样透明,突然变得黯淡,冷冰冰的。
适才出现在旅店门口的那一队人从店里出去。
我俯身看看。
这是一群人,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仆役、服务员、手里拿着餐巾的旅客、老婆子,带着各式手势和叫喊,围着不住挣扎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的,就是那个江湖卖艺者;女的,是那个漂亮女人。
那男人被七八只孔武有力的手揪住衣领,推搡着,男人的脸上表现出安详、坚忍和冷漠。他一边抗拒,一边往前走。
至于那个可怜的女人,面色苍白,头发蓬松,突然被五六个马夫把她浑身上下摆弄搜查。夺走了首饰,衣裳上的镂空花边也撕裂了,她哭泣着,用哀求的声调诉说着,可以说她在以一种无辜的神气大声申辩。
在这阵喧闹中夹杂着几个不知来自何方的穿制服的警察:突然在街上出现这是警察的本职。一个笨拙的强盗只要用脚跟踩一下地,那里马上就会有警察冒出来。
我注意到抓住少女手臂的那个小伙子正是老妇刚才低声跟他咬耳朵的那个人。
那老婆子此刻一动也不动。她静静地望着她的这两个伙伴被带走。她成了块僵硬的石头。
在走过她面前时,那汉子朝她吼了声:“滚,老婆子!”
过了一会儿,整个这动荡的一群,包括两个犯人、客栈的仆役、警察和过往行人,都在屋角后面不见了。
“他们去哪儿了?”我问身边的一个年轻人。
他回答我:
“去监狱。”
这就是青年人给我的解释。
刚才当那个漂亮少女站在餐厅顶里头,眼睛朝天唱歌的时候,小客栈的一个小伙伴——年轻人对我说,就是刚才抓住少女手臂向外走的那个人——早就在她身后把她盯住了,在酒吧间食橱旁边存放餐具的地方,不少胡椒和盐泼了一地。给她伴奏羽管键琴的那个男人背靠着食橱似乎挺疲倦。仆役走过去跟老板报告了胡椒和盐的事情。于是人们就去查看店里的银餐具。
不见了一个银制的大盐瓶子。
立即,仆役扑向那个漂亮女歌手,叫道:“搜这女人!”
尽管她和汉子都奋力抵抗,大伙儿还是搜了她的身,果然在她裙子宽阔的褶幅下面一个暗袋里,找到了那个银质的盐瓶。
由此引发了场骚乱。这些“小偷!”的叫喊声,警察的到来,最后以监狱告终。
你会笑我吧,朋友?这件事使我心绷得紧紧的。
只有我明白这其中的秘密。
对于大伙儿,对于这两个被抓起来的人自身,这只是一件盗案。但是在我眼里这是一场悲剧。这少女因爱情而偷盗,却因嫉妒而受到惩处。我看得清清楚楚,老婆子预先就向那个旅店的小厮揭发了她的对手,随后小厮发现盐撒了一地,他就去搜查那女歌手并把她送进监狱。
悲惨的故事,表面似乎很平常,但其中却充满诗意。你也许因其人物卑贱下流而觉得荒唐可笑,然而在我看来,却因其感情之崇高而其中颇富悲剧性。
无论如何,纵使男子抱有善心,但是他的受害者并不知晓:Vete, muger!那老婆子待在那里。
老婆子也没有得到胜利,她那无神的目光变得可怕而悲伤,报仇后的回味是苦涩的。
她仍然呆在原来的地方,这时一个警官带着一小队兵士,后面还跟了许多孩子,突然走过来围住了她。兵士们拎起牲畜笼,把插在地上的小旗拔起来,命令老婆子跟他们走。
她头垂在胸前,一声不吭地服从了。
这时,那群孩子,快活地在她周围跳呀蹦的,高声大叫,又闹又嘲骂,其中最大的那个,懂得几句法语骂人的话,就死命带着那份孩童的无法说明的激烈情绪,盯在她后头,骂个不休。孩子们要温和就温和得不得了,要残酷也就残酷得不得了。
吉普赛老婆子不屑置理似的忍受着这份侮辱。可是她突然间,冲出惊骇的兵士行列,向孩子群中间走了几步,扬起手臂,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嚷:“快滚到你的绞刑架上去!”
她的这种姿势定了一会儿。
我还一直没有注意,这女人是个大个子,穿着件黑衣服,又黑又瘦,直立在孩子们中间,高高扬起手臂,就像一个活的绞刑架。
兵士们重新又抓住她,孩子们更加大声嘲笑,叫嚷起来。一会儿,她像她的两个伙伴一样,消失在屋角那边。
19日
弗里堡——这个迷人的到处是哥特式建筑的瑞士城市,有很多修道院:方济各会,于尔絮勒会,嘉布遣会,耶稣会。——大教堂是一座呈三角形的塔楼。教堂建于一个山顶上。——细木护壁板,一些美丽的大彩画玻璃窗,大管风琴,声乐。——钟楼高三百六十法尺,正修缮中。——莫拉战役之日所种菩提树,现在支以巨柱,几个老翁围坐树下晒太阳。——在旧桥上散步,老码头的妩媚景色,珍奇而还有用的吊桥。——女人们都留着发髻。
夕阳西下时离开弗里堡。——群山中勃朗峰的一侧,一头母牛在另一侧草地上。——两件崇高事物。
格吕耶尔,石灰岩丘陵地;吉布鲁,布满角砾岩的砂岩核。——比勒,1803年焚毁之古城,至今城堡主墙犹存。——一家小客栈招牌上写着:“死神旅馆”。
记事册
9月24日晨7时
罗讷河出日内瓦湖后,即与壁立千仞之汝拉山相遇,乃折向萨瓦,至布热湖,在此得一出口,遂径直流入法国境内,两番腾跃之后,到达里昂。
远方,沿着汝拉山崎岖而青翠的小圆山丘,水流干涸的黄色河床处处呈现出Y形。
你是否曾注意到Y这个绮丽的字母有不计其数的意义呢?——树是Y形,两条路分叉是Y形,两条河汇合处是Y形,驴或牛的头是Y形,一个高脚酒杯是Y形,枝茎上的百合花是Y形,一个祈求者朝天空扬起双臂是Y形。
总之这可以推延到基本上构成人类的字体的一切现象。所有古代埃及民书体都是象形文字,可归入其中。象形文字是任何字体的必然根源。所有的字母首先是一些符号。而所有的符号首先必定是一些形象。
人类社会,世界,整个人都体现在字母表中。建筑、天文、哲学,一切科学均开端于此,虽细微不易察觉,但却完全属实。必然如此,字母是根源。
A,是屋顶,搭上横梁的山墙、桥拱,也可以说是两个朋友互相拥抱、握手的形象;D,是背;B,是D上加D,背上有背,驼背;C,是月牙儿,月亮;E,是底座,右脚,托架和柱顶额枋,下楣,整个顶棚构架都体现在这个字母中;F,是直角形支架,叉形工具;G,是号角;H,是两翼建有塔楼的建筑物正面;I,是用于战争的投射器;J,是犁铧和象征丰收的羊角;K,是反射角等于入射角,几何原理之一;L,是腿和脚;M,是山,也可以看作营帐,双连帐篷;N,是用顶门杠闩上的门;O,是太阳;P,是背负重物的脚夫;Q,是臀部和尾巴;R,是休息,脚夫以杖支体的形象;S,是蛇;T,是铁锤;U,是坛瓮;V,是盆钵(人们常常容易将二者混淆);Y,我前面已经谈过;X,是两把交叉的剑,是战斗,孰为胜者?还不知道,因此炼金术士把X看作命运的符号,代数学者把它看作未知数;Z,是闪电,是上帝。
如上所述,首先是人的房屋及其建筑;其次是人体及其构造和畸形;再其次是司法、音乐、教堂、战争、田间收获、几何、山、游牧生活、隐修生活、天文学,工作和休息,马和蛇,铁锤和坛瓮,人们将它们翻倒,加以组合,将它们制作成钟,树木,河流,道路;最后是命运和上帝——这就是字母表包含的内容。
可能对于这些构成人类记忆的基础并为人类记忆所忘记的语言中的某些神秘建筑者,字母A, E,F, H,I, K,L, M,N, T,V, Y,X和Z非他,它们是寺院建筑构架的各种框架。
9月24日,爱克斯-勒-班
你好,妈妈;你好,我亲爱的阿黛尔;这封信我标上第九封字样;第八封信很长,在信中我跟你谈了登里矶山的事,但由于行旅仓促,至今我还没能写完。不久就会全部写出,并寄给你。我不想让你长久看不到我的信,所以匆匆写上这几页。我现在是在爱克斯-勒-班,很想念你。我们曾经到过洛桑,你记得吧,那是1825年,一个月明之夜,那座教堂,尽管很美,但在我脑海中已渐淡忘。今夜,真巧,又是同样的皓月当空,我又重睹月光下的这座教堂,它还像1825年时那样美。月色朦胧使这些建筑物更觉好看。洛桑的大教堂城需要的似乎正是这份月色。
可惜,在日内瓦也许有人认为如今这样颇有所得,但失去了许多旧时风韵。多姆大街已经拆除,虫豸蛀蚀的那排老屋,城市俯临湖水的蔚然大观,亦已消失。而今堤岸上已为一片白色所代替,一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营房,宽容的日内瓦人把这看作宫殿。十五年来,日内瓦被磨、耙、搓、铲,整个荡平,除了圣皮埃山冈一带和罗讷河的几座桥之外已经没有一座老建筑物了。现在,日内瓦成了一块高丘环绕、毫无特色的城市。
他们真是白费力气,他们想美化他们的城市,纯属徒然,这就像他们无法打扮沙来弗山、装点勃朗峰和给丽芒湖添妆一样,对此我心里很平静。
不意在法国的外省地方和国境之外却碰上了这些处处模仿巴黎的平庸景点,真令人感到十分沮丧。我本来期望的是一个古老城市,有塔楼、雕花铺面,以及古味盎然的街道,哥特式或罗曼式的钟楼,但是在这儿看到的却是一条假装的里伏李街,虚假的、倒有点儿像博比诺戏院前门的玛德兰教堂,那个仿造的旺多姆圆柱看上去真像个张贴广告的柱头。
外省人原意是想教巴黎人颔首称赞,但是巴黎人看了直耸肩膊,令外省人大为恼火。过去我跟布列塔尼就是这样决裂的,现在我跟日内瓦决裂也是因为这一点。
日内瓦仍然不失为一个人杰地灵、值得赞赏的城市,这里有许多漂亮女人,智慧超群之士,无数嬉玩于湖畔林间的可爱的儿童。因为有了这些,它那无能、可笑、令人头痛的小小政府,它那差劲的奇奇怪怪的对护照的查验,它的那些赝品商店、新码头,它那穿着石头鞋子的让-雅克岛,它的里伏李街和它的黄颜色、白颜色,它的生石膏和它的白垩。
不过,若是再过分一点儿,日内瓦就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城市。
昨天是个节日,正如人们所说的,一个瑞士人的假日。八音盒里响着音乐。大家都讲日内瓦话。前些时我开表的钥匙丢了,今天我找不到一个还在干活的修表匠。日内瓦简直认不出了。虽然湖上有浪且波动甚急,人们还是去水上荡舟,孩子们在嬉闹,车辆快速地下坡,散步的人群把青草萋萋的山坡都糟蹋了。
我笑了,以前我没有笑。我独自一人在这城市里漫步,十四年前我曾经在这里和你一道散过步。我很忧郁,满怀善良而温馨的思念。想起你那时也许很愉快,阿黛尔,爱我吧。
从比尔到洛桑那边,我都是跟一家高尚而和蔼可爱的瑞士人一起旅行的,一家六口。父亲是一位杰出的老者,文雅,和气,知识丰富,特别是见多识广,他让我想起你的父亲。大女儿是个脾气挺好的年轻寡妇(有些像弗朗索瓦太太)。她想看席翁,我把手臂伸给她,她接受了,挽着我的手臂同行。长兄,是个正直而热情的大学生,跟我们一起,我们三个人一同去过城堡参观。我在洛桑都详详细细写信告诉了布朗热。如果他住处靠近,你可以问问他。这家瑞士人在戈佩跟我分手。我觉得非常惋惜。
但是我最惋惜的,还是你,是你们,我最亲爱的孩子们。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再见到你们。我的旅行是一项工作,要不我就会缩短路程了。我亲吻你们。我爱你们。
当然,我没有忘记我亲爱的瓦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