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六月的最后一天,文艺春秋邀稿的小说终于接近完成。只不过,当初答应写的篇幅是五百张稿纸,却超出约两百张。由于是每周以电子邮件交出一百张稿子,超出的部份使计划整整延迟两周。即使如此,只晚两周也还算不错。因为着手写这部作品,本就较原先的计划晚了两年。
书名定为《秘密》。某出版小说杂志的编辑来电:“我们想在书评单元介绍您的作品,即使先告诉我们书名也好。”我老实回答:“秘密。”对方立刻生气地闹脾气说:“既然那么不想讲就算了。”我不禁深感取了个麻烦的书名。
《秘密》是描述妻子的灵魂附在女儿肉体上的故事,当时我便预期会有人上门提案改编成连续剧。无关作品好坏,这是依过往经验的推断。来谈改编连续剧的,挑选的都是年轻女子角色突出的小说。当然,不见得会成真。应该说,根据我的印象,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成真。或许会有“那是因为你的小说很无趣吧”的反驳,不过,很多作家及编辑都有同感。演艺圈的人完全不考虑是否真的会开拍,一律先沾上自己的口水再说──这是艺文界的共通体认。
茫然地想着影视化的事时,我思索起谁适合演故事的主角。小说的主角是中年男子,但剧本恐怕会被改成以女儿为主角,且年纪将拉高许多。小说一开始女儿是小学五年级,接着上国中、高中,不太可能全由同一个女演员饰演。不,也许不是不可能,但真的实行会很奇怪。应该是开头就设定为高中生比较合理,换成是我,多半会这么拍。
此时,《无家可归的小孩》中安达佑实小姐的脸蛋掠过我脑海,如果是她,再演小学生也不无可能。我试着想像,觉得不至于太突兀。
“喔喔,那就只有她了。”
可是,一想像她变成高中生的模样,我顿时泄了气。坦白讲,我完全感受不到半点青春娇媚的气息。从实际年龄来看,高中女生的打扮理当才适合她,但她背着小学书包的模样实在太深入人心。
所以,我相信还是从头就把女儿设定为高中生较妥当。那么,谁来演才适合?
蓦地,“广末凉子”四个字浮现眼前。我不是她的影迷,只微微抱着期待,心想要是请到她这种超人气偶像主演,一定会造成轰动,书也将随之大卖。当然,我压根没料到真的会由她担纲演出。
※※※
书籍出版后不久,责任编辑H田小姐便告知很多人来谈拍片的事。顺带一提,《秘密》有两位责编,因为H田小姐半途休产假,由O村先生接手。
“XX公司想改编成电影,请广末凉子主演,△△公司的人选也是她。零零公司考虑找深田恭子。还有……”
据H田小姐的说法,约有三十件提案,几乎都表示要找广末凉子或深田恭子主演。大家的想法相当一致。
“找谁都行,希望真的会开拍。”我说。
“是啊,呵呵呵。”H田小姐微笑。
“我倒希望深田恭子接演。”恋童的O村先生痴痴呢喃。
此时,我们都认为反正对方只是谈谈而已。听对方画大饼,讲得像真的一样,最后却是一场空,类似的情形大伙经历得够多了。
然而,到了年底,H田小姐来电,告诉我TBS希望在年前把事情谈妥。TBS的提案是由广末凉子主演。
眼看年关将近,我们与TBS的人见了面。
“我们已敲好广末凉子的档期。”自称是制作人的间濑先生口吻极有把握,他是个留着胡子的可疑男子。“她会趁暑假七、八月拍摄完毕,预定九月底上映。”
这番话让我惊呆了。
“拍完一个月就上映?这样来得及吗?”
“来得及,”可疑的间濑先生非常笃定,“我们会赶出来的。”
当下,我内心一凉。尽管对拍片几乎一无所知,我也明白电影不是拍摄结束就完成。短短不到一个月便能完成剪辑、音乐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后制工作,我实在不相信。
间濑先生接着说:“我们准备请泷田洋二郎先生执导,齐藤宏先生改编剧本。”
说得倒好听,这下反倒让间濑先生显得更可疑。
“实现的可能性大概有多少?”我老实不客气地开口。
间濑先生彷佛没料到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后自信满满地回答:“百分之九十八左右。”
“百分之九十八?”我有些诧异。
“是的。”间濑先生点头。
“哦。”
我不禁暗忖,那么事情还有百分之二泡汤的可能。与间濑先生等人告别后,我仍旧认为最后会由这百分之二胜出。作品改编成电影,而且由广末凉子主演──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
“听说要拍了。”三月时突然接到H田小姐的电话。
拍甚么?
“电影呀,已经正式定案。”
“噢……”
丝毫没有真实感。
高中时,我曾希望将来从事电影这一行,还拍过八厘米电影,在文化祭上播映。成为作家后,也梦想着作品有朝一日能拍成电影。如今,梦想即将实现,我应该兴奋不已,却不知为何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于是,我想起老友的话:
“每次在报上或是哪边看到你的名字,心里都怪怪的,一点也不认为上面写的‘东野圭吾’和我很熟的傻子东野是同一人。再怎么想,都觉得作家东野与我无关。”
这完全就是我在作品即将改编成电影之际的心境。四月中旬,运动娱乐报上报导“广末凉子将主演电影《秘密》”,看到后,也没有自己的小说即将拍成电影的真实感。
追究原因,多半是我没注意到《秘密》这部作品已开始自行发展的关系。甚至收到剧本,我才不得不接受此一事实。
当然,剧本与小说大不相同。主角由父亲改为女儿,以及女儿变成高中生,是最大的差异。尽管两者皆在我的预料之内,但这些改变对其他部份也造成不少影响。
该不该同意,我有些犹豫,但仍立刻回覆“这样很好”。
我的观点是,书是属于读者的。看过内容后,要想像出甚么画面是读者的自由。间濑制作人和剧作家齐藤宏先生也是读者,既然他们认为这样的剧本最能表达我小说里传达的讯息,那么我愿意赌一把。当然,这是建立在相信他们是由衷想“拍一部好电影”的前提上。
至于广末凉子小姐(这时突然称呼起“小姐”来了)身边却有不小的骚动。问题似乎出在她没去大学上课,“入学后一次都没出现过,到底想不想念书”之类的报导充斥八卦报刊的版面。
老实讲,我的感想是:哪里有问题?要不要去学校是个人的自由,不去就拿不到学分,无法毕业,如此而已。很多学生到大学去了,却不认真念书,就算毕业,能够抬头挺胸地说自己很用功的,究竟有几人?要是广末小姐几乎没出席课堂,也没参加考试,依然能顺利毕业,届时大家再质疑不迟。或许有人对她入学的经过感到不满,也有人因这阵骚动受到影响,不过,把气出在她身上实在没道理。
好的,尽管我为她辩护,但大概是各方的批评声浪太大,她也认为不能继续维持现状,暑假前夕的某天,她忽然现身早稻田大学。在电视上看到当时混乱的景象,我有些吃惊。依那种情形,她要好好度过大学生活想必很难。不知是谁,不过同学,摸人家屁股就太过分了。
※※※
七月十四日,制作发表会于调布的日活摄影棚举行。他们希望原着作者也出席,所以我穿着西装出门。直到这时,我才总算觉得“哦,真的要拍成电影了”。在此之前,我还一直感到怀疑。
这天先是和演员互相认识,头一位进入眼帘的是岸本加世子小姐。我第一次看她演的戏,是电视剧《人性的证明》,戏里不时出现她的独白,那虚无的语调实在很棒。
筱原友惠小姐一如萤光幕上所见,既可爱又亲切。石田百合子小姐则给人文静的印象。
至于广末凉子小姐,用一句话来说,就是美人。在电视等媒体上看到她时,印象是可爱的女孩,但她本人的轮廓更深、鼻梁更挺,或许是短期内突然转变为成熟女子吧。
总之,女演员个个比我以为的纤细,脸蛋甚至小得教人怀疑是视觉上的错觉,忍不住拿H田小姐和《ALL读物》编辑B小姐相比。
男演员则和电视上看到的印象差不多。小林薰先生平常的会话中带着些许关西腔,令我产生一股亲切感。小林先生的角色在原着中本来是主角,我和文艺春秋的相关人士提过“杉田平介由小林薰演也不错”,所以看到卡司时相当吃惊。
饰演广末小姐男友的是金子贤先生。他比我还高,吓我一跳,而且晒得很黑,十分帅气。我忍不住问:“平常从事甚么运动吗?”他羞赧地答:“冲浪。”
记者会前,工作人员先说明流程。
“娱乐新闻的记者也会到场,我们已请对方不要提出与电影无关的问题。万一对方还是针对私生活发问,可以说那是《秘密》来回避。”
不用说,这番话自然是为广末小姐而发。她没上学的新闻尚未平息,又被拍到与男友在一起,让工作人员跟着紧张兮兮。尽管见识到工作人员做事的万全周到,我却有那么一点失望。其实我一直很想亲眼瞧瞧,记者包围艺人追问不休的娱乐新闻特有情景。
记者会大约四十分钟便结束,我只是坐在一长排座位的边缘而已(之后看电视,几乎没入镜)。果不其然,有一名女子向广末小姐提出大学和男友的问题,但主持人巧妙地挡掉。众人于是死了心,尽管采访阵仗庞大,问题却很少。
记者会后,广末小姐、小林先生和金子先生随即进入排演。其实,早在几天前便已着手排演。他们拿会议桌当拉面店的吧台试演,据说等全部排过,才会开拍。
事后,制作人间濑先生告诉我,现在愈来愈少人以这种方式拍片。一般是配合演员的档期,每场戏由排演到正式拍摄一气呵成,所以开拍时与杀青前的品质难免会有差异。换句话说,即使时间紧迫,《秘密》的制作流程还是很严谨的。
这天,间濑先生突然冒出意外的话,他竟要我在电影中演出。我连忙表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并加以回绝。但间濑先生没那么好打发,在我打道回府时,居然已答应他的请求。
“有两个角色可选,寿司店的客人和大学教授。”间濑先生竖起两根手指,开心地说道。
真是难以抉择。
寿司店的客人没有台词,只要坐在广末小姐和小林先生旁边吃寿司就好,大学教授则有上台演讲的重责大任。听到此番说明,任谁都会认为演寿司店的客人比较轻松吧?但这个角色需要演技,尽管只有一个镜头,他必须望向广末小姐和小林先生,露出“咦,这两人究竟是甚么关系?”的讶异表情。换句话说,得以眼神演戏。
烦恼许久后,我决定选大学教授,要我用眼神演戏实在办不到。教授一角虽然有台词,但仅仅是演讲,像念课本也无妨,而且剧组说把写在纸上的内容读出来就行。
八月五日,我抵达位于八王子的某大学,拍摄工作在此进行。众多大学生打扮的临时演员来回走动,彷佛真的置身校园。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们全出身剧团,各个相貌端正清秀,身材姣好。尤其,看到扮演啦啦队的女孩们时,我不由得露出笑容。
“啊,来得真是时候!”
听见我的低语,O村先生吐嘈一句:“瞧你说得像色老头一样。”接着,他附在我耳边悄声道:
“下周要在所泽的高中出外景,到时会来一大票扮高中女生的临时演员喔!”
语毕,他嘿嘿嘿嘿地笑,到底谁好色啊。
摄影作业在小雨断断续续的麻烦天气下展开,拍的是进入医学系就读的女主角在学校餐厅与朋友谈笑的场景。看到他们排练,我觉得最辛苦的是,工作人员必须完全掌控大批临演的动向。明明只是从后面走过的小动作,却得花好大的功夫才能抓住所需的画面与符合的氛围。我这才明白为何工作人员各个大汗淋漓,晒得像块焦炭。
制作发表会时,我和广末小姐仅是打个照面,但当天好运临头,我们一起接受记者专访,我顺便和她聊了几句。不太记得聊了甚么,但之后电视播出时,只见我一脸傻笑,满口不知所云,让我对自己很失望。
吃过外景便当后,就轮到我上场。我换上西装,化好妆,在一旁待机。
竟让我演医学系的教授……若大学时的教授看到,一定会以为自己眼睛出毛病。照照镜子,我怎么看都没有教授的派头。间濑制作人则表示“大学教授也有很多种啊”,我听了一点都不觉得宽慰。
年轻工作人员拿着稿纸般的东西走近,上面写着我的台词。
“只要站在讲台上照着念吧?”我问。
“是的,基本上没错,不过……”对方抓抓脑袋,“呃,希望您不要一直低着头,最好能环视全场讲话。”
“可是不低头就看不到这张纸。”
“嗯,所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如果您能背起来就太感谢了。”
“咦!”
我大吃一惊,但他鞠躬大声说着“拜托您”,总不能在这节骨眼耍赖,只得不情不愿地应允。
照本宣科和背诵,两者的压力天差地远,我的心脏跳起阿波舞。虽然后悔没选寿司店的客人,但为时已晚。
来到拍摄现场一看,我又是一惊。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有两百多名年轻临时演员待机。他们扮演学生,而我得站在他们面前讲台词,且理所当然会被摄影机拍下。
“稍微不顺没关系,请像教授一样,大大方方地说话。”
泷田导演的指示只有一句,但这“大大方方”才是最困难的。谁教我这辈子活得不够大方呢。
练习两、三次后,终于要正式上场。汗一从额头滑落,化妆师立刻过来帮忙补妆。事实上,为避免收进杂音,拍摄时必须关掉冷气。盛夏的教室里,没冷气实在难熬,加上季节设定是春天,服装得跟着厚一些。更有甚者,虽是晚间八点,却需营造出白天的气氛,所以在窗外架设巨大的照明器具打亮室内。临时演员都很辛苦,不过,最难受的是必须拍特写的广末小姐。她身边随时围绕着工作人员,啪答啪答地替她扇风。
我的演技(不知能否称得上演技)好歹一次OK,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要是在这热带地狱里连吃NG,可没脸面对工作人员和演员。
在休息室卸完妆,身心都放松时,广末小姐对我说“您演得很好喔”。明知是客套话,依然很高兴,不禁庆幸选了有台词的角色。
※※※
八月二十一日,前往日活摄影棚参观。上次脑子里只顾着要入镜,根本无心仔细观察摄影的情状。
间濑制作人带我参观内部。摄影棚里搭起主角居住的房屋布景。布景做得非常写实,感觉好像样品屋,甚至连庭院都有。
设定上,这是幢双层建筑,但二楼的部份当然是另行制作。二楼是女主角的房间,墙上挂的画、镜框上贴的大头贴、书桌上的照片等,种种小道具皆十分讲究,真教人高兴。当中自然少不了在故事中发挥重大功用的泰迪熊。
看到脑海里描绘的舞台具体呈现,尽管不是与原着如出一辙,心头仍泛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动。那种感觉就像初次踏上照片中向往的地方,责编H田小姐的双眼也不禁一亮。
只不过,和上次相比,工作人员显得不太有精神,棚内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沉闷。间濑先生似乎察觉我的想法,解释道:
“因为连日在大热天底下出外景,广末小姐晒得厉害,昨天还到医院挂病号,所以时间表大乱,气氛变得较紧张。”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间濑先生又补充一句:
“这阵子在拍最后的高潮,故事无奈而动人的部份也感染了工作人员。”
“哦,会这样啊。”我半信半疑。
当天要拍的,一样是最后高潮前的重要场面,我们在布景后远望。正式拍摄前,广末小姐还没上妆。如同间濑先生所说,她的脸颊晒得通红,我不由得担心起她的健康。
休息时稍微和小林薰先生聊了一下。我提到高中时想从事电影相关工作,他一听便说:“幸好你没走这条路。这年头在日本搞电影,要填饱肚子都不容易。”
一旁的间濑先生表情顿时五味杂陈。
终于要正式拍摄,广末小姐化了妆的脸蛋非常美丽。
此时,发生一点小意外。刚拍摄不久,便听到“哩哩哩哩、哩哩哩哩”的虫鸣声。我和几个编辑以为是音效,但似乎是院子里摆着真正的植物,不知打哪冒出的昆虫兀自叫了起来。
导演下令设法让虫子闭嘴,只见年轻工作人员拿着杀虫剂四处跑。据负责音效的技师说,一些杂音能事后消除,可是虫鸣声和人声频率相近,要是掺杂在演员的对白里便很难处理。
一阵骚动后,重新进行拍摄。在大群工作人员及凑热闹的我们包围下,广末小姐与小林先生展开令人心酸的对话。内容我无法详述,但广末小姐真的哭了。看到她这样,心头也不禁有些凄楚。
无奈和动人的情景会感染周遭,或许不是说说而已。
过几天,我在网路上得知电影顺利杀青,电视也开始播放预告。每当出现“原着 东野圭吾”时,我都要脸红一遍。
究竟会拍出一部怎样的电影?银幕上出现“秘密”两个字的那一天,让人既期待又害怕。
拙作《绑架游戏》是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出版的,次月便谈妥改编电影的事。我因其他工作认识的富士电视台制作人,提出想将这部小说电影化的意愿。
事出突然,加上对方提议由藤木直人和仲间由纪惠担任男女主角,总觉得没真实感。我想八成又是沾口水的行为,便随口应道“可以啊”,反正多半会无疾而终。这类情况就是如此频繁,最后能成真的例子少之又少。
只是,此事传到光文社时,突然抹上一层现实的色彩。刚过完年不久,便正式决定改编成电影,卡司也一如最初的提案。得知当红的俊男美女搭档演出,老实说,我简直乐翻天。作品电影化是继《秘密》以来的第二次,而上次的广末凉子小姐也是人气女演员,我深深庆幸自己有好演员命。
为此感到最高兴的莫过于光文社,大概是认为多少能消化一些销售不佳的库存书吧。出版社立刻着手换书腰事宜,我也想稍微为宣传出点力,便在自己的网页上公布这个消息。现下换好书腰的版本应该都已上架,每天都有些好奇、有些紧张,究竟能降低多少库存量?
为讨论剧本,我和富士电视台的制作人K开过几次会。话虽如此,我也没甚么好管的,只是针对送来的剧本说出感想而已。
K似乎非常头痛,因为小说《绑架游戏》最大的特征,在于描写的虽是绑架,对办案一方的观点却只字未提。K打算发挥这特色,也希望拍出绑架案才有的警匪攻防战。
终于定稿时,已是即将开拍的七月底。细读后的感想是:原来如此。剧本中采取极像特技的手法,让相反的两个意图同时成立,让我好生佩服,不愧是专业的拍片人才,考虑得实在周密。究竟运用何种手法,看了电影就知道。话是这么说,我当然也还没看过。
电影开拍前,举行一场制作发表记者会。人多总是热闹,于是原着作者也受邀参加。我大剌剌地去了,主要的目的是见两位主角。
待实际见面,吓我一跳。仲间小姐是美人还料想得到,但身为男性的藤木先生居然也能用“美人”形容──五官漂亮得令人感到岂有此理,连肌肤都光亮平滑,肉眼看不出是否有毛孔。我暗叹,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美男子。不仅如此,藤木先生还是早稻田大学理工学院毕业的。那所我想上也上不成、甚至想报名都被补习班说是浪费钱而阻止的学校……可恶,年轻俊俏就算了,连头脑都好?连毛孔都没有?我可是前几天才受重伤,脸上缝好几针耶!罢了,龞嫉妒月亮也只是漫画里的故事。
记者会平顺地结束。说平顺,是指没特殊状况,也没甚么新发现。挤满会场的记者和摄影师,自然是冲着两位主角而来。第二天看娱乐新闻,果然完全没拍到我。
其实,记者会当晚,举行了直木奖的评选会。当时,我的作品入围,所以萌生有些低级的念头,暗想要是得奖的话,或许媒体对我的态度多少会不同。
不久,在即将迈入八月的某一天,接获开拍的消息。这么一来,无论如何我都想到拍片现场瞧瞧。透过光文社表达意愿后,对方回过头商量:既然要来拍片现场,愿不愿意顺便当临时演员轧一脚?不知是东宝电影公司还是富士电视台表示,这是导演井坂聪先生的要求,但老实讲,导演会不会提出此种要求我很怀疑。不过,若能为片子宣传也不错,我便答应了。想一想,《秘密》当时我也出演一个小角色,有一段满长的台词,简直吓坏我,便附上“没台词、不需演技”的条件。
拍摄地点是台场的富士电视台,听说主角在咖啡座交谈时,我扮成一名客人喝咖啡就好,于是我安心地出门。
因是暑假期间的周日,台场车水马龙。不仅有好几个活动,到富士电视台参观的人也很多,再加上当天是今夏罕见的酷暑,走没几步路便汗水直流。
抵达电视台,在休息室稍等一会儿,很快就有工作人员来唤我。步出走廊,主角藤木直人先生也正要赶往摄影现场,我立刻厚着脸皮上前打招呼。就近一看,还是很美。容我再三罗嗦,没有毛孔。
边走边交谈几句,藤木先生说演得很开心,让我稍微松一口气。但连拍数天,他略显疲态,演员真辛苦。
拍摄场地是电视台宽敞的通道,有一大片的玻璃落地窗,彩虹大桥就在眼前。通道上摆着桌椅,布置成咖啡座。
我坐的地方早安排好,甚至放着盛有咖啡的杯子。摄影工作人员拍手欢迎我,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请东野先生演的是要参加猜谜节目的来宾,麻烦装成等待出场的样子,之后助理导演会来叫您,届时请跟着他走。”
工作人员向我说明,我嗯嗯有声地点头。桌上连假猜谜节目的剧本都已备妥。
剧组还另外找来搞笑女艺人组合“北阳”的两位,要我们同桌谈笑,还表示除了黄腔和不当发言,讲啥都没关系。
“可是,我们不晓得要聊甚么啊。”我说。“北阳”的两位附和,显得不知所措。她们似乎也没类似的经验。
没办法,我便问“北阳”这个团名的由来,她们解释是借用高中母校的名字。不过,不是扬名甲子园的大阪北阳高中,而是埼玉的学校。她们是垒球队队员。
谈着这些时,摄影已开始,助导很快便照事前说的前来叫人,我们依吩咐跟着他走。“北阳”的两位把“猜谜节目来宾”的设定挂在心上,连声说着临时编的台词,好比“我们要加油”、“不知会出甚么题目”等,真有一套。
以为摄影结束松一口气时,才搞清楚这是排演。思及要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就觉得好累。仔细想想,我不过是临时演员,必须辛苦演上无数次的,不用提,自然是主角藤木先生。
趁工作人员忙着准备下一个步骤时,我和井坂导演交谈几句。由于那阵子常下雨,拍摄进度落后许多,但一切还算顺利。
说到井坂导演的作品,以《Focus》和《Mr. Rookie》最为有名。有趣的是,两部作品风格截然不同。《Focus》以单机拍摄电视人世界观的扭曲和窃听狂的疯狂,实验性质浓厚且极具艺术性。相对地,《Mr. Rookie》则可谓日本版的《大联盟》,娱乐效果十足。无关哪部电影较好或较差,我对他拍得出各种风貌的电影的态度产生共鸣。或许是因我一向抱持任何类型的作品都要能写的信念吧。
话虽如此,在导演面前,我当然不敢班门弄斧,于是很自然地将话题从《Mr. Rookie》移到表现突出的阪神虎队。井坂导演也是在执导《Mr. Rookie》后便支持阪神队。他以前隶属于东大棒球队,至今仍每周参加草地棒球。听到年纪相当的对方生活得这样精力充沛,我备受鼓舞。
之后反覆拍了几次,每次我都和“北阳”的两位聊不同的事。一开始很紧张,也会不由自主地注意摄影机,不久便能自在地谈话。人真是了不起。最后导演喊OK时,我多半是在聊最爱的滑雪板。成果如何,就留待电影上映后揭晓,只不过大概只有几秒钟吧。
写小说时,我首先会在脑海中构思影像,就电影来说便是一幕幕的场景。以我满意的形态“拍摄”完毕,再运用文字呈现,并藉由重复此一程序完成一部小说。当然不乏例外,但《湖边凶杀案》可说是这种创作方式的典型。一概摒除书中人物的内心描写,连主角的思绪也仅透过言行表达。
但是,我从未想过这部作品会改编成电影。因为我一向深信要拍成电影,盛大的场面是不可或缺的,而这部作品大部份的情节都在一幢别墅里展开,出场人物也很少,且发生的命案只有一起。
然而,这次却改编成电影了。读过剧本,我有些吃惊。剧本超乎我的预期。
那完全就是一出舞台剧。故事情节较原着简化,也减少了人物,相对地,在凸显主题上下足工夫。尽管我是外行人,都不禁想:此一电影的成功与否,端看演员的演技。
看到完成的电影,我难掩兴奋。分明是自己笔下的故事,却推测不出结局,紧张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最后。我竟以原着作者的身分参与如此精采的作品,真是备感光荣。
距今约十五年前,我于住家外另设工作室,每天早上搭公车转电车前去工作。某日,突然在公车上思索起:“人类有左脑和右脑,要是其中之一和别人交换会怎样?”当然,这想法并非凭空而来,当时我对人脑很有兴趣,看了好几本相关书籍,才会有此疑问。于是,疑问顿时化为小说的灵感,下公车之际,故事已在脑中完成大半,前后大概只花二十分钟。
灵感极少这般骤然浮现,甚至可说是唯一的一次。平常我都绞尽脑汁,想得满头大汗。
当时,讲谈社为创立八十周年的特别企划来邀稿,我便决定写这个换掉一半大脑的故事,也就是《变身》。
出道六年,这是我的第十四部长篇小说。书根本卖不出去的我,很希望《变身》能畅销。不必有甚么惊人的销售量,只求造成一点话题就好。
但《变身》依旧卖不好,完全不被书评家放在眼里,也没能入围文学奖。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讲谈社的特别企划竟突然中止。换句话说,连宣传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但还是有人注意到这部小说,不少影视相关人士想改编成电影。感觉上,这些企划来一个就泡汤一个,过一阵子又有人提出同样的企划。
我创作的方式,是在脑海里产生影像再写成文章,且娱乐性优先于文学性,影视相关人士或许较容易掌握作品的全貌。相反地,看在文艺评论家眼里大概显得低俗吧。
在这样的背景下,《变身》终于改编成电影。看过试映后,第一个浮现的想法是:“竟然拍得这么好。”电影包含了所有小说里希望传达的意念。玉木宏先生及苍井优小姐精采诠释出主人翁的痛苦与女友深厚的爱情,我对他们的演技深感佩服。还有,过去改编电影时一定会有所变动的最后一幕几乎没更动,我要向导演和制作人员的勇气与决断力致敬。
但愿看这部电影的人愈多愈好。
“搞笑”的教材 致立川志之辅先生独演会
劈头就像在宣传自己的书,不过我写过短篇集《怪笑小说》及《毒笑小说》。虽然我在社会上的身分算是推理作家,但这两本基本上不是推理作品。许多人大概从书名便已猜到,不管哪一本是以“搞笑”为主题。
一个推理作家为甚么会写这样的作品?首先是我本身很喜欢,当然不是喜欢写,是喜欢看。然而,最近写让人笑得出来的小说的作者,真的变少了。原因是,搞笑在文学界的地位很低,一般认为逗人发笑的作品,格调没有令人心情灰暗的作品高。不仅如此,甚至有怀疑写搞笑小说很简单的倾向。绝对没这回事,我总是和同样支持搞笑小说的京极夏彦先生愤慨不已。如同令人发笑的戏比令人落泪的戏难上好几倍一样,要藉文章博君一笑是极其困难的。而事实上,这就是我的第二个理由。换句话说,以搞笑为主题,对我是一种修行。
创作这类小说时,落语(单口相声)是绝佳教材。分析古典落语的本事和结语就知道,其实任一桥段都经过精心安排,所以能引领观众立刻进入故事的世界,准确地点中观众的笑穴,每每令我低声赞叹:真了不起。
难道不能用小说来呈现落语的世界吗?每次要写搞笑作品时,我总会这么想。我有一则短篇名为〈要杀就趁现在〉,落语迷肯定一眼便看得出灵感来自著名的古典落语〈要死就趁现在〉。
正当我拿落语为范本着手写小说时,遇到一件美梦般的好事。有位大师表示想以我的小说为蓝本,创作新的落语桥段──那就是立川志之辅先生。受到青睐的,是前述《怪笑小说》里收录的短篇〈尸台社区〉。对我而言,这真是求之不得。“只要您不嫌弃,尽管拿去用”,我怀着嫁丑女儿的心情连连行礼。
公演的那一天,我好紧张。改名为《尸体的去向》的创作落语有趣极了。最好的证明就是,连我都不知道结局会是如何,邻座的女性观众甚至笑到流泪。
安心的同时,我也受到冲击,因为我明白让观众爆笑的不是内容,而是志之辅大师的本领。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落语光靠桥段是无法出头天的。
以文字呈现落语的艺术──这正是我当前的目标。
每天都有恶性重大的案件发生,看到新闻报导,我们都会为之震惊、愤怒,但时间一久,不免渐渐抛诸脑后。纵使还记得,也不过是知晓犯人遭逮捕后暗想“啊,太好了”,就在内心画上句点。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案件”便是这么一回事。
接触到这类案件判决的相关消息时,我才认识到案件并未就此告终。老早便该解决的案件,竟有许多人在数年后仍未从中解脱,这个事实令我惊愕不已。
我首先想到的,是凶杀命案的被害者家属。他们时而要为嫌犯是否在法庭上吐实烦恼,时而要为法院是否会依刑求做出判决耗神。当然,失去挚爱的空虚更是无可避免。社会大众视他们为“被害者家属”,或许也是一种折磨。
当事者的“案件”会在何时以怎样的形式结束?不,该问的是,真的能够结束吗?
多年来,我一直执笔创作所谓的推理小说,主要是描述杀人命案,在真相大白时便为故事熄灯闭幕。然而,有时我会突然怀疑:自己究竟刻画出案件的全貌了吗?当犯人落入警网后,相关人士无穷无尽的痛苦就没必要描绘吗?
于是我决定写《信》这部作品,把焦点放在加害者的家人身上。
怎会有此想法?因为我完全不知如何对待他们。万一身边有类似遭遇的人,我会采取何种态度?我找不到答案。为找出答案,我写下这部小说。
连载期间,我苦恼不已。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用一句“不可歧视”,就轻轻带过此一问题。我不断欺负故事中的主角,而小说就在连我都不清楚他会得出甚么答案的情况下,继续铺陈下去。
然而,最后我仍无法在小说中做出明确的答覆。写完我才发觉,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打一开始便矛盾处处。怎样的矛盾?无法离群索居的人类,竟杀害其他人。
不过,世上原就充斥着类似的矛盾。所以,我们才会痛苦,才会因不得不面对无解的问题而旁徨伫立。
这部电影拍得很精采,非常尊重原着,演员的演技也令人感动。看过的人,内心想必都会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吧。
但是,我不希望大家误会。该如何与加害者的家人相处?我们其实是不需要这种问题的答案的。该感叹的是,我们竟然必须寻求此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