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记忆容易淡薄,历史的教训容易忘却。有过战争体验的老一代人应当把这种记忆和教训讲述给没有战争体验的下一代人。
哈尔滨市东北烈士纪念馆正面
哈尔滨市内与731部队有关的遗存地图
在哈尔滨市东北烈士纪念馆参观与731部队有关的各种器具
(左起:翻译德永淳子,下里正树,作者)
不是作为英雄传或战争故事来讲述而是要讲明战争的成因和本质。
因此,战争博物馆这种设施是必要的。广岛的和平纪念馆在揭示战争的悲惨和恐怖方面,具有重要的意义,希望增加日本民族加害的记录和史料,成为国家规模的设施。
哈尔滨市东北烈士纪念馆和北京的军事博物馆,和广岛和平纪念馆的内容有所不同,展览的是有关抵抗侵略者的内容。
作为日本人,参观日军侵略的罪证,心情是痛苦的,但是,正是因为是日本人,所以就不得不看。
与中国不同,日本没有值得纪念的英雄。虽说并非出于本人的意愿,阵亡的军人们曾作为军神而被祀奉,他们也只是侵略战争的英雄。
战局恶化之后,也有为保卫国土而死去的人,对于他们,最好的供奉是不再发生同样的悲剧。
参观中国各地的“战争博物馆”之后,心情不是很愉快的。但是,无论是哪一个博物馆,在来访的外国人中,日本人最多,这一点是值得注目的。
东北烈士纪念馆内731部队遗留的资料,在二层的走廊展出。展柜中展有一枚宇治式陶瓷炸弹,一个硬铝制带盖的箱子(琼脂培养器),大大小小的乳钵,两个叫作“坩埚”的白金制血清瓶以及捕鼠器。
由下里先生制的草图和仪器测量值,将另用其他图来表示。
东北烈士纪念馆收藏的与731部队有关的各种器具
在731部队遗物的旁边陈列着一件奇特的器具,形状类似固定式的钉书器,铁制杠杆和台座之间有波浪形的银齿。一压杠杆,锯齿就咬合,形成五个圆孔。
圆孔的大小正好能夹住5个手指。这到底是干什么用呢?大家正感到不解时,馆长亲自边做演示边说道:“这是在原日本领事馆地下室内发现的拷问刑具……将手指这样夹进锯齿之间,再一压杠杆,就能把手指夹断。”
馆长说这种刑具是在被称作“马鲁太”转运站的日本领事馆内发现的。我听了以后惊呆了。
据后来的调查弄清,这个刑具原本是化学实验室里常用的软木塞压缩机,可是,它却在同化学实验毫无关系的日本领事馆地下室被发现了。由此来推测,它很有可能转用为拷问刑具。当地是作为“夹指器”展览的。离开烈士纪念馆之后,我们来到原日本领事馆。对我们来说,这是访问哈尔滨的重点之一。哈尔滨的初秋,清新凉爽。原来听说这个时期气温相当低,所以做了“御寒”的准备,但是,早晚也并不太冷,中午时甚至还微微出汗。街上汽车少,排气污染也少,天空湛蓝明亮,耀眼的阳光投射到地面。街上步行者和自行车占绝大多数。
原日本领事馆的旧址,位于花园街和奋斗路的拐角,现在是挂着“花园旅社”简易旅馆和花园小学的招牌。这里位于市中心的闹区,距“文化大革命”中拆除的中央寺院旧址的地盘不远。
1936年旧日本领事馆(据说也称白桦寮)
旧日本领事馆和花园小学校园
在小学和旅馆之间有一个不大的后院,那里是“学校的操场”吧!与其说是小学,莫如说有点像幼儿园。
从马路上看去,旅馆是一幢三层楼,但它有大规模的地下结构:内部是五层楼,其地下室可能曾经是“马鲁太”的中转站。
旅馆的外貌,是一幢令人回想起帝俄时代的洋式楼房。它的外貌非常漂亮,但是,出入口却不像是旅馆。在楼的一侧有一个通往地下的台阶。这里似乎就是“旅馆的大门”。
除此之外,找不到一个像出入口的地方。我们提心吊胆地沿台阶而下,下边果然有一扇门。这好像是工作人员专用出入口的门。推门一看,有几位男子聚集在那里。左侧有一个像公共汽车售票处的栅栏,里面有一位年轻的妇女。
在人们可疑的目光下,我们说明了姓名和来意之后,一位中年的负责人走出来,热情地领我们参观内部。这个人就是花园旅馆和花园小学建筑物的管理人倪宏滨。
售票处在厅里挂着五讲(讲文明、讲礼貌、讲秩序、讲道德、讲卫生)的标语。这是在全国都可看到的。
在日本,各种广告泛滥。但是在中国和苏联的城市里,“让我们……吧”式的口号十分显目。
强烈的广告,令人畏缩,但是,到处是口号和标语,也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通过服务台来到走廊里,这里有许多客房。令人吃惊的是,无论外表或内部都依然是地下监狱的样子。每个房间的入口都有一扇木门,门上在和眼睛差不多的高处有一个枪眼似的窥视孔,可以看到室内的情况。
管理人打开门,鲁莽地进入房内。房内两侧靠墙各有四张双层床,全部共八张床,只有二三个旅客。
旧日本领事馆设施,现改用为简易旅馆
对于突然闯进来的管理人员,没有人表示不满,旅客和旅馆方面根本不在意隐私等。
所有的房间都是合住的大房间,是男女分住的。每个房间内有4至10张双层床,只有比较高级的房间才配有沙发和桌子。
面向外边的墙壁上嵌有铁栅栏的长形的窗户,从窗户的上部能够看到地面。房间内倒是很清洁,但是,仍使人感到有些煞风景。据说,旅馆常常接近客满。
对于突然闯进来毫不客气窥视室内的我们,旅客们虽然投以奇怪的目光,但没有一个人露出愤怒或不愉快的表情。
这是仅供住宿用的简易旅馆,也是中国人用的最普通的住宿设施。
把监狱若无其事地改用做旅馆,令人有些吃惊。
“这个旅馆的前身是旧日本领事馆的监狱,人们怀疑这里是被送往731部队的‘马鲁太’的转运站。你知道吗?”我向管理员询问道。
“详细情况我不知道。但听说在日本占领时期,这里是设有特务、间谍机关的建筑物。最近从广播中听到还在平房驻过731部队。”
“旅馆的每个房间,还是当时的原样吗?”
“门窗还是老样子,每间房子都有铁栅栏!”
“日本人来参观过吗?”
“来过5次左右,都是50岁以上的老年人。”
“他们说为什么到这里来参观呢?”
“说从前曾在这里住过。”
“他们说过是原731部队的人吗?”
“不清楚。”
关于旅馆,我们了解到共有11间房80张床,全都是合住的大房间。旅馆和学校的房子虽是统一管理,但互不干涉。房租,“大”房间2元,“小”的1.4元。在中国,旅游尚未普及,旅客都是因公出差的人。
倪先生说,这里有审讯犯人的地下室,还有其他的地下室。
我们走进了旅馆与小学之间的操场,又沿着很久没有人使用过的台阶往下走,一股霉味和潮气迎面扑来。如果没有手电简照明,这里将是一片漆黑。
这个地下室约有30张草席(榻榻米)那么大,天花板很高。这里乱堆着一些破木头、旧车胎等。倪先生说,这里已很久无人问津了。
我们打着手电简在室内观察,发现在砖墙上有淋浴用的支架似的金属物,一共有三根。用灯光照着仔细一看,原来是铁制的滑车。
滑车固定在墙壁上方长25厘米、宽12厘米的铁板上。
这个滑车是做什么用的呢?所谓滑车,一般是用来吊沉重物体用的。在审讯犯人的地下室里,被吊起来的物体又是什么呢?
我们做了种种想象,但是,在场的旅馆管理人、哈尔滨市地方史学会、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分会的人等陪同人员,谁也回答不出滑轮的用途。
那么,又是怎么知道这里是犯人的刑讯室呢?倪先生说,有一位女士是因参加抗日运动而被捕的,在这里受过刑讯,此人还活着。
我想会见这位妇女,但是查明她的住处颇费时间。听说,也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哈尔滨。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她是很难的。
原731部队人员作证说,日本领事馆的地下室是送往731部队的“马鲁太”的转运站。证明地下室就是刑讯室的资料却很少。
旧日本领事馆地下室墙上发现的“滑车”
但是,销毁731部队的活证人“马鲁太”和证据文件的是日本方面,现在只有凭日本方面的有关勇于作证的人和中国方面仅有的资料来追溯过去了。
这个地下室,战后曾一度被封锁。倪先生是在1968年战后第一个进来的,那时就发现了软木塞压缩机。
地下室约30个草席子大。除有滑车的房间外,还有一间宽2米、长7.8米的长房间。房间内积满尘土,那个软木塞压缩机就是从中挖掘出来的。化学实验室里使用的软木塞压缩机怎么会在日本领事馆的地下室里呢?倪先生说:“烈士馆一个工作人员的妻子,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是她把这个器具送来的。”
地下室里有一个从外部窥视的小窗户,但改作旅馆时把它堵死了。听说,战后,在倪先生之前,确实没有人进过地下室。
我们在地下室进行了近一个小时的调查之后,回到地面上。明媚的阳光令人心旷神怡。校园里成群的小学生,十分热闹。
地下室门上的窥视窗
倪先生补充说:“退休的花园小学校长曾介绍说:‘这里从前是座监狱,日本投降以后不久,又做过日本难民的临时收容所,因此,那些日本人为了怀念过去,常常到这里来访问。’现在花园小学正在编‘校史’,寻找有关人员调查校舍的由来。”
等这部校史完成之后,日本领事馆地下室的秘密,中国方面就会解开。
在花园小学那旧式砖瓦结构的建筑物上写有“五爱”的大标语:“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爱科学、爱护公共财物”以及“勤奋学习,文明礼貌和遵守纪律”等口号。
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去这里曾经是恐怖的“马鲁太”转运站,而今天,这里巳变成了旅馆和学校。
离开原日本领事馆旧址之后,我们来到731部队哈尔滨市内的联络站——“白桦寮”遗址。原白桦寮建筑位于吉林街11号。这是条街道路面狭窄的普通街道,但731部队人员是十分熟悉的。白桦寮右侧同哈尔滨特务机关相毗邻。在吉林街和一曼街的交叉路口处,设有哈尔滨市警察厅(今东北烈士纪念馆),和宪兵队本部一样,戒备森严。
我们参观的“原白桦寮”是一幢白墙的三层半(一层为半地下室)的俄式建筑,现在已变成“地质勘测队”的办公地点了。
虽说这幢建筑和战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和我们从原部队人员那里获得的印象有所不同。他们说,原白桦寮是一幢红色砖结构的旧式二层建筑,呈]字型,大门略高,有一个旋转大门。
可是,有一位原部队人员说,1938年至1940年时的白桦寮位于义州街,主要是作为事务人员和勤杂人员的宿舍来使用的。吉林街的那幢建筑称作“分室”,由石塚少尉担任分室长。也许在平房根据地建成之后,“分室”改称“白桦寮”了。“分室”和特务机关相毗邻,当时原731部队人员常常看到特务机关长秦彦三郎少将乘坐着派克汽车出入“分室”。
原日本领事馆,现为小学
原哈尔滨特务机关的设施,现在已变成“地质勘测队”的办公地点了
据中流先生说:“白桦寮原在吉林街15号,现巳成为地质勘测队的车队所在地。据公安局长的调查,那里有地下室,是俘虏的中转站,‘马鲁太’被运进这里之后,再被送往731部队。
“地牢锁着,长时间没有人进去过了。白桦寮是731部队的转运站这件事,早就查过当时伪政权当局的档案,查明这里曾被宪兵和特务使用过。大家来哈尔滨之前,我们又请公安局调查了市内同731部队有关的旧址,发现市内有白桦寮和白桦别墅两个名称,感到很奇怪,又向公安局长进行查询,说根据接收时伪公安资料判明这里就是白桦寮,是‘马鲁太’和抗日运动参加者(地下活动家)的转运站。有时731部队人员来这里领‘马鲁太’,那时他们都脱下军装换上中国服装。”总而言之,这一点得到了确认。
原哈尔滨特务机关旧址背后,左边有阳台的建筑有地牢和水牢
当时在场的人对突然闯进来的我们,投以惊奇的目光。当我们说明来意之后,他们便欣然做了我们的向导。“白桦寮”后面那座二层楼的地下室里,有一米左右宽的走廊,在一边排列着八个像口琴孔一般的房间,门上都带有门闩,里面的确就是地下监狱。向左最里面的房间是“水牢”。装有铁栏杆的大门紧闭着,而且上了锁。现在,其中一间做了休息室,灯光下有两位妇女在休息。
当我提出希望看一看里面的水牢时,情况立即发生了变化。一位长脸,似乎是负责管理的青年人跑过来,板着面孔责问道:“是谁允许你们进到这里来的?”
虽说我们是得到许可来的,但可能事先没有和有关方面进行联系,于是,本来很友好的人,表情也变得难看了,气氛似乎变得紧张起来。不管怎样,我们又回到了“白桦寮”的外面,并向管理人员解释:到这里来是为了进行采访,但仍然没有得到他们的谅解。许多人从“白桦寮”的窗口注视着我们,其中有一个在骂我们,虽然没有翻译,但可以明白,他是让我“滚出去!”我觉得在一部分中国人民的心灵深处仍然存在着反日情绪。中国东北是遭受日本侵略最深的地方,虽然战争已过了37年,但是,那种被侵略的伤痕仍然深深地刻在中国人民的心中。最近发生教科书问题后,立即激起了中国人民的反感。
由于中流先生从对外友好协会取得了批件,所以,紧张的气氛暂时缓和下来。那位管理人员拿着手电和钥匙,给我们做了向导。
这里的“水牢”比其他地牢深1.5米左右,是一个水牢的布局,里面堆满了废料和破烂。手电照出了墙上写着的“水牢”两个字。
管理人员对我们说:“那是战后进来的中国人推断这里是水牢而写的。”我觉得这里似乎不是“白桦寮”,而像是特务机关的旧址似的。但是,表面白色的三层半楼房,战前的确被日军接收过。歌唱家加藤登纪子的父亲从前曾在这里工作过。不久前,她也到这里进行过采访。
管理人员说道:“‘红砖结构的建筑’是在右侧的后面。但是,六个月以前巳经拆除了,现在正在修建新的公寓。
“据说,地下监狱和哈尔滨警察局(现烈士纪念馆)之间,由一条可以通汽车的隧道相连,警察用汽车把犯人送到这里来。”
听说,那条隧道尚没有填埋,但是,却没有能够证实它的资料。当时的公安局长是现在哈尔滨市市长,他了解详情。但不凑巧,市长出差去了,没能见到他。
但是,警察局和白桦寮之间由汽车隧道相连,缺少必然的理由。那毕竟是传说。
回国以后,我把照片给经常出入白桦寮的原部队人员看,他们说:“不是白桦寮。”而说日本领事馆旧址的花园旅馆和白桦寮的外貌十分相似。根据当地多数人士的证词表明,1936年以前,原日本领事馆曾设在这个地方。在那以后迁移到了火车站前的红军街(原车站街)。(作者注:I936年以后,日本领事馆已迁至现在哈尔滨铁路局公安处。地下室作为铁路方面罪犯拘留所而加以利用。不能参观。)迁移以后的设施,由731部队接管改做白桦寮。如果是这样的话,作为“马鲁太”的转运站则肯定更加方便了。
关于“白桦寮”,当地的记载的和原部队人员的记忆有些出入,现将这些情况整理如下:
当地记载:“白桦寮”和特务机关是分开的。旧址是吉林街I5号,外观是三层半的楼房,里面有座三层的建筑,它的地下室里有监狱和“水牢”(?)的遗迹。
原部队人员:
A:“白桦寮”在吉林街22号,是一幢红砖结构]字型的二层建筑,右侧同特务机关相毗邻。
B:A说中的“白桦寮”是吉林街分室,大门入口是旋转门,隔条大街是技师宿舍和一个叫“浜田”的花柳病专科医院。中方称作“白桦寮”的建筑是特务机关,原日本领事馆旧址的花园旅馆是“白桦寮”,同花园小学之间的后院,战争结束时,曾作为日本难民收容所,这和记载是相符的。
我在现场辨别的印象,现今“地质勘测队”的建筑是原特务机关的设施。
在如此狭小的地段内集中了特务机关、731部队分室、原日本领事馆和“白桦寮”,也许当地记录把这四个设施的性质混在一起了吧!37年的岁月,已使当地的记录和原部队人员的记忆日益淡薄。
访问哈尔滨的最后一天,我们决定去看看那些没有去过的与731部队有关的地方。
上午来到了细菌炸弹制造厂旧址,现在是“龙江橡胶厂”。
战争刚结束,工厂院内发现了成群的老鼠,鼠疫病流行。日军占领时,出入工厂进行严格管理。
它曾经是细菌工厂,不能单凭说发现成群的老鼠来认定。知道当时详情的人,都巳不在了。总之,这里确实很像日军的某种设施。
中国方面的记载之所以不详细,是由于日军占领时,那里是禁止中国人进入的。战争结束时,日本方面又将人证和有关资料全部销毁。经过37年的岁月,加害者、受害者双方对“战争”的印象已经淡薄。
工厂内绿化得很好,深红色的万年红正在盛开,与其说是工厂,莫如说像个花园。快到中午,工人们拿着铝饭盒,他们走的方向像是食堂和小卖部,似乎他们在那里买吃的东西。我们不由得朝那个方向走去。
作者采访哈尔滨市原细菌炸弹制造厂设施遗址
走进写有“安全门”的白色油漆大门,里面是个到处都有遮阳伞的院子,绿叶衬托着一簇簇盛开的鲜花。院子的中央是职工食堂,朝里望去,那里和院内截然不同——在破旧的地板上,摆着几张木桌,职工们正在吃饭。在供应食物的窗口前,人们排起长队,室内充满饭菜的香味。食堂虽然简陋,但食物的种类却非常丰富,看起来似乎香甜可口。有人说,要了解一个国家,先要品尝其食物。如果说旅馆里的饭菜是为外国人准备的,是经过专门加工的,那么,这里就是本来面目的饭菜了。
虽然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可在香喷喷的气味和好奇的驱使下,我们巳感到饥肠辘辘了。我们向陪同参观的刘俊明厂长提出,很想在这里吃顿午饭。厂长显出吃惊的神色,但还是领我们来到了厨房的里间。
面对突然出现的包括外国人在内的我们这一伙人,厨房里的人们都很惊讶。听我们特意想品尝一下这里的饭菜,他们便起劲地一个菜接一个菜地端了上来,真是丰盛极了。
有炒豆角、炒洋白菜、炖土豆、土豆焖鸡肉、豆角拌蘑菇、烤羊肉、猪肉炒胡萝卜青椒、凉粉拌洋白菜、汤,还有带馅的烧饼。最后,为了表示欢迎我们,又端上了一个水晶果冻。
我惊讶地问道:“这个工厂的职工,每天都吃这样可口的饭菜吗?”
“这是职工们最普通的伙食,一般从中选三四个菜。”
“一顿午饭大约多少钱?”
“平均一个人五角钱,工会负担一部分伙食费。”
这比日本人的一般伙食丰盛得多,充分保证了人体所需营养的均衡。日本的职工食堂,可选择的范围不过是A、B、C三种份饭和面食类,较好一点的食堂也不过是加上“寿司”。没有职工食堂的话,就得买汤面或咖哩饭,或者盖浇饭,再加上咖啡,约一千日元左右。支撑经济大国日本的工薪人员的午餐真是简单乏味。
旅馆的伙食中蔬菜很少。在这里,我们尽情地品尝了美味的中国饭菜。在整个旅途中,这个橡胶工厂职工食堂的美味佳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深深地体会到“要了解一个国家,先要品尝其食物”这句名言的含义。和他们吃了同样饭菜后,也都产生了亲切感。我们同厨师们合影留念之后,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下午,我们到731部队的发祥地“南楼”和曾经是大魔窟街的傅家甸去转了一转。“南楼”的旧址目前是解放军的设施,不能进去。南楼附近是原江防舰队哈尔滨司令部大楼,依然如故。门旁的哨兵岗楼还保留着昔日的迹象。现在,司令部已成为第二职业高等学校。地处内陆的满洲国还有海军,令人大吃一惊。听说当时被日本嘲笑为玩具的舰队,却曾在松花江上威武地巡航。
许多路人围拢过来,纷纷向我们讲述。据他们讲,在日本占领时期,这条街叫做“南楼街”,令人惊奇的是,原司令部的旗杆依然如故地保留下来。
哈尔滨市据传是原731部队发祥地(南楼)的建筑
原江防舰队司令部建筑,门口有残存的守卫室
傅家甸位于哈尔滨市北部,面临松花江。滨州线(满洲里方面)和拉滨线(拉法方面)在这里通过,当地人称它为“道外”。从这种称呼来看,给人一种特地划出的区域的印象。听说,中流先生生于傅家甸十八道。据说当时这一地区的人口约30万,占全市人口的三分之一,是一个人口过密的地带。其中,日本人5万,其他外国人5万,军队有关人员严禁进入这一地区。满洲国时代的大魔窟街传说“一旦误入,九死一生”。今天,以往的那种恐怖气氛已荡然无存。大街比哈尔滨的任何一条街道似乎都充满着生气。街道狭窄,挤满行人和自行车,人们的服装也干净利落。可能很少有小轿车来往,大家都注视着我们。这里的氛围有点像东京的浅草地区。
越往里去,道路越狭窄,这里就是从前的傅家甸了。到处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东倒西歪的砖瓦房,满街堆着破烂。屋顶上林立的供暖用的烟囱,说明这里冬季十分寒冷。
乍一看,像是个贫民窟,但却丝毫也没有纽约的哈雷姆和东京山谷那种阴森和荒芜的感觉,旅客走进人群之中并无不安的感觉,反而觉得处在一种明快舒适的气氛之中。人们的表情心平气和,房屋虽然陈旧,道路却很清洁。小巷里妇女、小孩和老人们偷快的形象引人注目。曾经是“东北特产”的老鼠几乎都没有了。
我想,不久的将来,昔日的傅家甸的影子将会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一栋栋钢筋混凝土建筑的新兴住宅区吧!现在,“魔窟”传说的阴影已经消失。今日的傅家甸给人的印象是,虽然古老,却使人感到温暖。
傅家甸市街道
归途中,我们游览了松花江畔的斯大林公园,以及为纪念1950年大洪水后治水工程而兴建的防洪纪念塔,从那里沿斯大林公园稍做散步。松花江吹来的阵阵寒风,刺痛肌肤。从日本带来的“御寒服”首次发挥了作用。
过去俄国和日本统治哈尔滨的情景,已被彻底改变,只有公园的名称依然保留下来。
9月22日,即将离开哈尔滨的早晨。我们在这里仅逗留了五晚六天,但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像很长似的。在逗留期间,中流先生住在旅馆,负责同访问单位进行联系,和我们一起行动。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分会以及哈尔滨市地方史学会的人也一直全程陪同。
由于地方史学会的关照,利用出发前仅有的时间,让我们观看了731部队撤退后拍摄的纪录影片。
这部影片保存在哈尔滨电影发行公司。上午刚过8时,电影公司似乎全体人员都上班了。
我们认识了摄影者王之堃先生。他约50岁,个子不高,目光敏锐,不善言词。他带我们来到试映室,开始放映。既无字幕,也没有进行编辑,是摄影后未做任何加工的原片。没有配音乐,也没有解说。王先生结合画面做了讲解。
影片是从铁路支线开始的。右侧出现锅炉房,上边原封不动地耸立着三根怪状的烟囱和它支撑着建筑物墙壁的钢筋。
中间的烟囱上半部巳被炸毁,汽缸和旋转轴似的铁轴倒在地上,这可能是被炸毁了的田熊式锅炉。
画面上映出了一幢快要倒塌了的建筑物的一角和堆积如山的瓦砾。
“这是口字楼中间走廊的北侧。”
“从口字楼南部以及从口字楼内侧的北部进入各研究室和解剖室。”王先生做了这样的解说,这里就是“关东军防疫给水部设施全图”(参阅本书卷末附图中的⑨⑩)。
画面上出现了原状的盥洗台,接着是二层楼的残骸。“这是口字楼北侧建筑物的内部和西侧的二楼。盥洗台怎么没有炸毁呢?”王先生提出疑问。画面上又出现了许多用钢筋水泥围成的变形的斗状洞孔。王先生说:“这可能是饲养老鼠的地方吧!那就是高桥班(本书卷末附图中的⑩)吧!”接着出现的是墙壁。王先生介绍说:“周围墙壁内侧的基础部分筑有深沟。”
“这是飞机场,在北侧堆积的是飞机残骸。”
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水池。“这个池子不深。”可能是全图(38)的食用养鱼池。到处都堆积着陶瓷碎片、宇治式炸弹弹头螺旋式的盖子。刻有U字型导爆沟的弹简有一部分清晰可辨。“这是细菌炸弹的残片。”虽说是残片,但是数量太多了,银幕几乎容纳不下。
又出现了一个油罐状的大型容器残骸,头部有闸口式开口,这可能是高压蒸气灭菌器,也许是细菌培养罐。王先生也弄不清楚。
然后是遍地的瓦砾,只剩下石柱的基部,像墓碑似的残留着。显然是彻底地进行了破坏。“这里是7号楼、8号楼的旧址。”石柱的基部宛如“马鲁太”的墓碑。
再次出现了油罐状容器残骸的特写。王先生说:
“拍摄时,发现有七八个这样的东西,我觉得好像是培养鼠疫苗的铁容器。”
银幕上出现了地道。王先生说:“这是口字楼的东侧,炸毁后它暴露在地面上。口字楼东西方向能看到有地道的入口。”
再次出现锅炉残骸,王先生说:“这是发电机。”
“这是口字楼北侧的实验室。”
又出现了一个像地道似的洞穴。王先生说:“这不是地道,是炸弹坑。”
到此影片结束,放映时间共7分钟。放完影片后,我们向王先生询问了摄影时的情况。
“摄影是接受哈尔滨市地方史学会的委托,于1956年春(四五月)进行的。目的是作为地方史的资料保存。由于是断断续续地进行的,前后算起来大约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
“从战争结束到拍摄,其间相隔11年,这是什么原因?”我问道。
“因为这一段时间,我不在哈尔滨。”
“在王先生之前,没有人拍摄过吗?”
“不太清楚。”
“在拍摄之前,731部队设施的旧址,有人动过吗?”
“从拍摄时的情况判断,可以认为就是战争结束时的原样。”
“你进入地道了吗?”
“没有进去过,我感到地道很深。”
“拍摄的对象,是否有谁作过指示?”
“是根据自己的判断,自由拍摄了一些重要建筑和设施遗迹。”
时间很紧迫,预定今天乘火车去长春。因此,对731部队的“地下结构”只能具体地窥视其中的一部分。
说“口字楼东侧看到有东西方向的地道口”,实际上指的是全图(33)仓库附近连接7、8号楼的隧道。
原第四部部长川岛少将供述说:“监狱曾一度容纳过200~300名‘犯人’,最多的时候也曾收容过400名。”D·S先生作证说:“有地下室。”原队员也证明:“撤退时处决的‘马鲁太’有300人以上。”由此可以推断731部队的特设监狱是有地下室的。这部纪录片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
我向有关人员提出,能否得到这部纪录片的拷贝。他们流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听说,这些纪录片也是首次给外国人看。这是出于理解我们的采访目的而给予的特殊照顾,但是,复制纪录片却没有先例,而且技术上也有很大困难。
最后分手告别时,他们表示“我们将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哈尔滨的日程安排到此全部结束。五天的逗留期间,和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的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分会关沫南副主席、中流先生、张浪副主席、地方史学会副理事长关成和先生、副秘书长刘福均先生、理事佟振宇先生、哈尔滨市外事办公室的杨大义先生、对外友好协会王贯实先生等,都到车站送行。在这六天中,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分会和地方史学会的人员,放下自己手中的工作,热忱地协助我们进行采访。他们的协助和热情的接待,使我们感到“日中友好”绝非只是口头上的,而是真正把日本人作为邻邦来关心照顾的。临别时,哈尔滨的人们异口同声地说:“希望再来时,不是采访,而是带上家属尽情地来玩一玩。”
在这里看到的是人们不念夙怨的笑容,然而,我们却不能只看到这种笑容而忘记加害于人的事实以及作为加害者的忏悔。哈尔滨的天空,这一天显得格外晴朗,火车徐徐地启动了。
关于地道的情况,有些是在采访结束后查明的。我们在中国采访旅行后回国约第四个月,接到了M·N先生寄来的关于731部队的地道情况的详细证词。1941年以前,他曾在原731部队管理课主管部队电气设备的维修工作。
在误用照片问题发生以前,原731部队人员缄口不谈实情;但在问题发生以后,却有不少人寄来了新的证词,M·N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位。虽然公开姓名也无妨,但是,为了贯彻“不追究个人责任”的原则,还是决定使用英文字头来代替其姓名。
M·N先生生于1908年,原是电气技术员,1938年在东京牛込的陆军军医学校防疫研究室第一研究室工作。他是从那里被派往731部队的。“这些情况没有多少人知道。”M·N先生说了这句开场白之后,在桌上展开了“全图”,指着图中的(31)(32)(第二栋器材办公室和武器库)说道:
“在图中(31)建筑物的地下室,实际上是变电站。器材办公室和中央走廊的连接处有去地下室的台阶,下台阶就可以看到那里安装着一台大型变压器。
原731部队M·N根据记忆绘制的地坑图
“这里,就是地下变电站(室)侧面的一个小铁门,往前走就是中央走廊的下面。地道从这里开始,电工们把它称作‘地坑’,地坑宽约1米,高约2米多。我记得很宽敞,是一个大人站着的高度和宽度的地下通道。
“地坑,本来是矿山里的纵穴的意思,但是,731部队的地坑是横穴,墙上有许多粗细不等的管道,这些管道包括电话电缆、电线管道、热水管道、给水管道和排水管道等。地坑相当于731部队中枢神经的脊髓。”
“沿地坑向前走,就来到了口字楼南楼的地下。在这里,地坑同口字楼地下的东西走向的地坑相交叉。”
“再往前我就没去过了。我进地坑都是为了排除电气系统的故障和定期检修。若不是管理课人员,大概不会知道地坑的存在。”
地坑设在中央走廊的地下,贯穿于南北。同时,它和南楼下东西走向的地坑相连接,可能环绕口字楼一周。口字楼集中设置了各研究室、实验室、细菌制造工厂和特设监狱等,可以说是731部队的枢纽。既是枢纽自然就不可缺少供电、供热、排水、供暖和通信等设备,而731部队的地坑就发挥着中枢机能地下砥柱的作用。
这个地坑的存在与王先生拍摄的纪录片中,从在“全图(33)号建筑物附近可以看到的朝7、8号楼东西方向贯通的地道入口”这一事实相符。(33)号建筑物的南端,恰好位于口字楼南楼的延长线上。
但是,利用这个地坑来运送“马鲁太”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地坑的入口正对着器材办公室,如果“马鲁太”来到这里,很容易暴露在人们的面前,也就没有必要再潜入地下了。如果有秘密搬运“马鲁太”的地下通道的话,自然也可能会成为“马鲁太”逃跑的通道。这样,特设监狱的铁门、口字楼以及黑框内的三重警戒线就都不起作用了。即使通往地下道的出入口被严密封锁,但万一有人进入地道,需要共用其地坑的话,发现731部队的“中枢神经”,那么,地坑将有被一举破坏的危险。这样冒险的兼用,是不可想象的。
M·N先生证实地坑的存在后,又谈到另一个新的设施——“八角亭”。他说那是对“‘马鲁太’进行细菌空气感染实验的观察装置”。
据M·N的记忆,八角亭在房间的中央,其直径约3米,高约2米,是一个八面体的铁制容器,可以容纳三四名“马鲁太”。在各个面上都设有(70×50)厘米的观察窗,几根铁制导管从天花板伸进去。它是一个关上门就不漏气的密封装置。细菌污染了的空气通过导管送进亭内,然后从窗口观察空气感染的过程。在八角亭的房间的一角,有通往地下的楼梯。如果它是通向地下的楼梯,那连接的就是八角亭的一楼。它位于口字楼的一层,细菌制造工厂的中心。从室内角落的楼梯走下去,有一个“操纵”八角亭的动力室。动力室内有装着鼠疫、霍乱等多种细菌溶液和消毒液的容器。每个容器都装有泵,通过管道与八角亭的天花板连在一起。
管理人员在动力室里,根据上面的指示来操纵八角亭。M·N本人曾几次操纵过八角亭,目睹实验的过程。好几名军医从八面的窗口观察被关在亭内的一个“马鲁太”。M·N根据指示按动了操纵开关。他忘记了当时使用的是什么细菌。通过天花板上的导管喷出大量细菌液,包围了无法躲避的“马鲁太”。M·N从动力室回到实验室,靠在墙上观看。军医们厉声斥责说:“墙上也粘有细菌,靠着它是危险的!”
“我也兼做消毒作业。实验结束以后,将吸入细菌雾的‘马鲁太’送回特设监狱。然后,从导管喷出消毒液将亭内消毒干净,再把污染的空气抽回后排入容器里,八角亭又成了真空罐。”
每次参加八角亭实验时,都能领到50日元的危险津贴。但是,由于受到良心上的谴责,有时连饭都咽不下去。再加上有被感染的危险,所以,M·N先生提出了退职的申请,一年后,好不容易从731部队退职。离队时,宪兵威胁说:“要是将731部队的秘密泄露一句,你就别想活命!”
知道八角亭的人很少。在哈巴洛夫斯克军事审判记录中记载着证实M·N先生证词的检查官的公诉词。
“为了利用活人进行这种实验,731部队还设有实验人体耐力极限的气压室。”
“被关进气压室的人,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中慢慢地死去。”
这个“气压室”是否是八角亭,这一点尚难确定。但是,第一集中提到的“真空实验”,很可能就是在这个“气压室”里进行的。在哈巴洛夫斯克军事法庭公审原731部队细菌制造部课长柄泽十三夫时,他的陈述是意味深长的:
“除以上谈到的情况外,我还知道731部队经常利用活人进行实验室内的实验。当时让被实验者强制感染各种细菌,对他们进行观察,其目的是研究效果最为理想的传染病的病原体。”(下划线为笔者注)
有关八角亭实验的证词充分说明,731部队的实验当时的目的在于改变传染病的自然感染途径。731部队的“主要武器”——鼠疫跳蚤就是把带有鼠疫菌的跳蚤撒在敌国领土上,人为地使鼠疫流行起来。这种通过跳蚤将鼠疫菌传入人体的感染,是忠实地沿袭着自然感染的途径。所谓自然感染途径就是鼠疫、破伤风、恙虫病、斑疹伤寒、疟疾等通过皮肤感染,赤痢、伤寒和霍乱等通过口腔,肺鼠疫、流感和白喉等经过呼吸道感染。
八角亭的实验,表明(731部队)企图通过细菌喷雾,利用人工方法,将各种细菌统一通过呼吸道来感染。
它从根本上改变了731部队研制利用自然感染途径的细菌武器的方案。这也证实了本书(第二集)中收录费尔报告中的731部队人员,向盟军司令部供述的曾经利用飞机进行细菌喷雾实验的可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