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男女的婚姻实在很不相称,即使富有才华的作家也难以想象出他们是怎么结成伉俪的。对此你只能视若无睹——在戏剧中,你往往看到龙钟、颟顸的老头儿同漂亮、活泼的姑娘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在这个前提和基础上千篇一律地构成一出喜剧。
说起雅各布律师的太太,倒也称得上年轻貌美,不愧是一位姿色出众、千娇百媚的夫人。几年以前,也许是三十年以前吧,人们为她受洗时曾给她起了几个名字:安娜、玛加蕾达、洛莎和亚玛莉。不过后来却把这四个名字的第一个字连缀起来,单单称她为安玛洛亚了。这个名字听起来颇有几分异国情调,同她的风度、人品十分相称。她的头发浓密而柔软,头路在一边分开,秀发从狭狭的额角一直披向后面,色泽黑里带棕,像栗子的颜色一般。可她的皮肤却像南方人那样,呈浅黄色,就连她的身躯也像给南方的太阳晒熟了似的。她那耽于享乐而又冷若冰霜的神态,使人想起了苏丹王后。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慢悠悠的,但全身似乎燃烧着欲火,人们对她有这样一个印象:她心里想要什么就很可能得到什么。她那狭狭的、令人动心的额头上,横着两条挺清秀的眉毛,只要她扬起眉毛,举起那棕色的、天真无邪的眼睛看你一眼,谁都明白她是怎么一种人。尽管她十分单纯,但对这点还是有自知之明。她竭力不惹人注目,因而经常沉默寡言;对于一个既美艳又不爱说话的女人,又有谁能非议呢?唉!在她的身上,“单纯”这两个字眼可一点儿也用不上。她看起人来固然有些蠢,但目光狡狯诡谲,欲火炎炎,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女人一有机会,就很容易给别人带来不幸……此外,她鼻子上的肉也许太多了,但她那张丰满宽阔的嘴儿却十分动人,尽管我们除了“肉感”这个词外,再找不出其他的词儿来形容。
这位令人担忧的少妇,就是年已四十的雅各布律师的夫人。律师呢,谁见到他都会张口结舌,惊诧不止。这位律师身体真胖——他不仅是大腹便便而已,简直是一个庞然大物!他的腿上经常套一条浅灰色裤子,使人想起大象那屋柱般的巨足。他那胖鼓鼓的,弓起的背,同黑熊的一般无二,在那圆圆隆起的腹部上面,总罩上一件古里古怪的灰绿色外衣,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把纽子一颗颗扣起来,可只要纽扣一松,衣服就“啪”的一下从肩膀下向两面散开。在这个硕大无比的躯体上,却衬托着一个相当小的脑袋,脖子粗得几乎看不见。脑袋上长着一对容易淌泪的小眼睛,塌鼻子,满脸横肉仿佛会垂下来似的,腮帮子中间陷进了一张樱桃小口,嘴角下垂,显得有点儿可怜。圆圆的头顶和嘴唇上面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淡黄色猪鬃般的硬毛,皮肤油光光的,样儿真像一条吃得过饱的狗……唉!大家一定都看得出,律师浑身是肉并不是健康的征兆呀。雅各布的个子又高又胖,满身都是脂肪,没有一点肌肉。人们常常可以看出,他那臃肿的脸上会突然充起血来,然后又一下子消退,脸膛黄里泛白,嘴巴灰溜溜地歪向一边……
雅各布律师事务所的范围很小,可是家产却相当可观(一部分是妻子的陪嫁),膝下又没有儿女,因此这一对人儿能逍遥自在地住在帝王大街一套舒适的公寓里,频频开展社交活动。看来,夫妇俩中间只有律师夫人安玛洛亚一个人爱好交际,律师似乎不很热衷于此类活动,很难设想他能在其中找到乐趣。这个大胖子为人确实十分古怪。他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善于曲意逢迎,这点也许谁都比不上他;可是人们总有这么一种感觉(可能这是不言而喻的):他的一举一动未免过于殷勤,过于谦恭,不知怎的显得有些做作,而其根源则在于胆小如鼠,缺乏自信心,令人不快。任何人的形象,没有比自我轻蔑更为可憎了,对于那些生性怯弱又酷爱虚荣的人,那种阿谀奉承的神态就越发令人作呕。笔者认为雅各布律师就是这一号人,他处处妄自菲薄,连必不可少的个人尊严也丧失殆尽。当他陪同某一位夫人在餐桌面前坐下时,他会说:“尊贵的太太呀,我是一个丑八怪,您可愿意赏一次光?……”他说这种话,简直连嘲笑自己的本领也没有,真令人啼笑皆非,不胜厌恶。
下面一件事也是千真万确的:有一天律师外出漫步,正好有一名男仆推着一辆小车迎面走来,车轮不巧在他的脚下猛撞一下。仆人来不及停车,慌慌张张地掉转身子,律师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措,脸上的皮肉一抖一抖的,一面却摘下了帽子,结结巴巴地说:“请……原谅我!”换了别人,遇上这类事准会大发雷霆,可是这个怪僻的大胖子对此似乎始终感到内疚。当他陪妻子一起上城里的“云雀山”林阴大道漫步时,他总不时怯生生地向身边那位步态优雅、轻盈的安玛洛亚瞥上一眼,同时殷勤而张皇地环顾四周,仿佛觉得自己有必要向任何一位军官欠身致意,恨自己不该拥有这么一位千娇百媚的夫人,要求对方宽恕。他的嘴巴显出一副向人讨好的可怜相,似乎祈求别人不要嘲笑他。
上面我们已经说过,安玛洛亚与雅各布律师结婚的真正原因,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律师是眷爱她的,而且爱得很深;像他那样的胖子,怀有这种爱情的确实不多。他低声下气地爱她,诚惶诚恐地爱她,这同他的个性完全相符。每当夜阑人静,安玛洛亚已经就寝时,律师常走进她那宽敞的卧室里去,卧室里有一排长窗,窗上挂有打褶裥的、花花绿绿的窗帘。他走得那么轻,别人只听到地板和家具在格格地震,而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在妻子那张大床边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纤手。这时安玛洛亚总要竖起眉毛,端详她那硕大无朋的丈夫。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伏在她的面前,色迷迷地默默无言。他用粗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衬衫的袖子卷起,把自己那张沮丧的胖脸贴到妻子淡棕色的玉臂上,她的手臂十分丰满,关节也很柔软,一条条小小蓝色的静脉在栗色的皮肤上清晰可见。他悄声地、战战兢兢地说起话来,在日常生活中,有头脑的人说话时是不会有这副腔儿的。
“安玛洛亚,”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我亲爱的安玛洛亚!我打扰你了吗?你还没有睡呀!亲爱的上帝,我整天在左思右想,你是多么美,我是多么爱你!……请注意我要说的话,因为我说出口来是多么困难呀……我把你爱得多么深,有时这颗心揪得紧紧的,不知上哪儿跑才好,我对你的爱已到达力不从心的地步!也许你不明白这个,可是你得相信我,你一定要对我说一次:你要为此而稍稍感谢我才好,因为,你瞧,像我对你的这种爱,在我们的生命里有很大的价值呢……即使你不能爱我,你也不能出卖我,欺骗我,为的是报答我的恩情,仅仅出于恩情……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恳求你做到这一点,我是多么真心实意地恳求你呀……”律师说起这番话,总要抽抽搭搭痛哭起来,身体的姿势一点也不改变。遇上这种场合,安玛洛亚总很受感动,她伸出手来摸摸丈夫猪鬃般的毛须,用拖长的、挖苦的声调几次三番安慰他,那副腔儿像对待一条跑上前来舔脚的狗:“好!好!你这条乖乖的狗!……”
安玛洛亚确实是一个不规矩的女人。笔者对事实真相一直避而不谈,现在该是和盘托出的时候了。她真的愚弄了丈夫,跟一个名叫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的男人勾搭上了。他是一个年轻的音乐家,很有天分,虽然只有二十七岁,但已经创作过一些轻巧动人的乐曲,颇有些名气。他又高又瘦,精力充沛,一头乱蓬蓬的金发,眼睛里始终露出明朗的笑意,这点连他本人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像当代那些三四流艺术家那样,对自己的要求并不十分严格,他们最感兴趣的乃是寻欢作乐,露一手的目的无非是提高个人的威望,同时也乐于在社交界大显身手。这号人把自己装点得天真烂漫,放浪形骸,终日自得其乐,而且异常健康,连生病时也能谈笑风生。他们即使满怀虚荣心,待人接物仍然十分亲切,只要虚荣心不受伤害就行。可是真的大难临头,这些走运的小丑角就非常伤心;在痛苦面前,他们惺惺作态再也无济于事,做什么事再也提不起兴致了。他们不懂得在苦难面前也要不失礼仪,也不知道如何同痛苦“作斗争”,他们将走向毁灭。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洛伊特纳先生写过不少漂亮的乐曲,大部分是华尔兹和马祖卡,要是它们称得上是“乐曲”的话,那末据笔者所知,它们都是些哗众取宠的作品,每首乐曲中无非有一些别出心裁的噱头,一些抑扬顿挫的乐段,某些能体现出机智与创造性的激动人心的效果,而这似乎恰好是他作品的主旨所在,使音乐界的行家感到兴趣。有时,乐曲中往往先仅出现两个使人黯然神伤的节拍,然后调子蓦地一转,变为欢快的舞曲。
雅各布夫人安玛洛亚怀着火一般的热情倾心于这个年轻人,尽管这种感情是不可宽恕的;而这位青年音乐家也不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能对她的诱惑巍然不动。他们时而在这儿见面,时而在那里相会,长年累月,两人括不知耻地结成了一种不解之缘。整个城市全知道两人的关系,每个人在律师背后都对此谈得沸沸扬扬。可是律师是怎么想的呢?安玛洛亚怀着鬼胎,决不肯向他吐露一言半语,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即使律师终日忧心忡忡,疑虑重重,对妻子的不贞还不敢十分肯定。
春回大地,万物欢腾。安玛洛亚心血来潮,忽然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
“克里斯蒂安,”她唤律师的名字,“让咱们办一次宴会,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庆祝一下春天新酿的啤酒吧。菜当然可以简单些,烤牛肉冷盆也行,不过客人要多些哪。”
“没问题,”律师答道,“可是时间能推迟一些吗?”
安玛洛亚没有接腔,却马上谈起宴会的具体细节来。
“你知道,那时客人一定很多,咱们屋子太小了,准容纳不下。咱们得在城外租一个娱乐场所,那儿该有一个花园和一座大厅,这样不但地盘宽舒,空气也新鲜。这点你总心里有数啰。我首先想到的,是云雀山下温德林先生的那座大厅。大厅四面没有房子,只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餐馆和酿酒厂。咱们可以把大厅漂漂亮亮装点一番,在那儿摆上一些长桌子,大家可以痛痛快快喝春天的啤酒。大伙儿还可以在那儿跳舞,弹奏音乐,也许还可以演一会儿戏,因为我知道那儿还有一个小小的舞台,我对这点特别欣赏。一句话:咱们要举办一次别开生面的联欢会,好好热闹一阵子。”
律师听妻子说这一番话,脸色变得黄里泛白,嘴角也抽搐起来。他只是说:
“亲爱的安玛洛亚,我真高兴极啦。我知道这种事是你的拿手好戏,我什么都听你的,就请你准备起来吧。”
于是安玛洛亚动手准备起来了。她征求了许多男人和女人的意见,还亲自租下了温德林先生的大厅。她甚至拉拢了一批男人,组成一个委员会。在这些人中,有的是她请来的,有的则自愿报名参与联欢会的筹备工作,为这次盛会增添光彩。除了宫廷演员希尔德布兰特的夫人外,委员会里全是男人。这位夫人是一名歌手。此外,委员会里还有希尔德布兰特先生本人,陪审推事维茨纳格尔,一个年轻的画家,以及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先生。陪审推事还带来了几个大学生,准备请他们在会上跳黑人舞。
在安玛洛亚决定行动后的一个星期,委员会在帝王大街上安玛洛亚的一间私人客厅里集会,讨论此事。这是一间又小又暖的房间,十分拥挤,地板上铺有厚厚的毯子。室内有一只矮沙发,上面有许多软垫,还有扇形的棕榈树和美国式皮椅。客厅里放着一张台脚弯成弧形的红木桌,上面铺了一块天鹅绒台布,还摆了几本精装书。此外还有一个壁炉,里面还有一些热气。在大理石乌黑的炉架上,放有一些碟子,碟子里盛着精制的白脱面包。碟子旁有几只玻璃杯和两只盛葡萄酒的大腹车料玻璃瓶。这时安玛洛亚架起二郎腿仰着身子坐在矮沙发上的软垫上,扇形棕榈树在她身旁投下了阴影。她美得像温暖的夏夜一般,胸前披一件素淡的绸衫,但裙子的颜色却很深,料子也很厚,上面绣有一朵朵大花。她不时伸出手来,掠一下披在狭狭的额头上的栗色鬈发。女歌唱家希尔德布兰特太太也挨着她坐在这把沙发上,这位太太长有一头红发,穿的是一身骑装。男士们则围成一个半圆形,肩并肩坐在两位太太的对面,律师本人也在其间。他坐在最低的一把皮椅上,看去郁郁不乐,似有难言之隐。他不时叹一声长气,还在把什么东西咽下肚去,仿佛他快要呕吐,正在竭力控制自己。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先生穿一件网球衫,本来坐在椅子上,此刻一跃而起,潇洒地倚在壁炉上。他说呆坐了这么久,可受不了啦。
希尔德布兰特先生用娓娓动听的声调大谈其英国歌曲。他作风正派,穿一身黑衣服,肥头大脑,长得像罗马的恺撒大帝。他举止稳重端庄,是一个富有教养、学识渊博、颇有真知灼见的宫廷演员。这个人喜欢一本正经地批评易卜生、左拉和托尔斯泰,说他们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今天,他却显得平易近人,与人为善,过问起这种琐事来。
“也许各位知道《那就是玛丽亚》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吧?”他说。“这首歌固然有些儿低级趣味,但效果好得异乎寻常。还有一首著名的……”接着他又提出别的一些歌曲来。大伙儿最后取得一致意见,希尔德布兰特太太表示愿意唱这些歌曲。年轻的画家是一个肩膀往下倾斜、蓄一口金黄色山羊胡子的男人,大家要他扮魔术师,表演一些引人发噱的镜头。至于希尔德布兰特先生,则准备扮演各式各样的名人。总之,样样事都进展得非常顺利,节目似乎都已安排妥当,忽然间,陪审推事维茨纳格尔先生又把话题打开。他为人圆滑,动作机灵,脸上有许多决斗时留下的疤痕。
“女士们,先生们,节目确实十分精彩,能叫人开心一番。不过我还得爽爽快快说一句话。我们还缺少一些东西,缺少一个高潮,一个令人叫绝的场面。换句话说,还缺少某种异乎寻常的、令人惊奇的、使诙谐和欢乐达到顶峰的东西。究竟如何,我自己也说不上来,还是由各位决定吧。不过依我看来……”
“千真万确!”从壁炉那儿传来了洛伊特纳先生的男高音。“维茨纳格尔说得完全对。高潮嘛,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让我们再好好考虑一会吧!”他敏捷地把自己的腰带拉拉端正,用询问的眼光向四周瞧瞧。他脸上的表情确实亲切动人。
希尔德布兰特先生说:“要是扮演大人物还算不上高潮……那末确有这个必要。”
大家都同意陪审推事的意见。在表演节目中确实需要令人捧腹的压台戏,即使律师本人也频频颔首,柔声柔气地说:“对啊,要有一些特别欢快的场面……”于是每个人都动起脑筋来。
谈话就此中止。在一分钟左右的哑场中,室内静寂无声,只能偶尔听到人们考虑问题时发出的轻微的喟叹声。一分钟后,一件怪事发生了。安玛洛亚仰天靠在矮沙发的软垫上,像老鼠一样一个劲儿咬着她小手指上尖尖的指甲,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她的嘴角挂起一丝微笑,这是一种心不在焉的、近乎困惑的微笑,这说明她的情欲正在痛苦地、狠狠地燃烧。她的眼睛本来张得又大又亮,此刻慢慢扫向壁炉,有一瞬间,同那青年音乐家的目光相遇。然后她猛地扭动上身,转向做律师的丈夫。她两手放在衣兜上,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凝视着丈夫的脸,自己的脸也显然变得十分苍白。只听得她用圆润的嗓子慢腾腾地说:
“克利斯蒂安,我有一个建议。在联欢会结束时,我请你上台当一名女歌手,那时你该穿起一件婴儿的红绸衣,跳舞给我们看。”
她这寥寥的几句话在人们中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年轻的画家想好心地笑出声来;希尔德布兰特先生脸色铁青,拂拂衣袖;几个大学生连声咳嗽,有失体统地用手帕大声擤起鼻子来。希尔德布兰特太太的脸儿涨得通红,人们是难得看到她这样的。陪审推事维茨纳格尔索性走开了,拿起一块白脱面包。律师尴尬地蹲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听了这话脸色蜡黄,现出一丝恐惧的微笑。他环顾四周,结结巴巴地说:
“哦,我的天哪……我……也许干不了……请原谅我吧……”
这时洛伊特纳先生的脸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显得漠然无动于衷了。他的脸似乎有些绯红。他伸长脖子用探索的目光直视安玛洛亚的眸子,显得茫然不知所措。
但安玛洛亚的态度并无改变,还想继续说服他。她用刚才那样强硬的语调又说了起来:
“克里斯蒂安,你一定得唱支洛伊特纳先生创作的歌儿,那时你唱,他用钢琴伴奏。这才是咱们联欢会最精彩的压台戏哪。”
场上谁也没有吭声,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于是又突然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洛伊特纳先生仿佛有人在推波助澜,显得异常激动。他向前跨了一步,用兴奋而颤抖的声音开始迅速说起话来:
“律师先生,我敢向上帝起誓,我确已着手为您创作了一支歌曲。您非唱不可,非跳不可。联欢会的压台戏,我们认为只有这场表演才当之无愧。您会发现,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一部作品。穿一件婴儿的红调衣!唉,尊夫人真不愧是一位艺术家;我说,是一位艺术家!否则,她就想不出这样一个主意来!我求您答应下来吧,同意我们吧!我会尽到我的责任的,我会做出成绩来的,您等着瞧吧。”
这时大伙儿都散开了,开始活跃起来。不知是存心不良呢,还是出于礼貌,每个人都争先恐后走到律师面前,请求他答应。希尔德布兰特夫人甚至用她那布龙希尔德地方特有的腔调嚷了起来:
“律师先生,您毕竟是一个快乐而有趣的人啊!”
律师好容易想出一些话来。他的脸还是黄苍苍的,但说时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说:
“各位听我说吧!我该对你们讲些什么好呢?我不宜干这类事,请相信我。我没有演喜剧的才能,除此以外……总之,我不不了,我的能力够不上呀,真抱歉!”
他拒绝的态度十分坚决,安玛洛亚也不再勉强了,只是茫然若失地斜靠在沙发上。洛伊特纳先生也不再说话,他凝望着地毯上阿拉伯风格的装饰,陷入沉思。希尔德布兰特先生终于把话题引到另一个方向,于是人们立即散会,“压台戏”问题依旧悬而未决。
那天晚上,安玛洛亚睁大眼睛躺在床上睡觉,她的丈夫却跨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房来。他挪过一把椅子,靠在床边坐下,压低嗓门期期艾艾地说:
“听着,安玛洛亚。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心里可郁郁不乐哩。今天我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客人们的要求,也许冒犯了他们。可是天晓得,我也不是存心的啊!要是你也居然认为……那我就请你……”
安玛洛亚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扬起额头上的眉毛。她耸耸肩膀说:
“朋友啊,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才好。今天你的一举一动,是我从来没有料到的。你用不客气的措词拒绝和大伙合作,不愿同我们一起把联欢会开好。大伙都认为你非出场不可,你应当沾沾自喜才对咧。说得婉转些,你使大伙大失所望;由于你粗暴无礼,联欢会的情趣全给毁了。做一个东道主,你本该……”
律师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喘着粗气说:
“不,安玛洛亚,我不想扫大家的兴,这点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想冒犯任何人,不想叫任何人讨厌我。要是我举止粗野,有失体统,那么我很愿意设法补救。叫我演戏不过是逗大家笑笑,化装一下,只是一场没有害处的娱乐罢了,我干吗不答应呢?我不想使联欢会受到阻碍,我表示愿意……”
次日下午,安玛洛亚又外出做种种“准备工作”。她驱车至木材街七十八号,登上三楼,那儿正有人等着她哩。当她伸手伸脚把脑袋靠在情人怀里时,她热情地对他悄声说:
“听着,赶快行动!当他唱歌跳舞的时候,我们为他伴奏。我呀,我要亲自去张罗衣服……”
两人压低声音发出一阵狂笑,四肢怪模怪样地抽搐起来。
如果有人想在野外举办大型联欢会,云雀山下温德林先生的那间房屋却是最理想的。只要你穿越郊外一条风光如画的大街,经过一扇高大的铁栅门,就能来到一座花园,它是温德林先生邸宅的组成部分,规模好比公园一样。花园中央就是宽敞的娱乐厅。娱乐厅同餐厅、厨房和酿酒厂之间,只有一条甬道相通。厅堂用色彩鲜艳的木料建成,既有中国的建筑风格,又有文艺复兴时代的情趣,令人赏心悦目。大门有好多扇,遇上晴好的天气,这些门就一一敞开,让树木花卉的香气渗入。厅子里可以容纳许多人。
今天,大厅里灯火辉煌,五光十色,迎接着远方一辆辆滚滚驶来的马车。不论是铁栅门前、花园的树上和大厅前面,都挂满了五彩缤纷的灯笼,至于娱乐厅内部,那真可谓蔚为奇观了。天花板下面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花环,花环上又挂着无数纸灯笼,墙上则饰有小旗、松枝和纸花之类的东西。在墙头的各种饰物之间,好几盏白炽灯闪闪发亮,把大厅照得光彩夺目。大厅的尽头就是舞台,观叶植物在两侧耸然挺立,而在舞台红色的帷幕上,一个出于画家手笔的精灵在悠然飘荡。大厅的另一端,是一排排一直延伸到舞台的长桌,桌上饰有各色花卉。这时,雅各布律师的宾客们正坐在餐桌边津津有味地享用春天酿的啤酒和烤牛肉。客人中间有律师、军官、商贾、艺术家和高级官员,还有他们的妻子和女儿,总人数肯定在一百五十人以上。客人们并不浓妆艳抹,穿的只是黑礼服和淡雅的春装,因为今天无非是大伙儿热闹一番,应当显得无拘无束。男人亲自捧着酒壶往墙头的大桶取酒;在宽敞、明亮、华光熠熠的厅子里,洋溢着盛宴时那种欢乐而浓郁的气息——到处是枞树的气息和鲜花的芳香,到处是啤酒香、食物的热气以及人们身上散发的气味。人们觥筹交错,笑得那么开朗,那么热情,那么温文有礼,那么无忧无虑。
律师畏畏缩缩,没精打采地坐在餐桌一隅,那里同舞台相距不远。他喝得不多,不时费力地同坐在旁边的行政专区顾问哈佛门的太太谈上一言半语。他嘴角下垂,觉得这里的空气同他格格不入。他那肿起的、泪汪汪的眼睛呆愣愣地望着欢乐的、闹哄哄的人群,神态显得沮丧而冷漠,仿佛在宴会的一片烟雾中,在喧闹声和欢笑声中,潜藏着说不出的痛苦和难以理解的事物。
此刻仆役端来了圆形大蛋糕,人们又斟满甜酒,开怀畅饮,而且致起贺词来。宫廷演员希尔德布兰特先生首先即席致词,他引经据典,为春季啤酒的丰收表示祝贺,词中甚至引用希腊文。继而陪审推事维茨纳格尔为在场的女士们祝酒,措词优雅,言谈之间眉飞色舞。桌布上摆着一只只花瓶,他就近从花瓶中取出一束鲜花,拿每朵花同每一位女士相比。雅各布夫人安玛洛亚正好坐在他的对面,身穿一件薄薄的黄绸衫,于是他称她为“比月季花更美艳的妹妹”。
听了这话,她用手掠一掠柔软的头发,接着扬起眉毛,向丈夫一本正经地点头示意。这时大胖子站起身来,好容易结结巴巴地说了一番话,脸上带着苦笑,真是大煞风景。客人三三两两地鼓了几下掌,喝了几声彩,随即令人难堪地沉寂片刻。可是不一会,大伙儿又欢腾起来,有的开始抽烟,有的喝醉了酒,精神大振,在一片喧嚣声中亲自动手把餐桌搬出大厅:人们想跳舞了。
时间已过十一点,人们开始恣情作乐。一部分客人已走出大厅,涌到五光十色的花园里去呼吸新鲜空气。有的则三五成群留在厅子里,抽烟,聊天,在桶里舀啤酒,站在桶边痛饮。这时,舞台上突然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叫各位客人到厅里集合。乐队的全体人马——他们有的吹奏,有的拉提琴——到了,而且在帷幕前坐了下来。一排排的椅子也已经摆好,椅子上放着红色的节目单。女士们都坐了下来,男人则坐在她们的后面或两侧。人们满怀期望,静了下来。
于是小乐队奏起一支闹哄哄的序曲,幕布揭开了。瞧,那儿站着几个面目狰狞的黑人,他们的嘴唇是猩红色的,穿着刺眼的衣服,张牙舞爪,野蛮地大叫大嚷起来。实际上,这倒是安玛洛亚的招待会上最精彩的节目,人们的喝彩声越来越热烈。精心安排的节目一个接一个演出:希尔德布兰特太太戴一头假发,拄着一条长长的拐杖登场,随即用特别高的嗓门唱起《那就是玛丽亚》的歌曲来。接着,一位衣服上挂满勋章的魔术师上台,表演的技艺令人拍案叫绝。希尔德布兰特先生分别惟妙惟肖地扮演了歌德、俾斯麦和拿破仑等角色,令人叹为观止。后来,编辑维森斯泼龙博士以《春酿啤酒的社会意义》为题,发表了一篇幽默的演说。最后,人们的紧张的心情达到了高潮,因为只剩下最后一场戏了。这是一场神秘莫测的戏,在节目单上,这个节目的四边都饰有桂冠,名称是:“路易丝姑娘。载歌载舞。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作曲”。
大厅里顿时一阵骚动。这时琴师搁下乐器,刚才一直口叼香烟悠然倚在门边不吭一声的洛伊特纳先生,同雅各布夫人安玛洛亚一起坐到幕前中央的钢琴边来。人们看到这番情景,不由面面相觑。洛伊特纳的脸涨得通红,而安玛洛亚却有些苍白。这时他神经质地翻起乐谱来,安玛洛亚却把一只手臂搁在椅背上,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观众。尖利的铃声响了,人们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洛伊特纳先生和安玛洛亚奏了几节无关紧要的引子,幕布拉开了,路易丝姑娘上场……
当这个可怜的、打扮得十分丑陋的大胖子跨着熊一般的脚步吃力地上场时,全场观众都大惊失色。原来这就是律师。他穿的是一件宽大的,没有褶裥的红绸衣,衣服一直拖到脚上,把他那奇形怪状的身体团团套住。衣服正好剪裁得让他那抹粉的粗脖子令人作呕地赫然露出。短短的衣袖在两侧肩膀鼓起,没有肌肉的胖胳膊上有两只浅黄色的长手套,脑袋上有一束淡黄色的假发,假发高高耸起,一根绿色的羽毛在上面晃来晃去。在这束假发下面,露出了一张又黄又肿、愁眉不展、强作笑容的脸,腮帮子不时可怜巴巴地上下抖动,充血的小眼睛一个劲儿瞧着地面,别的什么也看不见。胖子煞费苦心地一会儿举起左腿,一会儿举起右腿,时而两手扯住衣裙,时而扭动软弱无力的胳膊,把食指高高翘起。除了这两个动作外,他别的什么也不会。在钢琴的伴奏下,他用矫揉造作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唱起一支愚蠢的曲调。
那个可怜的胖子从口中发出的,是一股痛苦的冷气。难道这还不足以扼杀场内每人纵情欢乐的情绪,并像一块沉重的、无法搬走的石头难堪地压在大伙的心坎上?众人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呆望着这番景象,时而转向钢琴边的那对人,时而又转向台上的丈夫,感到不寒而栗。这出无法形容的、闻所未闻的丑剧大约持续五分钟之久。
接着这样的时刻到来了,——在场的人对此时此刻都毕生难忘。让我们想象一下,在这可怕的、微妙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家总知道其中一段名为《路易丝姑娘》的一支歌曲,这段歌词十分滑稽。歌词内容,谅大家也还记得:
不论华尔兹或波尔卡,
跳起来谁也比不上我。
我,路易丝,来自平民家,
把许多男人的心儿撩拨……
这些诗句反复出现,十分轻浮,并不很美,一起有长长的三段。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把歌调改动一下;他别出心裁地在风格不高、庸俗可笑的作品中间突然作了一些艺术加工,耍了一下绝招,因而效果惊人,真不愧是他的杰作。曲子本来是升C大调,第一段固然十分平淡,但很动听。上述的歌词改动后,重唱开始时节奏快了起来,声音变得不和谐了,这时转入B小调,演奏的声音越来越激昂,而人们却以为马上要转为升F大调呢。不和谐音越来越乱,直到表演者唱出“跳”字时才有所好转。在唱到“我”字以后,由于情节已到达高潮,照例应当转入升F大调。可是改编后却取得了极其惊人的效果。这里,作曲家才气横溢地突然把曲子转到F大调,当歌唱者用拖长的声音唱出“路易丝”这词的第二个音节时,演奏者把钢琴的两块踏板一起踩下,其效果简直无法形容,也可以说是空前的!这是一种惊人的奇迹,令人毛发直竖,听众的神经也骤然受到冲击。这是一种奇迹,一种启示,一层面纱突然被残酷无情地揭开了,幕布也撕裂了……
在F大调和弦上,雅各布律师停止跳舞。他站在舞台中央,像生根似地纹丝不动,两只食指仍旧高高翘起,一只食指比另一只低些。路易丝的“易”字在他嘴里给哽住了,他发不出声来。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钢琴的伴奏声戛然而止。这个荒唐可笑、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站在台上,脑袋像畜生般地凑向前方,红炎炎的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眺望。他呆瞪着这个灯烛辉煌、装饰一新、济济一堂的大厅,在这个欢腾的厅堂里,这出丑剧的真相正像众人呼吸时呵出的气那样,隐约可辨,呼之欲出。他睁大眼睛望着这些昂起脑袋、为强烈的灯光照得七扭八歪的脸。这一二百双眼睛都含着洞悉一切的神情,射向台上的那一对和他本人。在肃然无哗的一片岑寂中,他的眼睛慢慢地、阴沉沉地从台下的一对人扫向观众,又从观众扫向这一对人,瞳孔越来越大。这时他似乎恍然大悟,脸上顿时充起血来。他的脸涨得和身上穿的绸衣一样红,但马上又黄得像蜡一般。地板“喀啦”一声,胖子终于倒在台上。
全场有一刹那间鸦雀无声。接着响起一阵尖叫声,人群中出现了骚动。乐队里几个大胆的男人跳到台上,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大夫。幕落……
雅各布夫人安玛洛亚和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依然坐在钢琴边,不过彼此并不脸对着脸。男的也耷拉着脑袋,似乎还在聆听转到F大调时的余音;女的那个麻雀脑袋还不能立即领悟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环顾四周。
不一会,年轻的大夫回到台下。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神态严肃、蓄有黑山羊胡子的犹太人。好几个男人站在门边围住他,问长问短,他耸耸肩膀答道:
“完了”
(钱鸿嘉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