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进攻的军队看见了一件使他们惊愕的事。拉杜是在最前头率领着突击队从墙洞里进来的,他是第六个人,他的巴黎联队的六个人中已经有四个倒了下来。他喊了一声“我!”以后,大家看见他并不向前进,却向后退,低着头,弯着腰,差不多从兵士们的胯下爬着,爬到墙洞的入口处,他就走了出去。这是临阵脱逃吗?这样一个人会临阵脱逃吗?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到了缺口外面,拉杜的眼睛还被烟迷着,他揉了揉眼睛,仿佛抖掉刚才的黑暗和恐怖,然后借着星光打量着碉堡的城墙。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意思是说:“我没有弄错。”
拉杜注意到地雷炸开的那条很深的裂痕是从缺口一直向上伸延到二层楼的枪眼那里的,刚才一个炮弹把这枪眼的铁格子打坏而且打断了。这些断掉的铁格子还没有落下来,半吊在那里,因此枪眼可以容一个人进去。
一个人可以在那里进出,可是一个人能够爬到那上面去吗?攀着裂痕爬上去是可能的,但是这个人必须像猫一般灵巧。
拉杜正是这样一个人。他是品达称为“敏捷的体育家”那一类人。一个人可以同时是一个老兵又是年轻人;拉杜曾经当过法兰西近卫军,可是他还不满四十岁。他是一个身手敏捷的大力士。
拉杜把他的马枪放在地上,解下皮带,脱下外衣和短衫,只留着两支手枪插在腰带里,一柄出鞘的军刀咬在嘴里。枪柄在腰带上面露出来。
他把没有用的东西除掉以后,还留在墙洞外面的突击队兵士在黑暗中看见他开始沿着墙上的裂缝爬上去,就像爬楼梯一样。不穿鞋子对他是有利的,赤脚爬起来最方便;他用脚趾抓住石头上的小洞。他用两只手把身子升上去,用膝盖把身子站稳。这样的攀登是很困难的,有点像沿着一把锯子的锯齿往上爬。“幸喜,”他想,“二层楼上没有人,要不然我就不能够这样爬上去了。”
他这样子要爬不少于四十尺的距离。他的突出的手枪柄有点妨碍他,愈爬得高,裂缝愈狭,愈难爬上去。同时跌下去的危险越发增加,离开地面也愈高了。
最后,他到了枪眼的边沿;他推开扭曲脱落的铁格子,他的面前有足够的空隙可以容他爬进去;他猛力地把身子往上一升,把膝盖抵在窗台上,一只手抓住右边的半段铁格子,另一只手抓住左边的半段铁格子,把半个身子举到枪眼前面,嘴里咬着军刀,靠两只手的力量高高吊在上面。
他只要一跨腿就可以跳进二层楼的大厅里。
可是枪眼里出现了一个面孔。
拉杜猛然看见他面前黑暗中有什么极可怕的东西;那是一只眼珠被挖掉,牙床骨破碎,鲜血淋漓的一个面具。
这个只有一只眼珠的面具望着他。
这个面具有两只手;这两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向拉杜伸过来;一只手只一下子就从他的腰带里把他的两支手枪取下来了,另一只手从他的嘴上夺去了他的军刀。
拉杜被解除武装了。他的双膝在倾斜的窗台上往下滑,两只紧紧抓住半段铁格子的手几乎没法子维持他的身体,他的下面是四十尺的深渊。
这个面具和这两只手就是冬天唱本人。
冬天唱被楼下冲上来的浓烟弄得窒息,就设法走近枪眼的框子,在这里外面的新鲜空气使他的精神振作起来,夜间的凉气使他的流着的血凝结,他又恢复了一部分气力;突然间他看见窗口外面出现了拉杜的身体。这时候,拉杜的两只手正在抓住铁格子,除了让自己跌下去或者让人解除武装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面貌恐怖的冬天唱从容地夺去了他的腰带里的手枪和咬在嘴里的军刀。
一场闻所未闻的决斗开始了。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和一个受伤的人的决斗。
显然,胜利的是那个垂死的人。只要一颗子弹就可以使拉杜跌落到下面的深渊里。
拉杜很幸运,冬天唱的一只手上握住两支手枪,不能够把其中一支开放,不得不使用军刀。他用刀尖向拉杜的肩膀刺了一刀。这一刀刺伤了拉杜,却救了他的性命。
拉杜虽然没有武器,却还保持着全身的气力,那刀伤并没有损坏骨头,他就不去理会自己的伤势,反而向前一纵,松开双手,就跳进了窗框里面。
他在这里就和冬天唱面面相对了。冬天唱把军刀扔到后面,两只手各拿了一支手枪。
冬天唱用膝盖撑起身体,向近在咫尺的拉杜瞄准,可是他的软弱无力的臂膀发着抖,一时不能放枪。
拉杜利用这机会大笑起来。
“喂,”他叫道,“丑鬼!你以为拿你那副烂焖牛肉似的嘴脸就可以把我吓倒吗?他妈的,你的尊容被毁得多么厉害呀!”
冬天唱在瞄准他。
拉杜继续说:
“毫不夸张,你的尊容被霰弹弄得实在不成样子。可怜的孩子,柏隆娜把你的脸打坏了。来呀,来呀,把手枪里的小子弹放出来呀,我的好小子。”
子弹射了出来,离拉杜的头那么近,竟打掉了他的半只耳朵。冬天唱把拿着第二支枪的另一只手举起来,可是拉杜不让他有时间瞄准。
“少掉一只耳朵已经够了,”他叫道,“你伤了我两次。现在该我来了!”
他向冬天唱冲过去,把冬天唱的臂膀往上一抬,那颗子弹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抓住冬天唱,扭他的破下颚。
冬天唱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拉杜跨过他的身体,让他躺在窗框里。
“现在我已经让你知道我的最后通牒了,”他说,“不要再动。留在这儿,讨厌的爬虫。你知道现在我是不高兴来杀你的。你放心在地上爬吧,破皮鞋!死吧,事实上总是免不了的。待会儿你就知道你的本堂神父告诉你的只是些狗屁。滚回老家去吧,乡下佬。”
他跳进了二层楼的大厅里。
“什么都看不见。”他嘀咕着说。
冬天唱在痉挛地抽动,发出濒死的呻吟。拉杜回过头来……
“不要吵!做做好事替我把嘴闭上,你这个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公民。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我不屑把你弄死。别吵。”
他一边望着冬天唱,一边不安地把手插进头发里。
“哎呀,我要怎么办呢?一切都很顺手,可是我没有武装了。我本来有两枪可以放的。你都给我浪费了,畜生!而且还有这许多烟把人的眼睛也弄瞎了!”
他摸到他的破耳朵:
“哎呀!”他说。
他又接着说:
“你弄掉我的一只耳朵也很够了!不过我认为少掉一只耳朵总比少掉别的东西好,耳朵不过用来装饰的罢了。你还刮伤我的肩膀,这也没有关系。断气吧,乡下佬,我宽恕你。”
他听着。下面的声音越发怕人。战斗比刚才更加猛烈。
“下面的情形不坏。不管怎样,他们在喊国王万岁。他们死得很勇敢。”
他的脚踢着了地上的军刀。他把军刀拾起来,对不再动弹、大概已经断气的冬天唱说:
“你瞧,乡下佬,我要办的事不管有没有军刀都是一样。我是为着老交情才把它捡起来。我需要我的手枪。去你的吧,野人!哎呀,我怎么办呢?我在这儿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向屋子中间走过去,尽力张望和找寻方向。突然间他在黑暗中看见中央柱子后面有一张长桌子,桌子上面有些东西在微微地发光。他用手去摸。那是些阔口枪、手枪、马枪等等,一大堆武器很有秩序地排列着,仿佛只等待人们用手去拿;那是守兵们的后备武器,准备战斗进入第二阶段时用的。简直是一个军火库。
“好一个宝藏!”拉杜嚷起来。
他扑过去抓住那些兵器,高兴得要晕眩了。
这时候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了。
通向上下各层的楼梯的门就在摆满武器的桌子旁边,可以看得清楚那扇门大大地打开着。拉杜扔掉手上的军刀,两只手拿了两支双发手枪,向门下面的螺旋楼梯漫无目标地一齐放了两枪,然后抓住一支小铳开了一发,又拿起一支装满开花弹的阔口枪开放。那支阔口枪一下子射出十五发子弹,就像开了一发霰弹一样。于是拉杜歇了一歇,然后用轰雷似的声音向楼梯下叫喊:“巴黎万岁!”
他拿起另一支阔口枪,比第一支更大些,瞄准螺旋楼梯,等待着。
下面的混乱是无法形容的。这些意料不到的背后枪声使守兵的抵抗整个动摇了。
拉杜的三次放枪有两粒子弹打中了目标;一粒打死了木矛枪两兄弟中年长的一个,另一粒打死了外号叫吴查的德·盖伦先生。
“他们已经上了楼。”侯爵叫道。
这一下喊声决定了守兵们放弃退障,一群鸟的惊散也没有他们那么快,大家争先恐后地向楼梯跑去。侯爵鼓励他们逃走。
“快,快!”侯爵叫喊,“现在逃走才算勇敢。我们全体到三层楼上去!我们在那儿再打。”
他最后一个离开退障。
他这勇敢的行为救了他的性命。
埋伏在二层楼楼梯上的拉杜,手指扳着阔口枪的机关,窥伺着守兵们的溃散。最先在螺旋楼梯的转弯角上出现的几个守兵正面吃了他的枪弹,像受雷击似的倒下来了。假使侯爵也在他们中间,他也死了。拉杜来不及拿起另一支枪,其余的人已经走了过去,侯爵是最后一个,而且比别的人走得更慢。他们以为二层楼的大厅里已经挤满敌人,因此他们没有在二楼停下,一直冲到三楼的镜室里去。铁门就在这里,硫磺引线也在这里,他们选择投降或者死的地方也是这里。
对于楼梯上的枪声,郭文也和他的敌人一样惊奇,他不知道援军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也不去设法弄清楚,就利用这个机会带着兵士们跳过退障,紧紧地追赶逃走的敌人,一直走到二层楼上。
他在那里看见了拉杜。
拉杜行了一个军礼,说:
“等一等,司令。这是我干的事。我想起了道尔战役。我也学你的办法,前后夹攻敌人。”
“好学生。”郭文微笑着说。
一个人在黑暗中待了相当时间,两只眼睛就像夜鸟一样能够在黑暗中看得清楚;郭文看出来拉杜浑身都是血。
“你受了伤,同志!”
“不要紧,司令。多一只耳朵或者少一只耳朵又有什么关系?我还吃了一刀,我真不在乎。一个人打破一扇玻璃窗多少总要划破一点。何况我只不过流点血罢了。”
他们在拉杜占领的二层楼上暂停片刻。有人拿了一盏灯来。西穆尔登也来和郭文会合。他们互相商量。事实上也的确有商量的必要。他们还没有发觉敌人的秘密;他们不知道敌人缺乏军火;他们不知道守兵们缺少弹药;三层楼是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还以为楼梯里埋了地雷。
他们确实知道的,是敌人已经没有法子逃走了。那些没有被打死的敌人等于被囚禁在里面。朗特纳克已经成为瓮中之鳖。
有了这样的把握,他们就可以花一点时间来计划结束这次战役的最好的方法。他们已经有了许多人阵亡。在这最后的突击中必须设法减少牺牲。
这次最后突击必然有很大的危险性。开始时的火力一定很猛烈。
战斗暂时中止了。进攻的军队占领了底层和二楼,正在等待指挥官的命令继续进攻。郭文和西穆尔登在商量。拉杜一声不响地听着。
他怯生生地找机会又行了一次军礼。
“报告司令。”
“什么事,拉杜?”
“我有权利要求一个小小的奖赏吗?”
“当然可以。你要什么你说吧。”
“我要求让我带头冲上去。”
这是没法子拒绝他的事。何况即使不答应他的要求,他也会那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