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三个小孩 一一 像古时代的那种恐怖

那个满含敌意的声音的确是西穆尔登的声音;那个比较年轻而且比较和缓的声音是郭文的。

朗特纳克认出来是西穆尔登,他并没有弄错。

我们知道,在短短的几个星期中,西穆尔登在这一带流着内战鲜血的地域里已经很出名,再也没有比他的恶名更阴惨不祥的了;人家说:巴黎有马拉,里昂有夏里叶,旺代有西穆尔登。过去人们对西穆尔登院长神父的敬意已经全部丧失;那就是教士转变了立场的结果。西穆尔登造成恐怖。那些严厉的人是不幸的;看见他们的行为,人们谴责他们,有谁如果能够看见他们的良心,也许就会宽恕他们。一个李古格如果不加说明,仿佛就是一个提贝尔。不管怎样,朗特纳克侯爵和西穆尔登院长神父这两个人在仇恨的天平上重量是相等的,保王党人对西穆尔登的咒骂,抵得上共和党人对朗特纳克的憎恨。这两个人的每一个在对方看来都是恶魔;结果就产生了这样一个奇异的现象,一方面马恩的普利尔在格朗威勒出了赏格要取朗特纳克的头颅,另一方面夏烈特在奴阿慕提叶也出了赏格要取西穆尔登的头颅。

我们必须说,侯爵和教士这两个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个人。内战的铜面具有两个侧面,一个朝着过去,另一个向着将来,可是两个都是同样悲惨的。朗特纳克就是第一个侧面,西穆尔登是第二个;不过在朗特纳克的苦笑中充满了暗影和暮气,在西穆尔登的不幸的额角上却透露着朝阳的光辉。

这时候,被包围的拉·图尔格可以有一个短期的休息。

我们刚才说过,由于郭文的干涉,双方同意了一个二十四小时的休战。

伊曼纽斯的消息果然很正确,由于西穆尔登的征集,郭文手下现在的确有了四千五百人,有些是国民军,有些是第一线部队,他用这些兵力把朗特纳克围困在碉堡里面,而且他安置了十二门大炮,六门在森林边沿,掩蔽着,对准碉堡,六门没有伪装,在高地上,对准那条桥。他也使用地雷在碉堡脚上炸了一个缺口。

因此,二十四小时的休战届满后,战争将在下述条件下进行:

高地和森林里有四千五百人。

碉堡里有十九个人。

历史可以在犯人的档案里找到这十九个被包围者的名字。我们也许会读到这段历史。

这四千五百人差不多构成一支军队,为着便于指挥,西穆尔登想把郭文提升为参将。郭文拒绝了,他说:“等朗特纳克拿获以后再说。我现在还没有一点功劳。”

低级官阶享有大的指挥权是共和政府原有的惯例。后来拿破仑就是炮队指挥官兼意大利远征军的总指挥。

郭文堡垒的命运是奇特的;一个郭文族人在进攻,另一个郭文族人在防守。这样一来在进攻方面就有相当的顾忌,可是在防守方面却没有,因为朗特纳克先生是一个不惜牺牲一切的人,而且他过去一向住在凡尔赛,对于拉·图尔格丝毫没有什么盲目的崇拜,他对这座碉堡几乎没有什么认识。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在里面避难,因为他找不到别的避难所,如此而已;他会毫无顾虑地把碉堡摧毁。郭文对这碉堡倒有更多的敬意。

堡垒的弱点在那条桥;可是桥上的图书室里放着郭文家族的家谱。如果从这一边进攻,桥的焚毁是无可避免的;在郭文看来,把家谱烧掉,就等于攻打自己的祖先。拉·图尔格是郭文家族的堡邸;他们在布列塔尼的采邑都以这座堡垒为领袖,正如法国所有的藩领都以卢浮堡垒为领袖一样。郭文族人的家庭回忆集中在这里;他自己就在这里生长;人生的曲折命运使他在成年以后进攻这座可敬的堡垒,他在童年时代却曾经受过这座堡垒的保护。他能够对这座堡垒这么不敬,以至于要把它化为灰烬吗?也许郭文自己的摇篮还放在图书室上面谷仓的一个角落里。某些回忆常常可以使感情激动。郭文面对着这座世代相传的家族古堡,感动起来了。因此他就不从桥这边进攻。他只是截断这边的出路,使一切脱逃都不可能,用一队炮队监视住那条桥,他选定了从另一边进攻。这样一来碉堡脚下才受到地雷的轰炸,而且被挖了地道。

西穆尔登让他这样做,但是他又责备自己不该如此,因为他的严酷性格使他看见了这座哥特式建筑的遗骸就皱起眉头,他对敌人没有怜悯,他对建筑物更不愿意有怜悯。保存一座城堡,就是宽大的开始。宽大正是郭文的弱点;我们知道西穆尔登正在监视着郭文,阻止他的这个缺点的发展,在西穆尔登的眼中,这是个致命的缺点。可是他自己呢,虽然他只是带着忿怒才肯承认,其实他再见到拉·图尔格的时候,内心的确是战栗起来的。他看见了那间图书室,里面还放着他最初教郭文读的那些书,他感到心软下来了;他曾经在邻近的巴利尼村当神父;他,西穆尔登,曾经在桥上小堡的顶楼上住过;就是在图书室里,他曾经把小郭文放在膝上教他读字母;就是在这四堵古旧的墙里,他眼看着他的心爱的学生,他的灵魂上的儿子,长大起来,身体长大了,智慧增长了。这所图书室,这座小城堡,这些装满了他对这孩子的祝福的墙垣,他会摧毁它们,烧掉它们吗?他要保存它们,虽然他这样做心里并不是没有后悔的。

他让郭文从另一边开始围攻。拉·图尔格有一边是野蛮的,就是那座碉堡,也有一边是文明的,就是那所图书室。西穆尔登准许郭文只从野蛮的一边炸开一个缺口。

此外,一个郭文族人在进攻,另一个郭文族人在防守,使这座古堡在法国大革命热火朝天的时代,又恢复了封建老习惯。全部中世纪的历史,就是亲族战争的历史;厄提渥克和波里尼西一类的人不只存在于希腊,也存在于中世纪,哈姆雷特在爱尔舍奈所做的事,就是奥烈斯特在阿尔哥所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