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摩尔号军舰差不多成了一只破船。
在散乱的苍白亮光中,在黑暗的云层里,在天边的模糊的船影上面,在浪涛的神秘的波峰之间,笼罩着一种阴森森的肃穆气氛。除了含有敌意的风呼呼地吹着,一切都毫无声息。灾祸带着无限威严从深渊中走出来。看起来仿佛是幽灵出现,而不像是一下袭击。礁石那边毫无动静,舰队那边也毫无动静。周围笼罩着一种不能形容的无边的静寂。他们要对付的到底是真的东西吗?简直可以说这是一场海上的梦幻。传说里面是有这种景象的;这艘军舰可以说是处在魔鬼的礁石和幽灵的舰队之间。
布瓦斯贝特罗伯爵向正在走下炮舱的拉·维尔维勒低声发了几道命令,然后拿起望远镜走到船尾,站在舵手旁边。
加克夸尔的全部精力都用来使军舰迎着浪前进;因为风和浪都打击着船的一边,船就不可避免地要沉没了。
“舵手,”舰长说,“我们在什么地方?”
“在明基叶的海面上。”
“在哪一边?”
“在坏的一边。”
“海底怎么样?”
“是尖锐的岩石。”
“我们能够抛锚把船身转过来吗?”
“我们总不免一死。”舵手说。
舰长把望远镜移向西边,把明基叶察看了一番;然后移向东边,观察那些望得见的帆船。
舵手仿佛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
“这就是明基叶。就是海鸥从荷兰飞走的时候中途休息的地方,也是大黑鸥休息的地方。”
这时候,舰长已经数了那些帆船的数目。
的确有八只很符合兵法地排列着的船,它们的威武的侧影矗立在海面上。还看得出中间一艘有三层甲板的船的高大船身。
舰长问舵手:
“你认识这些船吗?”
“当然认识!”加克夸尔回答。
“它们是什么?”
“一个大舰队的分队。”
“法国的舰队。”
“魔鬼的舰队。”
沉默了一阵。舰长说:
“整个巡洋舰队都在这儿吗?”
“并不都在这儿。”
事实上,四月二日瓦拉舍曾经在国民公会里宣布有十艘巡洋舰和六艘主力舰在海峡上游弋。舰长记起了这件事。
“不错,”他说,“整个舰队有十六只船。这儿只有八只。”
“其余的船,”加克夸尔说,“在那边沿着整个海岸走来走去侦察着。”
舰长一边用望远镜窥察,一边喃喃地说:
“一只三层甲板的主力舰,两只一级巡洋舰,五只是二级的。”
“可是我呀,”加克夸尔咕噜着说,“我也侦察过它们。”
“好船,”舰长说,“我多少也指挥过这些船。”
“我吗,”加克夸尔说,“我曾经仔细看过它们。我不会把它们弄错。它们的特征都在我的脑子里。”
舰长把望远镜递给舵手。
“舵手,你看得清楚那只船身很高的军舰吗?”
“看清楚的,舰长,那是黄金海岸号。”
“这是他们改过的名字,”舰长说,“以前叫做布尔哥尼号。一只新船。有一百二十八尊大炮。”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本笔记簿和一枝铅笔,在笔记簿上写了“一二八”三个数目字。
他继续问:
“舵手,它左边的第一只船叫什么名字?”
“那是经验号。”
“一级巡洋舰。五十二尊大炮。两个月以前才在布雷斯特装配起来的。”
舰长在笔记簿上记下“五二”。
“舵手,”他又问,“左边第二只船呢?”
“森林女神号。”
“一级巡洋舰。十八磅重弹的大炮四十尊。它曾经到过印度。它有一段光荣的战斗历史。”
他在“五二”下面写上“四〇”;然后,他抬起头:
“现在,看右边。”
“舰长,右边全是二级巡洋舰。一共有五艘。”
“从主力舰旁边数起,第一艘叫什么名字?”
“决心号。”
“十八磅重弹的大炮三十二门。第二艘呢?”
“里什蒙号。”
“同样的配备。再过去呢?”
“无神号。”
“在海上航行这是好古怪的名字。再过去呢?”
“嘉莉梭女神号。”
“再过去呢?”
“女酒鬼号。”
“五只巡洋舰,每只有三十二尊大炮。”
舰长在前面写过的数目字下面又写上“一六〇”。
“舵手,”他说,“你都认得出它们呀。”
“你呢,”加克夸尔回答,“你对它们非常熟悉,舰长。认得固然不错,熟悉才了不起。”
舰长的眼睛盯住他的笔记簿,在齿缝里把数字加起来。
“一百二十八,五十二,四十,一百六十。”
这时候,拉·维尔维勒回到甲板上来了。
“骑士,”舰长朝他嚷道,“我们要对付三百八十门大炮。”
“好。”拉·维尔维勒说。
“你刚才视察过,拉·维尔维勒;我们到底还有多少大炮可以用?”
“九门。”
“好。”布瓦斯贝特罗也回他一句。
他从舵手的手中把望远镜拿过来,眺望着天边。
那八只黑色而沉默的船仿佛动也不动,可是它们逐渐增大。
它们不知不觉地走近来了。
拉·维尔维勒行了一个军礼。
“舰长,”拉·维尔维勒说,“我的报告如下:我本来就不相信这艘克莱摩尔号军舰。突然间搭上一只跟你不熟识或者不喜欢你的船,总是有麻烦的。英国船对法国人是不忠的。那尊狗养的大炮就证明了这一点。我视察过。铁锚都很好。不是半生铁打的,是用大铁锤把焊接的铁条链成的。铁锚的轮都很结实。锚索是顶好的,很容易放下去,长度也合乎规定,有一百二十。军火很多。有六个炮手死了。每门炮可有一百七十一发炮弹。”
“这是因为只剩下九门炮的缘故。”舰长喃喃地说。
布瓦斯贝特罗又拿望远镜去眺望天边。那队舰队继续慢慢地走近来。
那些青铜铸的大炮有一种长处:三个人就可以操纵它们;可是它们也有一种短处,它们不像新式大炮那样射得远,瞄得准。因此必须让敌人的舰队走近到大炮的射程以内。
舰长低声地一一发布命令。静寂笼罩着全船。准备作战的钟声并没有敲响,可是全船都在执行。这只军舰已经失掉战斗力,既不能和人斗争,也不能和波浪斗争。这只破船上的一切,凡是能够利用的都尽量利用了。所有的缆索和替换用的小缆索都堆积在舵带旁边和上甲板的中部,以便在必要时用来稳固桅杆。伤兵医疗处也布置好了。按照当时海军的习惯,甲板也装备起来,这样可以挡挡枪弹,可是不能抵挡炮弹。量弹丸口径的仪器也拿出来了,虽然现在检查枪炮口径已经太迟了点;可是当初想不到会发生这许多意外事件。每个水手分到一只弹药盒,而且把两支手枪和一柄匕首系在腰带上。吊床都折起来;大炮也对准了;长枪队也准备好;斧头和抓船的钩子都排列好;弹药库和炮弹库都打开了;火药库也打开了。每个人都站上了自己的岗位。这一切都是一句话也不说就做好的,仿佛在一个濒死的人的房间里,进行得又快又悲惨。
然后军舰在船头船尾都抛了锚,把船身转过来。船上一共有六只锚,跟一只巡洋舰一样。六只锚都抛下去了;更锚在船头,拖锚在船尾,潮锚在向着大海那边,汐锚在向着礁石那边,大锚在右边,副锚在左边。
还可使用的九尊炮都排列成阵,九尊炮都在一边,面对着敌人的一边。
对方的舰队也在同样的沉默中调动好了。现在八只船围成半圆形,明基叶就是这个半圆形的弦。克莱摩尔号被这个半圆形包围住,同时也被它自己的锚束缚住,它的背后就是礁石,换句话说,就是沉船。
这种情形仿佛一群猎狗围住了一只野猪,虽然还没有吠出声来,可是已经露出了牙齿。
双方仿佛都在等待对方的动静。
克莱摩尔号的炮手们都守在他们各自的大炮旁边。
布瓦斯贝特罗对拉·维尔维勒说:
“我希望能够先开火。”
“这是卖俏女人的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