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人,他叫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裴诺基靳,是个年轻的地主,住的地方离我的田庄有十五六俄里远。他曾经是位近卫军军官,现在退伍了,呆在家里。他的田庄里有很多野禽,房子是请法国设计师专门设计的,他的仆人都穿英式服装;他饮食考究,待客和气,尽管如此,你还是不大愿意到他家里去。他善解人意,为人正派,和其他贵族一样,有很好的教育背景;他在政府工作过,还曾进入过上流社会。现在他呆在家里,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经营家业,做得有声有色。套用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自己的说法,他虽然待人严格,但是办事公平,对下人的福利很上心,就算是处罚他们,也是为了让他们更好。“教他们就应该像教小孩子一样,”每当有问题出现,他总是说,“他们不明事理啊,亲爱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每次有避免不了的冲突发生时,他总是尽可能不让极端的行为出现,也不赞同别人抬高声音说话,多数情况下,他手指犯错的人,心平气和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兄弟?”或者,“怎么了,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不静下心来想清楚呢?”这种情况下,他通常只是轻咬牙关,嘴唇翘一下,撇向一旁。
他不是个高个头,但是体态和谐,长相也是上乘的;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手指也保养得很好;衣着考究,格调高雅。他气色不错,从饱满的嘴唇和红润的脸颊就可以看出来;他笑起来声音响亮,让人觉得他有个豪爽的个性;他的褐色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透着和气的光。他订了很多法国书刊,还有报纸和画册,但其实他都不怎么读,花了好久,才读完法国作家欧仁·苏写的那本长篇小说《永远流浪的犹太民族》,不过他的牌玩得还不错。总而言之,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堪称是我们省最有修养的贵族之一了。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招女婿的大热门,迷恋他的女士数不胜数。她们仰慕她,主要还是因为他风度翩翩。他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小心得像只猫,而且从来不把自己卷进是非中。尽管如此,一旦发现机会,他还是很愿意让人知道他不是吃素的;有时他也会戏弄胆小的人,让他们难堪。他爱惜名声,绝对不会交不入流的朋友;兴致上来了,他还会宣称自己推崇伊壁鸠鲁——尤其是这位哲学家主张的,人为了保证精神的愉悦,应该有适度的享乐,这句话简直就是用来为他的奢侈生活保驾护航的——即使他不怎么喜欢哲学,觉得这不过是那些傻冒德国哲学家的傻食物,有时候他甚至说,哲学不过是胡说八道。他也喜欢音乐,经常一边玩牌一边哼歌,歌声中还有饱满的情感,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的歌剧《露琪雅》和贝里尼的《梦游女郎》中,有一些唱腔他都记得,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放不开嗓门高声唱。
他每个冬天都要到比特堡去;他把自己家整理得干干净净,就连马车夫们也不免被感染,不但每天都擦马轭、洗衣服,甚至不经人提醒就自觉洗起了脸。的确,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家的仆人总是哭丧着脸,但是在俄国,什么是哭丧着脸,什么是睡眼惺忪,你根本就分不清。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讲话的语调温柔动听,而且他好像为此而洋洋自得,每当他动一动他那喷着香水的、修剪漂亮的小胡子,就会有听起来抑扬顿挫的字眼从里面跳出来;不仅如此,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还喜欢说法语,比如“好玩儿”,“谁说不是呢!”,诸如此类的。正因为他有这么些讲究,所以,反正我是不怎么愿意去他家的,但是我没有跟他断绝往来,因为他那里有松鸡和山鹑。你在他家怎样都不自在,就算他为你准备得再贴心,你也不会觉得心情舒畅。每到晚上,就会有一个干巴巴的卷头发侍者,身穿一件扣着花纹纽扣的浅蓝色号衣,低眉顺眼地来到你身边为你脱靴子。你看见他就会忍不住地想,如果这个把这个瘦弱的人换成一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可能长着宽颧骨和扁鼻子,可能刚被主人从地里叫回来,可能一身刚赏给他不久的粗布衣服已经让他弄烂了十多个地方,可能帮你脱靴子的时候能把你的一整条小腿都扯下来,就算这样,你也会打心眼儿里愿意。
虽然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但有一次,我不得不去他家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嘱咐下人把我的马车套上,但主人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英式早餐,我一口都不吃就离开,实在让他下不了台,于是我跟着他到了他的办公室。早餐有茶、肉饼、煮成半熟的鸡蛋、蜂蜜、奶油和干奶酪,我们坐着波斯式的长沙发,身边有两个侍者。他们都戴着干净的白手套,站在一旁察言观色,为我们递上可能用到的一切。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头戴费丝卡帽,帽子上装饰着好看的蓝流苏;身穿黑丝绒上衣,宽大的绸质灯笼裤;脚上是一双中国式的黄色平底便鞋。他悠然自若地尝一口茶,面带笑容检查自己的手指甲,叼上一根烟,再把一只软靠枕垫在腰的位置。满意地用完早餐后,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刚把酒举到嘴边,他的眉头就皱起来。
“酒为什么没有烫?”他抬高声音,问侍者中的一个。
侍者一时应对不上,面无血色地愣住了。
“问你呢,哥们儿。”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盯着这个侍者,语气平静地说。
可怜的侍者一脸无措,站在那里绞餐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低头想了想,又皱着眉头看看他。
“朋友,请原谅,”他轻松地微笑着,用手拍拍我的膝盖,友善地说。接着他抬起头,盯着那个侍者看。“好吧,下去吧,”停了一会儿,他补充道,然后展开眉头拉了拉铃。
一个黑黑胖胖的人走进来,他长着一头黑发,发际线很低,眼球向外凸出来。
“斐多尔的事,你去解决吧。”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小声对他说,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是的。”胖子回答,接着就出去了。
“看吧,朋友,乡村生活就是有这么多小烦恼。”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您去哪里?忙什么,坐会儿再走吧。”
“不用了,”我说,“是时候该走了。”
“又要去打猎!唉,你们这些打猎上瘾的人,真让人没辙!现在您又要上哪儿去呢?”
“去瑞雅伯沃,离这儿有四十俄里。”
“瑞雅伯沃?真巧,这样我刚好跟您同路。我的领地西皮罗福卡村,离瑞雅伯沃就五俄里路,我总是没时间,也有好一阵子没去那儿了。这下巧了,您白天在瑞雅伯沃打猎,晚上就到我那里去——简直妙不可言。我们还能一块吃晚饭——把厨师也带上,您晚上就住在我那儿吧。真是妙极了!妙极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自顾自地说,根本不征询我的意见。“我会把一切打理好。喂,有人吗?让人赶快准备马车,赶快。您没去过西皮罗福卡村吧?真抱歉要请您在我的总管家住一宿,不过我知道您不会介意的,要到瑞雅伯沃去,或许还会住干草棚呢。咱们走吧,现在!”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边说,边哼起了一首法国抒情歌。
“您可能不了解情况,”他晃着腿说,“我的佃户是交代役租的,宪法这么规定,没办法。他们交租的时候倒是没有拖拖拉拉的。其实我早就想让他们改交劳役租了,可是地不够啊!不过他们能交满代役租也够让人吃惊的了,我真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我的总管还是有一手的,一个有头脑的人,是个干大事的材料。我会让您见见他的……是的,这可不容易!”
我无奈了。本应该九点出发的,可是一直拖到下午两点我们才动身。如果您打过猎,您就知道我有多着急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曾经评价自己说,他总喜欢想办法让自己尽可能地享受生活,所以这次出门,他带了无数的内衣外衣、食物靠枕,还有香水和数不清的化妆品,这些东西如果放到一个勤俭节约的德国人手里,他足足可以用一整年。上路以后我才发现,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怕死怕得要命,每当马车驶过山坡,他总忘不了短促有力地提醒车夫一句。好在我们走得还算顺畅,除了有一次,经过一座刚建好的小桥时,厨师乘的马车翻了,车后轮刚好压在他的肚子上。
自己的卡列姆摔着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慌了神,连忙派人问:他的手还好吗?回答说:手平安无事。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一听,放了心。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们走了好几个小时才到,但到的不是瑞雅伯沃,而是西皮罗福卡村。一路上,我和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坐在同一辆车里,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已经烦得要命了。这么长时间的旅程,让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耗尽了精力,我的打猎也泡汤了,只好听天由命吧。
厨师抢在我们前面赶到。很明显,他已经布置好了一切,该告知的人也都告知了,所以我们一驶进村门,就看见村长,也就是总管的儿子等在那里。村长身材魁梧,块头很大,没戴帽子,头发棕黄色。他骑着马,外衣是新的,没系纽扣。“索福兰呢?”艾尔卡其·派弗瑞基问。村长熟练地跳下马,向主人深鞠一躬,才说:“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老爷,您好。”接着,他抬头整顿一下情绪,回答,索福兰去了比洛福,已经让人去叫他回来了。“好,那你跟我们过来吧,”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说。村长一脸恭敬,把马拉向一旁,手拿帽子,跟在马车后面,骑马一路小跑。我们乘马车向村里走,迎面看见一辆空大车,车上坐着几个种田的人。他们从打谷场过来,一路走一路唱,马车走得不平稳,他们坐在上面晃来晃去的,两脚悬空,打着拍子。他们看到村长和我们乘坐的马车,一下子全住了口,脱帽欠身,好像在等候我们的指示——这时正是夏天,他们拿在手上的帽子是冬帽——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和蔼地冲他们点头致意。这种惊慌紧张的气息很快弥漫了全村:有些狗弄不清人的心思,总是绕着人打转,身穿格子裙的农妇们朝它们扔柴火,想把它们赶走;一匹马在井边喝水,正喝得酣畅的时候,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瘸老头一把拉开它,莫名其妙地狠捶一下马肚子,之后才弯腰向我们鞠躬;几个穿长衫的娃娃哭闹起来,撒腿往屋里跑,跑到高门槛前面,趴上去,脑袋一低腿一跷,就这样一溜烟地翻到门里去,翻进黑漆漆的走廊不见了;就连母鸡都慌慌张张地从门缝里钻回去,只有一只大公鸡,长着黑绸缎一样的胸脯,跟鸡冠一样高的红尾巴,神气十足地站在路中央准备鸣叫,这时突然尴尬起来,一扭头也跑掉了。总管不和其他人家住在一起,他单独在一片长势茂盛的大麻地中间盖了一座房子。我们就来到这所房子的大门前。裴诺基靳潇洒地站起来,神气十足地甩掉披风下了车,一脸和蔼地环顾四周。总管的妻子等在那里,先深鞠一躬,又走上来亲吻主人的手。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任由她亲吻,等她放开了,才踏上台阶。村长的妻子站在走廊一个暗沉沉的角落里,深鞠着躬,可她不敢上前亲吻主人的手。走廊右边就是用来纳凉的屋子,已经有两个女佣忙来忙去地在整理了。她们搬出来很多东西,有空罐子、硬了的皮袄、装油的坛子、一个装着很多碎布的摇篮和摇篮里穿着花衣服的婴儿,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东西搬完了,她们又从浴室里拿出扫帚,开始清扫灰尘。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让她们出去,自己坐在圣像旁边的一只凳子上。车夫们从马车里搬出大大小小的箱子和裴诺基靳先生随身带的其他物品,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把这些东西挪进屋。
这时,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开始询问村长粮食的收成和播种,以及农事上的其他情况。看得出来,得到的回答基本符合他的心意。不知为什么,村长回话的时候看上去没精打采的,好像扣衣扣的手指被冻僵了,总也不能利利索索。他贴门站着,谨慎地环顾四周,让路给一个行动敏捷的仆人。我沿着他的宽肩膀往后看,看见总管的妻子在走廊上,正不出声地打一个女佣人。忽然有马车声响起来,声音来到台阶前就停住了,紧接着,总管走进来。
他就是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嘴里成大事的材料,这个人个头不高,肩膀很宽,看上去体格健壮;他满头白发,眼睛不大,眼球是浅蓝色的,鼻头发红,还长着扇子一样的络腮胡。顺便说说我的发现,自从俄罗斯建国,好像每个发了家又走福运的人都长着一脸络腮胡,有些人本来只留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发家不久就变成了满脸的络腮胡。这些胡子像个光环一样罩在脸上,真不知道是怎么长出来的!这位总管满身酒气,显然是在比洛福喝了不少,醉醺醺的,一张脸肿胀着。
“啊,是您哪,敬爱的老爷,恩人哪!”他看上去兴高采烈,开心得像要哭出来一样,拉长声音,“我们每天都翘首企盼您的到来啊!老爷,把手给我,请把手给我。”说着,他的嘴唇已经伸到前面来了。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让他得偿所愿。
“嘿,老兄索福兰,你这里还好吗?”他口气温和地问。
“啊,托您的福,敬爱的老爷!”索福兰直着嗓门说,“怎么会不好呢!敬爱的老爷,恩人哪,您的到来让我们村子蓬荜生辉啊,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了。您的光辉是上帝的赏赐,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是上帝的赏赐啊!有您的庇佑,这里所有的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索福兰停了停,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看看老爷,好像又激动起来,酒兴大发,又要老爷把手伸出来让他亲吻,讲话的口气比刚才更装腔作势了。
“啊,瞧您,我们敬爱的老爷,命里的恩人……啊,我真该死!开心得都糊涂了……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真的是您吗?真的是我们敬爱的老爷吗?”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歪头看看我,笑一笑说:“多感人啊,你说呢?”
“啊,艾尔卡其·派弗瑞基,敬爱的老爷,”总管没完没了地说,“您是怎么了,您想急死我吗?您屈尊前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呢?我好为您准备歇息的地方啊!瞧这里,哎呀,满是灰……”
“没事,索福兰,没事的,”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笑着说,“这里挺好的。”
“啊,敬爱的老爷,这里有什么好?——对于我们这些种地的人当然算好,可您这身份……啊,敬爱的老爷,恩人哪,老爷!请您宽宏大量饶恕我吧,我就是个笨蛋,疯子,脑袋生锈的木头!”
这时晚餐上来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吃饭的时候,管家把他的儿子撵出去,说屋子里这么多人,会憋坏老爷的。
“老头儿,还成吗,地界都划得怎么样了?”裴诺基靳冲我挤挤眼,仿照佃户们的口气问。
“托您洪福,老爷,全划清了,前天刚在单子上签的字。最开始何瑞诺福那些人还不愿意。真的,老爷,他们不同意,又要这样又要那样的,天知道他们要什么。这帮蠢蛋,全像驴一样蠢。我们呢,都是照老爷您的吩咐办的,让中间人弥克来·弥克拉伊基拿点儿实惠。老爷,您怎么嘱咐我们就怎么做的,这事儿耶格尔·德弥忒利基都知道。”
“耶格尔都告诉我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一本正经地说。
“这是肯定的,老爷,耶格尔·德弥忒利基肯定会告诉您的。”
“那,现在,全都合你们的心意了吧?”
这就是索福兰在等的话。
“啊,老爷,我们的恩人哪!”他又像唱经似地说个没完,“托您洪福,敬爱的老爷,我们为您日夜祷告啊……当然,地还是有点少……”
裴诺基靳不耐烦地插话说:
“噢,够了够了,索福兰,你的忠诚我都明白……现在,收成还好吗?”
索福兰叹起气来。
“唉,敬爱的老爷,算不上好啊!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老爷,允许我向您解释,汇报您一件事,”索福兰说着,两手平摊走到裴诺基靳身边,弯腰,一只眼睛眯缝着,故作神秘地说,“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就在地里。”
“啊,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老爷,敬爱的老爷,我觉得是仇人耍的把戏。幸好那个地方离别人的地不远,但老实说,还是在我们这里的。趁这件事没人知道的时候,我让人抓紧时间把尸体弄到别人那里去,让人守着,别让他们再弄回来。我们的人我都嘱咐过了,让他们把嘴巴闭严点。保险起见,我还找了警察局长,把事情告诉他,请他喝点茶,再送他点东西……老爷您看,这么一来,咱们就万事大吉了,不然的话,这具尸体也得花两百卢布才能打发掉,咱们就赔了。”
裴诺基靳先生听了总管的鬼点子哈哈大笑,他不住地拿手指着这个仆人,对我说:“会办事吧,啊?”
天暗下来,外面已经漆黑漆黑的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让人把餐桌收拾干净,送些干草过来。仆人为我们打理好床铺,我们躺下来。索福兰问清楚下一天的行动计划就走了。临睡以前,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还和我大谈佃户们的优良品德,对我说,索福兰做了管家以后,这里的佃农没有一次的田租是收不齐的。更夫打更的声音响起来;哪间屋里,一个还不懂控制自己的小孩哇哇大哭起来……我们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很早就起床了。我本来想去瑞雅伯沃,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一定要我多留会儿,好好看看他的田庄再走。我自己也很想亲眼看看,这个号称可以成大事的索福兰到底有多高贵的品德,毕竟,耳听为虚,很多事要亲眼看见才肯相信嘛。总管身穿一件蓝外套,扎着一根红色腰带来了,他今天酒醒了,不像昨天那样喋喋不休的了。他站在老爷身边察言观色,看上去机警又用心,老爷问的所有问题他都回答得条理分明。我们一同进了打谷场,作陪的还有索福兰那个儿子和一个名叫费多谢伊奇的地保。这个地保曾经当过兵,现在复员了;他的胡须多而密,脸上的总是一副神经兮兮的表情,好像被什么吓着了,至今没有缓过劲儿来。一路上,我观察那个身材魁梧的村长,发现他其实笨得离谱。我们从打谷场出来,去了风干房、烘禾棚、库房、风车房和牲口棚,还察看了新苗和大麻地。所有东西看上去都井然有序,只是佃农们的沉闷表情让我心生疑虑。索福兰不仅注重各道工序的应用性,外表的观赏性也是他格外留意的。他让人在每一条水渠边都种上爆竹柳,在打谷场的谷堆间用沙子铺出很多条小路;磨坊风车上还安着风向标,看起来像个嘴巴大张的狗熊,伸着火红的舌头;牲口棚的砖墙上又垒了一堵希腊风格的三角墙,墙下写着一行白粉字:“这个生(牲)口朋(棚),是一千八白(百)四十年兼(建)在希波洛夫卡存(村)的。”这些设计让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看了心中很是触动,他又开始用法语向我讲述代役租制度的各种优良作用,但他又说,其实对于地主来说,劳役租制度获益更大——啊,这就不是我想说的了!之后,他给总管出主意,告诉他该怎么种土豆,该怎么为牲口预备饲料等。他的话索福兰听得很用心,时不时也会说说自己的意见。这时,他对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的称呼已经不再是敬爱的老爷、恩人了,他总是说田地不够,不如再多买些吧。“什么大不了的事啊,想买就买吧,”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回答,“我同意,就用我的名字买吧。”索福兰摸摸自己的胡子不回答。“现在不如去树林逛逛吧。”裴诺基靳说。话音刚落,马上有人牵马过来。我们那里把树林叫做“禁伐区”,我们就这样骑着马到了“禁伐区”。这片树林看起来格外荒芜,一副没有被开发过的样子。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看了深为赞赏,拍着索福兰的肩膀夸奖他。有关造林的方法,裴诺基靳的看法无异于传统俄国人的看法,当时他告诉了我一件他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他告诉我,一个地主为了让他的护林人知道,树木不像胡子,越拔越茂盛,开玩笑一样拔了护林人一半的胡子。但说起其他方面的事,索福兰和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两个人都还是喜欢创新的。回村后,总管又领我们去看他的簸谷机,这台机器是从莫斯科专门订购的,看上去确实高效。假如后来发生的事索福兰能预料到的话,他一定宁肯和我们一块呆在家里,也不会带我们做最后这场游览。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走出库房后,看到了下面这一幕:门外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水坑,水很脏,里面有三只鸭子,正游来游去,无所顾忌地戏水。水坑边站着两个佃农,一老一小,老头看上去六十岁左右,小伙子二十多岁。他们的麻布衣服上打着补丁,没穿鞋,腰里系着草绳。当时地保费多谢伊奇正在旁边劝他们离开——如果我们在库房多留一会儿的话,他们说不定已经走了——看见我们出来,地保立刻放下手臂,在原地立正站好,一动不动。村长看上去也一脸疑惑,他张着嘴,握着拳站住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的眉头蹙起来,他紧咬着嘴唇,向这两个人身边走去。两个人一言不发向他跪下。
“怎么了?你们有什么要求吗?”他口气严肃,声音里带着鼻腔。
两个人对看一眼,不说话,好像看见了刺眼的阳光一样把眼睛眯起来,呼吸一阵紧过一阵。
“说话啊,到底怎么了?”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追问,掉头问索福兰:“他们是谁?”
“陀波列耶夫家的人。”总管悠然自若地回答。
“啊,你们有什么事吗?”裴诺基靳先生又问,“没长舌头吗?快说啊,到底要怎么样呢?”他冲着老人点点头,接着说,“不用怕,别在那里傻站着。”
老人挺挺他黑褐色的脖子,脖子上的肉皱成一团。他撇了撇青黑色的嘴唇,哑着嗓子开口了:“求您为我们主持公道啊,老爷!”说着在地上磕起头来。年轻人也跟着鞠躬。艾尔卡其·派弗瑞基一脸严肃地看看他们的后脑勺,鼻孔朝天,叉开腿。
“怎么了,想告谁呢?”
“求您了,老爷!给我们条活路吧,我们快被折腾死了。”老人鼓了好久的勇气,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
“谁折腾你呢?”
“索福兰·雅克弗里基,老爷。”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好一会儿不说话。
“你的名字?”
“安吉卜,老爷。”
“旁边这个呢?”
“我的小儿子,老爷。”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动动胡子,又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怎么折腾你了?”他又问,从胡子里看看老人。
“他害得我家破人亡,老爷。我还有两个儿子,本来全村的年轻人该轮流去当兵,可这两个孩子还没轮到就被拉走了。现在,他又想把我的小儿子拉走。老爷,昨天他把我家仅剩的那头母牛牵走了,还狠狠地揍了我老婆一顿——这些事全是他干的啊!”他边说边用手指着村长。
“哼!”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用鼻孔出气。
“我就要家破人亡了啊,老爷!”
裴诺基靳先生的眉毛又拧到一块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他面色不悦,小声问总管。
“他嗜酒如命,敬爱的老爷,”总管今天第一次用了敬称,“他懒的要死,从来不干活,都有五年没交过租了,敬爱的老爷。”
“我欠的租都交了,老爷,是索福兰·雅克弗里基帮我交的,”老头说,“五年的租一分不差,交完了他就让我为他当牛做马,老爷,并且……”
“那你怎么会欠租的呢?”裴诺基靳先生追问。老人垂下头。“一定是你总往酒馆里钻,都换酒喝了吧?”老头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我还不知道你们?”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看上去怒气冲天,继续说:“除了喝酒,你们还犯懒,天天赖在床上,那些守规矩的农民名声全都让你们弄臭了。”
“而且他还老耍赖。”总管插嘴说。
“还用说吗?本来就是,懒惰的人通常都是无赖,这样的人我可见多了。一年到头不务正业,只知道无所事事地闲逛,现在又跪在这里扮可怜。”
“老爷,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老人几乎失去信心了,“求您放过我吧,还请您主持公道——我怎么会是个无赖呢?上天有眼,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啊。索福兰·雅克弗里基就是要和我作对,我做了什么让他看不过的事吗?总有一天他会下地狱的!他毁了我们全家啊,老爷,现在只剩下一个小儿子了,他还要……”老头的黄眼睛皱巴巴的,泪光一闪一闪。“老爷,求您为我主持公道,放过我们吧!”
“其实不是只有我们家这样的……”年轻人张口说。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火冒三丈,大喊:
“谁让你说话了,啊?没让你说就别说,这算怎么回事啊?快闭嘴,不准说!天哪,他们是想谋反吗?不,不行,谋反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一定……”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说着,往前迈了一大步,可能想起了我还在这里,于是朝我转身,手放进荷包,把声音放低,勉强笑着说,“原谅我,朋友,任何事都是有两面性的。”他看都没看那两个佃农,接着说,“啊,好吧好吧,你们去吧,我会让人解决的。”两个人仍然跪在那里,不起身。“唉,我不是都说了吗?快下去吧,我说了,我会解决的。”
艾尔卡其·派弗瑞基边说,边掉转身子背对他们,“不知道满足,”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说完大跨步走了。索福兰紧跟着他。地保惊讶地大睁着眼睛,好像一不留神就要跳到远方去似的。村长把鸭子从水坑里撵出来。两个佃农仍然站在那里,交换一下眼神,一步一拖,不回头地走了。
两个多小时后,我已经到了瑞雅伯沃,那里有我以前认识的佃农安派吉思忒,我准备和他一块去打猎。事实上,我从西皮罗福卡村离开的时候,裴诺基靳还一直在为索福兰的事而不愉快。我对安派吉思忒提了提这件事,告诉他西皮罗福卡村佃农的情况和裴诺基靳先生的事,还问他有没有听说过总管索福兰。
“啊,您说的是索福兰·雅克弗里基吗?哼,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样呢?”
“他哪是人呢?他根本就是一条狗,这种狗,你找遍整个库耳思科,都找不出第二条!”
“这话怎么说?”
“说什么西皮罗福卡是——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什么靳的领地?那只是挂名的,其实他根本不管事儿,那个村子全是索福兰在管。”
“真的吗?”
“对啊,他把村子当成自己的财产,四周的佃农全都欠他的债,像他家的下人一样帮他做工,这个给他赶车,那个给他做这个做那个的,一村子的人都让他折腾得够呛。”
“可是看他家也没多少地啊?”
“没多少?光是何瑞诺福的地他就租了八十俄亩,我们这里的地他也租了一百二十俄亩,其他的地方还有一百五十俄亩的整块地。而且他不止在土地上赚钱,还卖牲畜,还有柏油啊、大麻啊、奶酪啊,什么都卖。这个人脑子转得快,真是太快了,要不然怎么发的家呢?这个魔鬼!最可恶的是,他也太野蛮了,什么都霸占成自己的。他不是个人,他怎么是个人呢?他是个野兽,是条狗,恶狗,真正的恶狗!”
“这些人怎么不去告他呢?”
“告他?老爷才不管这档子事儿呢!只要按时向他交租,他管这些呢!”说完,他顿了顿,继续说,“不然你去试试,去跟老爷告他。我看啊,他能把你……”
这时我想起了安吉卜,就把我看到的情况告诉了他。
“唉,”安派吉思忒说,“等着吧,他会被索福兰生吞的,连皮带肉地生吞!没准儿现在已经让村长打得够呛了。唉,真可怜!他干嘛要自找罪受呢?其实早在村大会上,他就跟村长、跟总管吵过架,要不是实在受不了,他肯定不会这么做的。要说,对索尔夫来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可他就是这么不厚道,把安吉卜折腾成了这样。这回,看样子是能把他生吃了。要不然怎么说他是条狗呢,他就是条恶狗——啊,我这张贱嘴啊,请上帝饶恕吧。他就是柿子捡软的捏,欺负老实人。那些家里有点积蓄、子孙多一点儿的老头,这秃子可不敢招惹。但是对安吉卜这样没钱没势又没人的,那就不一样了,他由着性子胡作非为,不然怎么偏偏安吉卜的儿子还没轮到就先被送走了呢,这该死的坏蛋就是这么不讲理,这条狗!啊,我就是嘴贱,上帝饶恕吧。”
我们边说,边去打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