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迈特嘟囔道:“我刚才说什么了?”他正朝着清真寺走去。为了增加自己的羞愧,随后再惩罚自己,他嘟囔道:“结婚!”但他并没感到太多的羞愧。“行了,如果我说了废话又怎么了?伊科努尔会明白的!”他又走了几步,“她能明白吗?”他把在家时跟她说的那些话又想了一遍。他对自己说:“人生!我该怎么办?艺术?是的,今天我有点太激动了!她会怎么想我说的那些话?她是理解我的!她会认同我的。再说那些不仅仅只是我的烦恼!”一辆跑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不!她根本没那么想。她说了自己的观点,她认为我是个过分的利己主义者!”走过清真寺时,他想:“她是对的。我对自己的烦恼思考过多了。我的烦恼!”他笑着嘲讽自己说:“我的画不被人理解。没人会看着它们去革命。我因此心烦意乱了。别的呢?我在两条路的中间徘徊,东倒西歪地蹒跚前行。一边是生活,另一边是艺术!不对!一边是革命,那另一边呢?”他不喜欢这样的分类。想了一会儿,他发现不喜欢的原因是它们让自己心痛了。他问自己:“那么,我的观点是什么?我对自己的评判又是什么?”他走到了警察局的前面。他自语道:“因为我害怕得出一个不好的评判,所以我开始喋喋不休地说废话,我说了太多的废话,以至于我无法评判了!”又往前走了几步,他觉得这些也是废话。他说:“别人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到了哈桑,“他是个好人,但有点幼稚!他怎么就马上相信了那本杂志?但也许真能有什么结果!”他试着去相信杂志的影响在日益强大,日渐扩大直到形成一个新的政党。想到这些他兴奋了,仿佛看见自己也身在其中。随后他又突然嘟囔道:“要发生政变了,政变将改变一切!”他看了看潮湿的人行道,发现一只野狗正在盯着自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哈桑是怎么看我的?”他想起有一次哈桑对自己说:“你不颓废!”他觉得哈桑很幼稚。想到他穿的派克大衣和军靴,还有和姐姐握手的样子,他笑了。光着脚在橱窗里装饰圣诞树的男人还在忙碌着。“新年快到了!卖彩票的圣诞老人也会来这里……”他曾经看见很多人从圣诞老人那里买彩票。“新年!一年又要过去了……但我还在像那些庸俗的报纸标题那样思考……1970年……报纸上的照片……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走了,一个身上披挂着写有1971年彩带的健康可爱的孩子来了。周日版上的一幅漫画:会是今不如昔吗?……小资产阶级对未来感到恐惧!让岁月流逝吧!1970年!6月16—17日!货币贬值!我的油画!还有一场政变。七十减四十,等于我三十岁。我还没能成为一把斧柄!”他想起了服兵役时给自己忠告的一个年老的上校。当得知他是个画家时,上校劝告他要结婚,要成为一把斧柄,要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现在那些士兵……我的姐夫……”他在尼相塔什的拐角处停了下来。他朝着报摊的方向径直走去。他看见性刊物、孩子们看的牛仔杂志、大人们看的彩印电影和家庭杂志,它们和第二天的报纸一起被放在了桌上和地上。阿赫迈特低头看了一份报纸上的标题:“司令们昨天又开会了……备忘录提出组成由凯末尔主义者构成的议会……”阿赫迈特想:“好了!”他接着看其他的标题:“他们脱离了公正党。建议为海峡大桥发行国债……医生们决定采取行动……”他本想买份报纸,但又放弃了。他开始往家走去。“好了!我们要有麻烦了!政变!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政变呢?要是能快点发生就好了。不管是什么结果,只要马上发生就好!也好让我们从这种等待中解脱出来!”他笑了笑,打了个哈欠,拿出钥匙打开了楼门。“流逝吧时光,流逝吧!”他开始爬楼梯,杰米尔的家里依然很热闹,奥斯曼的家里没有任何动静。奶奶那里还亮着灯,他似乎听到护士在叫人。打开自己的房门时,他嘟囔道:“我要画画!”走进房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喜欢自己,也喜欢自己画的那些画。他感到了一种想不停地画画的欲望。他激动地看了一眼下午画的那幅画,想立刻拿起画笔开始作画。但为了不让自己陷入一时的兴奋,他决定稍后再画。他把伊科努尔用过的烟缸和茶杯拿去了厨房。为了不再看到爸爸的书和日记本,他决定把它们放回楼下的房间。下楼时,他想没能从那两本日记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用钥匙打开了房门。为了先去看一眼奶奶,他走进了客厅。他突然感到那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看见艾米乃女士坐在沙发上正惊慌失措地看着尼甘女士。
听到阿赫迈特的脚步声,护士转身对他说:“很糟糕!我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脉搏!”她的声音在发抖。
阿赫迈特问:“脉搏变得很弱吗?”
护士突然惊慌地抓起尼甘女士的一只手,把手指按在了她的脉搏上。阿赫迈特紧盯着护士的脸,但他没能从上面看到任何东西。他马上转眼去看奶奶,她像是在沉睡。他又去看护士,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但护士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阿赫迈特想:“她该找到了!”护士在更换着把脉的地方。
阿赫迈特说:“脉搏非常弱吗?”
护士看着尼甘女士的脸,拿起她的另外一只手说:“我不知道……是否还有脉搏。”
“什么?”
护士没有回话。她一边把着脉,一边把头凑到了尼甘女士的脸前。
阿赫迈特说:“医生!我给医生打电话!”
护士说:“来不及了!”突然她用一个粗暴的动作扑到尼甘女士的身上,开始为她做心脏按摩。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按了一阵后,无奈地转身看了看阿赫迈特。她像是要说什么,但放弃了,她慌张地抓起了尼甘女士的另外一只手。大概是确信不可能再找到任何脉搏了,护士叹了口气。她检查了一下尼甘女士的瞳孔,转身对阿赫迈特看了一眼,她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又能做什么呢?”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力地说道:“不跳了,不跳了!”随后,她把尼甘女士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边。那只布满针眼、青紫色的手一动也不动了。
阿赫迈特想:“她死了!”
护士站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让艾米乃女士下去告诉他们吧!”
艾米乃女士惊慌失色地说:“我去说什么?”
“就说她死了!”
艾米乃女士呻吟道:“唉,我的老夫人!”像往常那样,她小心翼翼地从家具中穿过,走出了客厅。
护士看了看阿赫迈特。阿赫迈特担心她会说和她职业有关的话,他转身朝尼甘女士看去。那一刻他只愿意去想奶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想起小时候和爸爸一起来这里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奶奶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还有那一大串钥匙发出的声响,想起了过节时的快乐以及奶奶让他看杰夫代特先生照片时的样子。他看着奶奶,又想到了爸爸、自己的童年、死亡和自己的生活。随后,想到自己看着的人已经没有了生命,他转身朝窗户走去。像小时候那样,他把头贴在玻璃上,开始看不远处的尼相塔什广场。
没过多久,奥斯曼和奈尔敏进来了。奥斯曼拽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尼甘女士的床前,奈尔敏在一旁嘟囔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奥斯曼问护士为什么没有及时去叫他们。护士说,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尽管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病人,但之前她并没有发现脉搏已经变弱了。然后她说自己已经竭力抢救了,但心脏按摩也没能起任何作用。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一切是真实的,她用手指了指阿赫迈特。
奥斯曼嘟囔道:“您还是应该尽早去告诉我的!耶尔马兹去哪儿了?”
奈尔敏说:“他今天不是休息吗?”
阿伊谢走进客厅来到母亲身旁,她朝四周看了一眼开始哭起来。
阿赫迈特突然想起自己是为什么下楼来的。他拿起放在一边的日记本和书径直朝走廊走去,他走进爸爸的房间,关上了门。他怀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歉疚把书和日记本放回了原处。随后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坐到一把椅子上开始茫然地望着书柜里的书籍。
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护士看到他吃了一惊。她说:“您在这里啊!”
阿赫迈特说:“是的,我马上出去!”他站起来朝房门走去。
护士说:“我说,我今晚还是回家吧。”
“好的!”
护士注意着自己的语调、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是否有人可以把我送到拉莱利去?”
阿赫迈特说:“杰米尔先生可以送你!我去跟他说!”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
阿赫迈特走出房间。在走廊上走了几步后,他突然感到缺少了什么,他发现大摆钟的滴答声停止了。他转身看了看钟,指针停在了九点上。他嘟囔道:“让时光流逝吧!”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上发条的念头,但他放弃了。往客厅走时,他决定上楼去画画。
客厅里满是人,刚才在杰米尔家里的人现在全跑到了这里来了。一层浓浓的香烟烟雾笼罩着客厅。所有人都在互相低语着。阿赫迈特惊讶地看见米娜在哭。雷姆齐在安慰着阿伊谢。拉莱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奶奶。内吉代特在跟杰米尔说着什么,看见阿赫迈特过来,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阿赫迈特的身边,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两下。随后为了确认是否有人看见自己这么做了,他转身看了一眼妻子,当他明白妻子看到后,他开始不停地点起头来,那样子仿佛在说:“我知道会这样的!”
阿赫迈特走到正在和他爸爸说话的杰米尔身旁说:“护士想走!”
杰米尔说:“让她等一会儿。”随后他对奥斯曼说:“爸爸,您接着说!”
奥斯曼说:“这次的丧事全部由你负责!”
“好的!”
“把事情做得漂亮点。一定要仔细!”
杰米尔对阿赫迈特说:“车子让孩子们开走了!我不知道谁可以送那个护士?让她等一会儿!”然后他又转向了奥斯曼。
奥斯曼轻声地说:“讣告也要仔细盯一盯!上次,也就是我爸爸去世的时候,他们把所有名字都写错了!”
杰米尔说:“一定,一定!”为了不把烟雾吐到他父亲的脸上,他把头扭到了一边。
阿赫迈特突然想到马上离开不太合适,于是他决定在那里坐一会儿。正要坐下,阿伊谢请他去给自己倒杯水。他走进厨房,看见艾米乃女士一个人在里面哭泣,他过去安慰了她几句,然后倒上一杯水走出厨房,把水杯递给了阿伊谢。随后为了不去看尼甘女士,他开始看墙上挂着的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钢琴上的茶具以及玻璃柜。看到玻璃柜里那些昂贵的瓷器时,他想到了哈桑和他们的杂志。他决定马上回楼上画画,于是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轻轻地走上了楼梯。走进房间,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马上开始作画的,他走上露台,靠在栏杆上,开始俯瞰尼相塔什。
广场上空无一人。一只狗在街上溜达着。一辆车停在报摊前,车门敞开着。街的尽头一处广告牌的灯光在微微颤动着。一辆出租车快速驶过,有节奏的喇叭声在窗户上发出了回响。随后停在报摊前的那辆车的门关上了,车子一会儿就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阿赫迈特甚至可以听到对面楼上一块广告牌发出的吱吱声。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噪音,俯身望去,他看见一个垃圾桶的盖子滚到了人行道上,几只野猫从垃圾桶上跳下逃到了路边。随后,当发现一切照常时,它们又慢慢地开始往垃圾桶靠近。阿赫迈特似乎有点高兴了,他抬起头:头上是一片没有特色的天空。为了作画,他走进了房间。
1974—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