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迈特把茶水倒进干净的茶杯,又把茶杯放到一个小托盘上后,端着托盘走进了房间。
伊科努尔说:“啊,快十一点了!再坐一会儿我就走!”
“那怎么行?我们什么都还没说呢!”
伊科努尔说:“没说吗?”她看上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这不是刚来嘛。我要跟你说……”
“什么?”
阿赫迈特嘟囔道:“所有的事!”
“你不是要谈艺术的吗?”
“是的!有时我害怕自己不相信艺术。”为了看到伊科努尔的反应,阿赫迈特盯着她的脸说:“如果我不能相信艺术怎么办?”
伊科努尔的样子很轻松,她似乎在想:“过一会儿,等我把茶喝完,然后再走十分钟的路,到家换上睡衣我就可以睡觉了!”
阿赫迈特重复道:“我在说,如果我不能相信艺术怎么办?”
“是的,我在听你说话!”
“你是在听,但像在听故事。”
伊科努尔说:“那就让我再抽一根烟吧!抽烟的时候就不像在听故事了,对吗?”
阿赫迈特说:“如果我不能相信艺术那就可怕了!”
“是的,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这无疑是件糟糕的事情!”
“你不明白!糟糕算什么!简直就是灾难!现在我害怕的就是这个。我害怕,因为哈桑说不能用这些画来干革命大概是对的。”为了等待伊科努尔的回答,阿赫迈特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后他生气地站起来说:“你倒是说呀,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哈桑的话是对的还是错的?告诉我他是错的。”
伊科努尔说:“如果你要我说的话,我告诉你,哈桑他是错的!”
阿赫迈特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然后他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那些画说:“那么它们的意义何在呢?”
伊科努尔说:“那么,你的那些艺术理论怎么了?”
“我以为我的那些理论也同样是你的理论,因为你在读艺术史博士学位!”
“是艺术史,但是关于建筑的。建筑物在为自己寻找必要性时是不会有烦恼的。特别是奥斯曼帝国时期的那些建筑。大概任何一个建筑师都不会对清真寺的必要性产生怀疑,即使有什么怀疑,最多也是对它的形状。但你的烦恼不是这个!你不能相信自己的那些画是必要的!”
阿赫迈特绝望地说:“是的!我怎么办?”
“你不是说把旧的东西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是一种成见吗?你还能嘲讽奥斯曼帝国建筑上的整体忧虑吗?”
阿赫迈特说:“你是要报复,还是要帮我?”
“我要告诉你我的观点。”
“你说吧。”
“当你在这种问题上感到困惑时,要么不去想它,要么想到最后。”
“如果我想到了最后会怎么样?”
“你会放弃作画,或者是不再画这样的画。也许你会像曾经尝试过的那样继续去画农民的画。”
“如果那样,我还不如去搞政治。那样会更直接。”
“不,这并不是一个取舍的问题,也可以两者兼顾。关键在于是否可以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伊科努尔笑着说,“我知道你为什么难受了。因为你决定要去帮哈桑,或者要去为那本杂志工作!”
阿赫迈特惊讶地说:“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听着。你为什么会决定要去为杂志工作?因为你觉得他们的观点跟你的相近。哈桑来了,他请你帮忙,你觉得拒绝他不仗义。而我认为这些并不重要。你心烦是因为,你觉得那些喊着‘行动,行动!’的人是对的。你决定去做一件更容易被认为是必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需求呢?”伊科努尔用手指着那些画说:“因为你认为它们无法履行这个职责。因为这些画不能成为一切。是吗?”
阿赫迈特说:“就算是吧!”
“就算是吗?”
阿赫迈特生气地说:“好,是的,是的。那又怎么样。”
“你干吗生气?你就是因为这才难受的,因为你的这些画不是一切,因为它们不是一个整体。在你决定要为哈桑他们的杂志工作时,你明白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么,我怎么办?”
伊科努尔说:“想想你自己的理论!”她把茶喝完,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到了托盘上。
“我的理论。我的理论吗?我还没找到它呢。我努力让自己去相信它。艺术是一种信息。这些画传递着一种信息,但这种信息是必要的吗?当然我先不去考虑信息是否可以传递出去。只有像我这样奇怪的人才会去画这样的画!所有那些嚷嚷要行动的人,讽刺我的人都是对的。哪里见过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去搞艺术?人们鄙视艺术也是有道理的。而我们对那些鄙视置之不理,于是他们就说:‘算了,算了,随他们去吧,我们也太为难他们了!’而他们说的那些大话又能很快让我们得到安慰,比如说:‘当然了,我的朋友,艺术的力量是不可被否认的!我们忽视了艺术!’哈桑对我也说了同样的话……请你再喝一杯茶。”
伊科努尔说:“如果你马上给我一杯淡茶的话!”
阿赫迈特跑到厨房,他想:“是的,她也会走的!大概对她来说我也并不很重要。我在向她倾诉那些最深层次的烦恼,而她在想着回家睡觉。反正她是要去奥地利的。那我就去跟哈桑他们一起干。另外,我再去找份工作。我去跟厄泽尔说……我想那家广告公司会马上要我的。我先找份工作,然后参加革命者的行动。”
“你在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呀?”
当阿赫迈特突然看见伊科努尔已经站在炉灶边时,他吃了一惊,因为他没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突然转身抱住了伊科努尔,笨拙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随即又转向了炉灶。
一阵沉默。阿赫迈特拿着托盘回到房间。他问:“你认为我说的那些话对吗?”
“你让我说什么呢?别想太多了!”
“也就是说你认为我是对的,我说的那些话是对的,不是吗?用这些画什么事也干不成!”他指着报纸说:“特别是在生命惨遭杀戮时,它们就更没意义了……忙于作画就是一种愚蠢。说愚蠢太轻,简直就是目空一切,自我陶醉。”
“那么,照你的意思,搞艺术、研究艺术史、研究科学也是这样的。甚至只要不是直接和政治有关的,无论你做什么都是荒唐的!”
阿赫迈特嚷道:“是的,荒唐的!荒唐吗?你觉得呢?”
“我认为这是错误的。”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情感告诉我,当侯赛因·阿斯朗塔什被杀害时,画那些老商人们的画也是不合适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怎么办?”像往常问自己这个问题时一样,他又激动地说:“戈雅……戈雅在面对杀戮时不是无动于衷的……你想想《1808年5月3日夜枪杀起义者》。”
“是的!但你也不能算是无动于衷的!”
阿赫迈特嘟囔道:“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不知戈雅在目睹法军对西班牙人民的杀戮时在想什么?”
伊科努尔说:“我认为这是一种暂时的困惑!因为土耳其的艺术任何时候都没陷入过对其必要性的怀疑!”
阿赫迈特说:“那是在以前!也就是在艺术出自大众的时候,抑或在皇宫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自然产生出来的时候。现在?现在我们是这样的吗?我既不在大众之中,也没人希望我去这么做。另外,十年前、二十年前需要借助艺术隐晦表达的东西现在都可以直截了当说出来了。”
“你大概也明白,这些话跟你的‘关于艺术也是一种信息’的理论是矛盾的。那些直截了当说出来的信息和用艺术传达出来的信息是迥然不同的。”
“是的,是的,我什么都明白。但你也看到了,我感到不舒服了。你跟我说句话,让我可以像以前那样去作画。”
“你说这话,好像以后你不会去画画一样!”
“也许这种不舒服会很快过去。当然,即使过不去,我也会继续画画的。但困惑呢?我希望艺术就是一切!”
“很遗憾,它不能成为一切。但情况也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糟糕。”伊科努尔笑着说,“我这是怎么了?我也兴奋了,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她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唉,现在家里人又该唠叨了……”
阿赫迈特激动地嘟囔道:“艺术是长久的,生命是短暂的。这是希波克拉底的名言,歌德不停地重复过。”
伊科努尔说:“这些天你也多想想这句话,对你会有好处。”
阿赫迈特说:“但我知道无论重复多少遍,我都不会感到心安理得的!还好哈桑来了,因为在土耳其画画,就像是在一个需要人人叫喊着说话的国家里选择当哑巴。”
伊科努尔说:“行了!刚才你还在说,所有的一切,一切外部世界都是为了你的那些画的!”
阿赫迈特惊讶地说:“我刚才那么说了,是吗?”他很想笑,他说:“别介意。我是个艺术家。你知道艺术家是前言不搭后语的。”
“好了!我知道你会把一件正经事当成笑话来说的。”
阿赫迈特努力显出生气的样子说:“要不你让我怎么办?”
伊科努尔说:“别那么在意自己了!你别生气,那么在意你自己在我看来不是件好事。你为什么要去想这些事情?”
“是的,我是个肮脏的利己主义者!”
“但你该为自己是个肮脏的利己主义者感到害怕。不要心烦了就马上去怀疑自己相信的东西。”
“别的?”
“别的?不要用这种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我。”
“你真的要去奥地利吗?”
伊科努尔说:“现在我要回家!”她看了看表说:“很晚了。唉,回去晚了,他们又要唠叨了。”
“你要是能再坐一会儿就好了!”
“好了,我走了!”
阿赫迈特说:“要不你再抽根烟,那样你就不困了!”但看见伊科努尔径直朝大门走去时,他马上拿了钥匙。他想讲个可以让伊科努尔再多待一会儿的故事,但他什么也没想起来。走到门口,他没话找话地嘀咕道:“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祖国的解放!哈桑来找你很好!”
“就为了这个吗?我们是为了这个而活着的吗?”
伊科努尔说:“是的!另外,我还认为你在严肃地开这个‘人生的意义,祖国的解放’的玩笑。”
阿赫迈特说:“你也说是个玩笑!”看到伊科努尔板起了面孔,他不好意思地说:“当然我是严肃的。你是了解我的。但对我来说把一切和祖国的解放联系在一起是奇怪的。”
伊科努尔说:“任何事都是和它联系在一起的!”她的眼神则在说:“快把门打开!”
阿赫迈特打开门说:“那样的话,我们就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们只是一个工具。什么也不会为我们留下!”
“别担心,你已经有很多东西了!你的那些想法,想自己、理解自己、为自己感到不安的乐趣,这些对你来说甚至已经太多了!这些还不够多吗?”
阿赫迈特点点头嘟囔道:“是的,很多!”
他们开始下楼梯。尼甘女士住的那层依然是静悄悄的。经过奥斯曼家时,阿赫迈特似乎听到了奈尔敏的抱怨声。杰米尔家里的热闹还在继续。下面几层也是寂静的。看门人家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阿赫迈特发现自己在踮着脚尖走路。打开楼门时,伊科努尔对他说:“就穿一件毛衣你不会冷吗?”
阿赫迈特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随后他又用一种对任何事都无所谓,强硬男子汉的语气嘟囔道:“我不冷!”
他们走出楼门,开始在街上行走。尼相塔什广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街上不时有辆车快速地驶过。人行道被路边店家冲洗地面用的肥皂水浸湿,人行道石板的缝里、路边的树坑里满是积水,积水倒映着广告牌和霓虹灯的灯光。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背上驮着个麻袋的男人正在人行道上的垃圾桶里翻找着垃圾,一个光着脚的男人正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里装饰着圣诞树。警察局前面的警车也已经开走了。经过清真寺时,他们看见一个手上拿着雨伞、穿着讲究的先生。走到泰什维奇耶的拐角时,阿赫迈特仍然用余光看了伊科努尔一眼,他嘟囔道:“她在想什么?过一会儿她就要睡觉了。但一到家她会为了我和家里人斗嘴!”他不想动脑筋了。他打了个哈欠,开始像小时候那样,默念那些经过的楼房的名字。他还念了一家饭店的名字、贴在灯柱上的广告、写在一家理发店玻璃上的字母、一家花店的招牌、一家食品店玻璃上的花里胡哨的广告和一家房产商橱窗里的电话号码。
走到楼前,伊科努尔转身对他说:“好了,到了!”她从背包里拿出了钥匙。
阿赫迈特嘟囔道:“我们哪天再见面?”
“我不知道。”
“星期三下午怎么样?”
“星期三下午你不是要去给那孩子上绘画课吗?”
阿赫迈特说:“这个星期没有。孩子有数学考试!”
他们互相笑了笑。
“好吧。星期三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我去找你!”
阿赫迈特装出高兴的样子嘟囔道:“我等你!”
伊科努尔打开了楼门,她说:“你干吗绷着脸?难道你还在想那些事情吗?行了!你看,我们俩都还会活很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要去奥地利吗?”
“我不知道!”
阿赫迈特想做一个动作,但他没能做。他把手插进了裤兜。突然他用一种奇怪、嘶哑的声音说:“我们结婚好吗?”随后他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尴尬。
伊科努尔说:“今晚你怪怪的。”但她也显得有些不自然了,她说:“你马上回家,别想太多,好好画画……”走进楼门时她说:“星期三之前我会想你的。”
阿赫迈特轻松地说:“愿你睡个好觉!”他对自己的这种轻松感到很惊讶。
伊科努尔挥挥手关上了楼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