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迈特说:“看,今天我还找到了这本笔记本,你读给我听,看看里面写了些什么!”
伊科努尔接过本子翻了翻,但什么也没看见,她翻到本子的后面,依然什么也没找到。
阿赫迈特说:“大概前面几页写了点东西!”
伊科努尔说:“你爸爸也是这么干的!字是从右往左写的,但本子却是从前往后的欧式用法!”
阿赫迈特笑着说:“欧式思维!”
伊科努尔说:“还真是这样的……我以为我们更欧化,但你爸爸比我们离大众更远。”
阿赫迈特说:“把旧的东西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是一种和旧的东西一样陈旧的谬见!以为过去是天堂的人会这么想!”他不好意思地接着说道:“我们读过马克思主义!”
“你知道吗,你爸爸也读过!”
“真的吗?但在他的书房里没有一本这方面的书。”
“他说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的!”
“那么,他去欧洲的时候为什么没买?在法国的时候……”
伊科努尔兴奋地说:“后来他去法国了吗?什么时候去的?”
“他去了,因为我看见他去了。”阿赫迈特指着那两本笔记本说,“你读的那些神话里的其中一个主人翁就是我!你还没看这本笔记本呢。”
伊科努尔翻了翻,她看到了一行字,笑着说:“我的半个世纪的商人生涯!”
“接着读!这是我爷爷的!”
“没别的东西了!同样的一句话写了十遍。看也看不清!你爸爸的字写得更规范。手写的阿拉伯字母看起来很费劲。”
“我知道了,你的博士要去国外读了。”
伊科努尔说:“别提这事!”她看着笔记本,慢慢地读了起来:“‘这里是我和尼甘在一起……柏林……很有教育意义……照片是样好东西……’这里没什么东西了。如果要看,就看另外那本……你爸爸为什么要去法国?”
“我不知道!大概是突发奇想,他就去了。别的还有什么,读来听听!”
“他写了自己的思想和烦恼。你爸爸是个有点傻,又有点趣的人!”
“好了,先别评论,你接着念!”
伊科努尔开始念起来:“‘1937年9月13日。昨天我去贝希克塔什见了穆希廷。我们在一家酒吧里坐着聊了天。他什么也没对我说,另外他还有一种嘲讽的态度。跟他谈完后,日常生活对于我来说仿佛变成了一件被禁止的事,就像每一秒钟都在犯罪一样。’另起一行。‘今天我去办公室了,在那里坐了一整天。’”伊科努尔开始咯咯笑起来。
阿赫迈特生气地说:“有什么好笑的?凡是心烦、有时间的人都会写这样的废话。”
伊科努尔说:“你这话是认真的吗?”她像是很失望。但为了让阿赫迈特高兴,她又开始挑着读起来:“为什么他们是那样的,而我们是这样的?为什么我喜欢读卢梭或是伏尔泰的书,却对泰夫菲克·菲克雷特或是纳默克·凯末尔的书不感兴趣?”她抬起头说:“你觉得这些如何?”
阿赫迈特问:“全都是这样的东西吗?”
“是的,类似这样的东西。当然还有一些事件。”
“怎么?他不会写去杂货店买东西的事吧?”
伊科努尔说:“既然你这样不感兴趣,为什么还要把本子给我?”
“我怎么知道?我想可能会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伊科努尔接着读下去:“每天早上我都带着能看到一些可以改变、影响我生活的新东西的希望读报纸。”她翻了一页。“我读了很多书。读了一些经济和哲学方面的书籍。”她又翻了一页。“我看了自己写的这些东西。它们没有真实地反映我的日常生活。我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和裴丽汉、侄儿们、阿伊谢和母亲的闲聊和一些微不足道、简单的事情上了。”
阿赫迈特说:“看,这些是对的!这就是人人拥有的一种普通的生活。这是一个没能超越肤浅的人。”
伊科努尔说:“是的,大概你是对的!为什么读的时候你喜欢了?”
“别人的日记本总会让人感兴趣的!”
“是的,我看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但你爸爸身上有种和愚昧混杂在一起、让人感兴趣的单纯。你曾经提到过这点。但我现在要问你的是:和妻子以及两个孩子过着舒适生活的一个富商做的这些事情,在哪里可以遇见?”
阿赫迈特说:“在土耳其可以,而且是经常的!”
“谁?举个例子……别跟我说那些写回忆录的退休老人或是对艺术感兴趣的人。他还是个商人时就失去了所有的东西……甚至是他的妻子!”
阿赫迈特说:“我妈妈是对的!”
“亲爱的,难道我们要去争论这些吗?”伊科努尔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看,我再往下念一点,你就会觉得我是对的了!”
“念吧!如果你那么想念的话。”
“1938年3月14日,周日。昨天晚上我们又去黑尔·鲁道夫那里了。”
“他是什么人?”
伊科努尔说:“一个德国人!你爸爸那里应该有他写来的信。也许在那些旧物里你能找到。你去找找吧!然后他和苏莱曼·阿伊切里克也通过信。”
“怎么了?现在你对那些发了霉的旧东西也感兴趣了吗?”
伊科努尔用“亲爱的,我们这不是在玩嘛!”的神态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念道:“鲁道夫又把荷尔德林的诗背诵了一遍,他说了自己关于东方灵魂的观点以及对奥马尔的一些看法。他也谈到了我,让我不要离开理性主义。”伊科努尔又抬头问道:“那么你觉得这些如何?”
“不怎么样!你说说发生的事情。”
“我把一切——我的整个人生和我在这里写的关于农村和土耳其振兴的这些计划联系在了一起!”
“这些可能是在凯马赫写的。”
“是的,你早就知道吗?”
“我妈妈说过。那些计划也出版了,书在那里。”
伊科努尔站起来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书。她翻了翻书,看见夹在书里的一张剪报。她高声念道:“《乌托邦和我们的现状》!有人批评了你爸爸。”
“是的,从文章的标题就可以看出那人有多正确。我们的现状!我们的现状在哪里?我爸爸甚至没去靠近它们。”
“对!我不能说你爸爸找到了一个真理。但他自己是真实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为他忙着弄那些乌托邦的计划,所以他是真实的!”
阿赫迈特说:“是的,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在我看来这并不很重要。就像你说的,这是欧化的原因。”
“是吗?”
“不是吗?在这些文字里你找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我没找到太多的东西。我只是感兴趣。”
伊科努尔似乎又感到了希望。她开始念道:“1939年9月26日,周二。我为什么要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决定写日记?也许是因为突然觉得时间流逝得太快的缘故!”她也不喜欢自己读的这段话。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结结巴巴地读道:“九点半。晚饭我们吃了肉丸和四季豆!”
阿赫迈特生气地站起来说:“你为什么要给我念这些?一点也不可笑!可怜的人!他竟然认认真真地写了这些!肉丸、四季豆……也许你可以把它们比作现在时髦的那些故事。或许你还可以用它们来出一本艺术杂志……你看过《悲伤的宅邸》吗?肉丸、四季豆……有什么好笑的?好了,别再念了,因为它们让我生气。”
“那么,你期待的是什么?”
“我,你知道,我在考虑画一幅爷爷的画。我以为如果你给我念了这些本子上写的东西,我就可以稍微进入一下画的氛围。但我弄错了。如果我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话,我就会犯你刚才说的错,手帕的褶皱……是的,你是对的。我喜欢表现自己对细节的考虑,同时也想显耀自己的本事!这些都是不好的倾向。你读的这些东西也在助长这种倾向。如果我要画爷爷的话,我不能以这些东西为依据,而是应该用我自己的想像力。那样会更真实!因为这些愚蠢的细节会误导人。整体的东西在哪里?我必须去思考整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此我感到心烦了。我以为这些老笔记本可以让我了解实际生活。而其实,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我绝望、悔恨和悲哀地看到,对我来说了解实际生活的途径是不一样的。我必须用自己的想像力去创造艺术。”
“你是在说,尽管你闭门作画,但依然可以认识到最深层的真实吗?”
“是的。至少我这样认为,不对吗?”
“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历史、复杂的生活,所有的外部世界,都是为了你的那些画吗?”
“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如果我不能去相信这点的话,我就没法画画了。”
伊科努尔用一种略带羞涩、但坚决的态度说:“这是一个十分利己主义的、事事以自己为中心的理论!说实话我很惊讶!以前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我知道!我也知道我很坏。但我请你不要用今晚你读到的那些东西来评判我。用你内心的感受来评价。你有理由说两者是不可分的,但请你把今晚的东西区分开来!日记本上写的那些东西我看了,我也觉得它们是对的。我也知道我说的这些话是错误的。”
伊科努尔说:“好了,好了!”她忧虑地看着阿赫迈特。随后她用一种天真的神情说:“不要我再念下去了,是吗?好吧!那我们干什么呢?让我来跟你讲讲发生的一些事情吧。从日记本里写的那些东西来看,你爸爸突然有一天觉得不能像所有人那样继续原有的生活了,于是他去了凯马赫。这些你也知道。那里有个叫奥马尔的朋友。奥马尔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赫迈特说:“你还挺好奇的!奥马尔,他是我小时候叫的奥马尔叔叔,是个高大魁梧、英俊的人。大概是我爸爸的同学。应该还健在。以前经常去我们在吉汉吉尔的家里。每次去我们家他都会变得更胖。大概他在凯马赫有块地皮……别的?对了,他的脸上、额头上有个像刀伤一样的疤痕。小时候那个疤痕让我很害怕。据说是在埃尔津詹地震时留下的。”
“那么,他结婚了吗?做什么工作?”
“结婚了,结婚了!他老婆也常来我们家。我知道他老婆是个很傻的人。大概他们很有钱。因为我妈妈时常提到她戴的珍珠项链和戒指。”
“你妈妈也是个很小的资产阶级!”
“她是个医生的女儿。你还要听我说吗?”
伊科努尔用一种沉思的语气说:“我不明白!”
“你想明白什么?”
“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是那样的?那个奥马尔去了凯马赫,把自己关在了一座奇怪的宅邸里,谁也不见,自己跟自己下国际象棋。为什么?”
阿赫迈特说:“因为厌倦!厌倦!也可能是想显得有个性。我不喜欢他。他总爱和我开玩笑。但很明显那些笑话不是为了让我开心,而是为了讽刺我的父母。我姐姐对他更了解。”
伊科努尔打着哈欠说:“你再来说说那个穆希廷!”
“你知道他姓什么吗?”
“不知道!”
“尼相基。就是那个公正党议员穆希廷·尼相基。”
伊科努尔说:“是吗?”
“对啊!看,这里有本他的诗集!”
他们互相笑了笑。阿赫迈特把诗集递给了伊科努尔。伊科努尔稍微翻了翻。她打开扉页念道:“给我一直关注他生活的商人朋友雷菲克……”
阿赫迈特说:“行了,别看了!我们为什么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那么你父母是怎么离婚的?”
“据说我的爸爸有一天又喝醉了。那时我在加拉塔萨赖高中住校。他又说了一句自己常说的话。他说在百分之九十的国人还在挨饿、过着贫穷、潦倒的生活时,什么事也不能做是一种罪过……”
“当然你妈妈会说他醉了,又胡说八道了。”
“他又说了很多话,最后说:‘到了该做什么事的时候了’,也就是说,他在说:‘行动!行动!’”
“对!”
“于是我妈妈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我惟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我的箱子!’她也正在收拾自己的箱子。”
“非常戏剧性!”
“但不是所有人能这么做的……我妈妈很多年来一直在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骄傲!”
“那时你爸爸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接近零!据说他卖掉了自己在公司的股份,开了一家出版社,坐吃山空。他还去了趟巴黎。”
“他在巴黎干什么了?什么时候去的?”
“我不知道!也许是为了去探究生活的意义。大概是1951年去的。”
“不,你爸爸不但是在寻找生活的意义,同时也在寻求祖国的解放。谁会放下一切去出版那些根本卖不出去的书籍……”
“是的,他是一个在房间里寻求祖国解放的罗宾逊……或是在巴黎一家酒店的房间里。对了,还有一件会让你感兴趣的事情,据说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里他遇到了萨特。”
伊科努尔兴奋地说:“真的吗?萨特在干什么?”
“坐在那里!而且还坐在一把椅子上,跟所有人一样!……另外还像所有人一样在用一个茶杯喝茶!等等,大概是咖啡!”
“你爸爸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大概他会想:‘此刻我见到了萨特!’你为什么对这些东西那么感兴趣?”
伊科努尔害羞地说:“亲爱的,我们这不是在聊天吗?”
“好,让我接着跟你讲下去。我爸爸对萨特说:‘萨特先生,生活的意义是什么?祖国如何才能得到解放?’”
“他没那么说。他会问:‘光明如何才能来到土耳其?’”
“萨特先生大概会这样回答:‘先生,如果我是您,作为一个不发达国家的知识分子,是不会坐在这里喝牛奶咖啡的,我会在我的祖国当老师。’然后萨特开始喝他自己的牛奶咖啡!”
伊科努尔说:“多可笑!我就来笑笑吧!”随后为了表示自己对阿赫迈特的愤怒,表明对他讲的笑话不感兴趣的态度,她开始看手上的笔记本。
阿赫迈特不安地说:“他说的那个光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伊科努尔用一种漠然的态度说:“不是有人说光明的日子吗?你爸爸也喜欢上了这个词。光明、黑暗……是的,因为他的无知,他试图用这些东西来搞明白所有的事情……”
阿赫迈特说:“我明白了!你也开始赞成我的观点了,是吗?”他突然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我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他高兴地说:“你说,我的孩子,卡特娅·米哈伊洛夫娜,我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
伊科努尔嘟囔道:“黑暗、光明、生活、祖国的解放、别人的生活和生活的意义。”
“让我们结束谈论别人的生活吧。我想跟您谈谈艺术!”
伊科努尔笑着说:“好的,您就谈艺术吧,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但请您先把茶拿来!”
阿赫迈特说:“真的,我们怎么把茶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