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公寓楼大门后面的灯亮了,随即他看到了伊科努尔。阿赫迈特走了过去。
“你好!等很久了吗?”
阿赫迈特说:“没有,我也刚到!”他想开个玩笑,于是说:“不带背包你就哪也去不了!像派克大衣似的你也离不开背包……”
伊科努尔冷冷地说:“不是你让我带上笔记本的吗?”
阿赫迈特惊讶地嘟囔道:“还真是,对不起!”
他们开始一起往前走。阿赫迈特想:“她的火气很大!”他们谁也不说话。“我不是要跟她说一切的吗?”他似乎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他想:“对我来说绘画就是一切!小的约会和闲聊甚至连安慰都算不上。为了找到画画的动力,我期盼这些东西来欺骗自己!”他突然害怕地想到:“每次我都希望她赶快走,好让我开始作画!”他又忧虑地嘟囔道:“不,不!我还是非常想她的!”他用余光看了一眼伊科努尔想到:“她不漂亮,但很可爱!如果没有她,我就更没法活了!那么,她为什么还不说话?”走过清真寺时,阿赫迈特想找些话说,但他也不开心了。他们看见了一只猫,两人不约而同地盯着猫看了一会儿,但还是没人开口说话。
走到警察局门前时,伊科努尔突然说:“我跟家里人吵架了!”她的态度像是在解释自己的沉默。警车上的警灯还在不停地闪动着。
阿赫迈特想:“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感到一阵轻松,随即问道:“为什么?”
“他们问我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我说要去见你。还是那些老话!”
“是的,他们一点也不喜欢我,是吗?”
伊科努尔说:“你知道的!”
“让我怎么办,看来他们是不会喜欢我了!”阿赫迈特说着无奈地笑了笑。
又是一阵沉默,但阿赫迈特已不再紧张了。他想:“过一会儿就会好的!”走到学校旁边的书店前,他俩都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开始往橱窗里张望起来。橱窗里摆放着庸俗的警察小说、廉价的爱情小说、年历、新年礼物和一些豪华装书籍。两天前,阿赫迈特在那些昂贵的书籍里看到了一本介绍莫迪格利阿尼的书,不是为了买,只是为了看看,他走进了书店,但卖书的人告诉他,书是作为礼品出售的,因此没给他打开用玻璃纸和丝带包装的书袋,卖书人对他说:“如果你买,我就把它打开!”看着橱窗里的书,阿赫迈特很想把这事讲给伊科努尔听,但他还是放弃了。正当他们要离开书店时,伊科努尔开始讲一个关于年历的故事:她妈妈看着年历上的菜谱学着做菜,他爸爸如果不喜欢的话,就撕下一页年历,如果还是不喜欢的话,就再撕下一页。这样一来没到二月底年历就全被他爸爸撕扯完了,但因为她妈妈把撕下来的年历都藏起来了,所以她依然照着年历上的菜谱做菜。阿赫迈特笑了,随后他觉得自己还是挺喜欢伊科努尔的父母的,但因为他们不喜欢自己,他似乎感到了一丝悲哀。走到尼相塔什拐角时,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因为故事讲得很生动,所以伊科努尔被他逗乐了。他高兴地想:“好了,一切都正常了!”走过拐角,他看见了自己住的公寓楼以及四楼上亮着的灯光。
“今天所有人都在杰米尔家!因为奶奶的情况很糟糕,而且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们什么也没说,慢慢地轻手轻脚地爬楼梯,因为电梯两星期前坏了。爬到四楼时,他们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嗡嗡声。尼甘女士住的那层是静悄悄的。走到阿赫迈特住的顶层时,伊科努尔已经气喘吁吁了,阿赫迈特责怪伊科努尔烟抽得太多。他打开门,开了灯。
伊科努尔说:“多好啊!我想这屋里的味道了。”
阿赫迈特说:“是味道,还是我?”他走进厨房准备去煮茶。接水时,他想伊科努尔一定在看自己的画,他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把水放到炉灶上,急忙点上火后立刻走出了厨房。
“你觉得怎么样?”
“最新的应该是这幅,画得不错!但这个老商人你没画好!”
阿赫迈特兴奋地说:“没画好吗?哪里?”
“你看这些。衣服的细节、手帕的褶皱。你为什么要停留在这些荒唐的细节上?”
阿赫迈特像是生气了,但他愿意相信最好的批评家是伊科努尔。
“你在开始做一件事。你的想法,或是你想表达的东西是好的,而且你的构图也很好。但随后,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开始玩细节了。比如说手帕的褶皱……你像个刚刚学会画阴影的年轻画家一样在竭力显耀自己的本事。比如说,老人手背上的这些斑点和黑痣!也许以前它们是不明确的,我们不会想到它们,但我又会觉得那里似乎有颗黑痣。可现在你把它们放到了我的眼前,你想表示自己想到了这点。为什么?”
阿赫迈特犹豫地说:“也许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也许是你对观众没有信心。或者是对不被理解的恐惧!我是不是太自命不凡了?”
阿赫迈特说:“今天哈桑来了。他说看不懂我的画。”
“自然你就生气了……”
“有点!但他还说了这么一句话:‘搞不清我是严肃的,还是在嘲笑!’”
“你当然很喜欢这句话!你以为自己是戈雅了。我觉得那也是个错误的成见。”
阿赫迈特笑着说:“是的,你很自命不凡!”
伊科努尔也笑了。她从背包里拿出香烟,坐到她一直坐的那把椅子上,点上了烟。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后问道:“说说看,没见面的这五天里你都做了些什么?哈桑在干什么?”
“你认识哈桑吗?”
“亲爱的,他也跟别人一样,因为你经常提起所以我知道。”
阿赫迈特说:“那么就让我从头说起。星期一的下午我们见了面,晚上我画画了。星期二下午我去上了两节法语课。没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星期三我去给那个孩子上绘画课了。有意思的是,在我给孩子上课的时候,他的母亲和几个客人过来了。他们要求看我们上课。在他们的注视和我的指导下,孩子给一片树叶上了颜色。他一点也没有把颜料涂到线外去。”
伊科努尔笑着说:“在学校时,我总会把颜色涂到线的外面去!小时候我还有一本涂色用的书,在书上我也画不好。”
阿赫迈特说:“我不是一直说你是个不守纪律的人吗?”他坐下后继续说道:“别打断我的话,让我接着讲下去……星期四我去给那个穿着讲究的男人上法语口语课了。他请我吃了糖栗子。然后我去了厄泽尔的家,他和妻子请我去吃晚饭。趁他妻子做饭和洗碗的功夫,我和厄泽尔谈论了艺术。厄泽尔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绘画设计。他先抱怨了自己的工作,还说很羡慕我可以自由作画。随后他指责我是一个迟到的古典艺术模仿者。然后他给我看了他的那些‘果仁千层蜜饼’。你没看过厄泽尔的画吗?他的画受立体画派的影响,所有的形状都是偏菱形和菱形的。大概他小时候没吃够果仁千层蜜饼!你知道吗?他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有时我在想他为什么不画农民,而要画那些菱形……”
“有段时间你不也在画农民。”
阿赫迈特说:“让我接着往下讲!要说我和厄泽尔真正争论的话题吗?好……我就不说了。那天夜里我也像往常那样一直画到了凌晨五点。昨天下午我又去上课了。晚上我到奶奶那里去看了看,在那里遇到了我爸爸的堂兄齐亚。快到八十岁的一个退役上校……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他爸爸大概是个革命家……”
伊科努尔说:“也就是说是个资产阶级革命家。”
阿赫迈特说:“祝贺你,你的历史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学得很好!”为了不让伊科努尔生气,他马上又说:“亲爱的,开个玩笑!听着,现在让我来讲最重要的事情。我在电话里也提到了,齐亚先生说:‘军人们要发动政变!’”
伊科努尔说:“亲爱的,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但他是在消息被透露到媒体前说的!”
伊科努尔说:“行了,阿赫迈特!这里是土耳其。每过两个月就会传出这样的谣言。”
阿赫迈特说:“难道你是说没必要去在意这件事吗?”他觉得很委屈。然后他想起了齐亚讲的那些话和说话时的表情,他激动地站起来接着说道:“他对我说:‘护卫团在我们的手心里。’他这样把手张着,仿佛他的手掌里握着整个土耳其……他为什么没事说这些?为什么?”他忧心忡忡地想了想,他想到了奥斯曼的不安和奶奶的愤怒。他说:“我搞不明白,搞不明白!我一直想知道我们家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你看了笔记本,是吗?我想为我爷爷画幅画。”
伊科努尔说:“你本来就对那些腐朽的老玩意感兴趣。你就别再去为你们家的事烦恼了!”
“你说得对。哈桑大概也想说这个。但我对时光和生命的……”
“哈桑别的还说什么了?”
“别的?”阿赫迈特一时有点犹豫了。但随后他对自己的犹豫恼火了,他说:“他们要出一本杂志,他要我去帮忙。”
“什么样的一本杂志?”
阿赫迈特羞愧地嘟囔道:“别告诉别人,行吗?”
“行!什么杂志?”
“他们大概是想把在民族民主运动和土耳其工人党之间徘徊的年轻人召集到一起。但一切都还刚刚开始。能不能成,我也不知道。”他又想到了政变,但他急忙补充道:“我告诉他我会尽力的。”
伊科努尔又点了一根烟,问道:“别的呢?”
“别的,我还见了我姐姐。她到这里来了。”
“你姐姐在干什么?她说什么了?”
“还是老样子。不停地说‘你姐夫说’。但我还是爱我姐姐的。”
伊科努尔说:“反正你总是用‘我还是爱的’来妥协!”
阿赫迈特说:“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好了,开个玩笑!”
“对了,我姐夫在尼相塔什看见我们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他还仔细地审视了你一番。”
伊科努尔大概也觉得不舒服了,但她问:“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怎么知道。好像一切都被玷污了。他会立刻用自己的观念来理解我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伊科努尔说:“有点明白!”
阿赫迈特生气地说:“像我姐夫那样的家伙感兴趣的是:性亲密程度、婚姻、经济状况和家庭……让这样的一个人看见甚至都会让我毛骨悚然。”
伊科努尔说:“好啊,那以后我们就不上街了!”
阿赫迈特赌气地说:“是的,不应该上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去。哈桑念了纳齐姆的一句诗,‘你寻找的东西在外面,不在你的房间里。’”
伊科努尔说:“哈桑真棒!我喜欢他。”
“你不该夸哈桑,应该夸纳齐姆!那么,你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每天去学校。”
“学校里有些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还不都是些无聊的闲话。”
“他们会让你当助教吗?”
“你知道,那需要编制。”
“还是老问题!该谴责他们!”
“我会谴责的!我说了要去奥地利读博士!”
“什么?”
“我可能要去奥地利!我报了名,他们接受我了。”
阿赫迈特神色慌张地问道:“你要走吗?”他对自己的语调感到了害怕。
伊科努尔说:“跟他们在一起什么事也做不成!也许我会去。”
阿赫迈特嘟囔道:“肯定会有编制的。”突然他不想让伊科努尔看到自己的表情,他嘟囔了一句“茶!”随即走进了厨房。他走到炉灶边,拿起茶壶,却没能找到茶叶罐。他想:“她也要走!她要是也走了,我怎么办?”突然他生气地对自己说:“我画画,画更多的画。然后,我还可以和哈桑他们一起干。本来以作画为借口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就不对!”突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哈桑他们在一起工作时的情景,他兴奋地嘟囔道:“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很多事情!”但当他煮上茶,重新回到房间时,他又觉得不安了。
“那么,你在这里做的博士课题怎么办?”
“啊,那个呀,反正你也不喜欢!”伊科努尔的博士课题是“奥斯曼帝国建筑上的整体忧虑”。
阿赫迈特想起,有段时间自己和伊科努尔开玩笑时经常会说:“这样的一种忧虑是没有的!”他嘟囔道:“我那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再说我是否会去还不确定。”
“但你似乎很想去。”
伊科努尔看了阿赫迈特一眼,她的眼神仿佛是在说:“行了,现在不谈这个问题了。”
阿赫迈特问:“别的你还干了什么?”
“没了,就这些!”
阿赫迈特说:“怎么搞的,为什么每次都是闭门在家作画的我反而说得更多?”然后他骄傲地补充道:“因为我闭门作画让你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人在一天里可以接触到一百个人,可以和他们发生冲突,但那都停留在了表面。而我在探究深层次的东西。”他兴奋地说:“是的,我为了整个社会,在探究深层次的东西。有什么能比我充实而丰富的生活更自然呢?”他看着伊科努尔笑了笑,但同时在想:“我变丑陋了,我忘乎所以了!”
伊科努尔说:“丰富的生活这样的话,你爸爸的日记里也有!”
阿赫迈特说:“对了,我们是要看日记本的!看看他们做了些什么?你看懂了吗?我还找到了另外一个笔记本。”他走到放本子的地方说:“好了,新闻讲完了,现在来听时事评论!”他激动地把本子递给了伊科努尔。突然他想起了以前的一个玩笑,他嚷道:“卡特娅·米哈伊洛夫娜,人的一生该怎么过?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伊科努尔笑着说:“我尊敬的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您又弄错了,已经没有人问人的一生该怎么过了。您迟到了。人们现在问的不是人生的意义,而是祖国的解放!”
这是以前他俩重复开的一个玩笑。阿赫迈特有一次说,整个俄罗斯文学都在围着这个简单的笑话转。
伊科努尔说:“要是有一个俄式茶壶,或是暖炉就好了!”
阿赫迈特高兴地说:“亲爱的,这里是土耳其!我们面对的不是真实的本身,而是它的一件糟糕的赝品。”
伊科努尔说:“对你来说是这样的!”
“好,好!快来让我们看看这些本子,看他们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