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时,阿赫迈特看了看表,快到三点半了。他突然想:“伊科努尔!”但走到门口时他明白来的人不会是她,因为门铃像开玩笑、唱歌似的又响了好几遍。门一开,一个高大的身躯马上从昏暗的楼道里跳了进来。他闻到了一股香水味,随后他在脸颊上感到了一个女人柔暖的肌肤,“我的姐姐!”阿赫迈特想着把另外一边脸颊也凑了上去。
梅莱克问:“你过得怎么样?还好吗?你看上去不开心啊!”她像一阵风似的进屋转了一圈,立刻发现了弟弟的问题。
“没什么,亲爱的,我还好……”
“是吗?你身上的这件衬衫很好看!你在哪儿买的?”
“我平常穿的一件旧……”
“你觉得我的靴子怎么样?”
“新的吗?”
“是的!你姐夫带回来的……”
“他出国了吗?”
梅莱克说:“亲爱的阿赫迈特,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她背对着阿赫迈特在看画。“他不是要给你带颜料,你不要了吗……”
阿赫迈特说:“还真是,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啊,这幅画好棒!”
阿赫迈特好奇地看去,那是一幅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准备重画的画。他想:“她喜欢它什么?”
“你用的颜色多好啊!你也画一些那种奇怪的画吧……土耳其语是怎么说的?不成形的,不像一般画的那种……”
阿赫迈特说:“抽象画!”
“对,就是抽象画!不好意思,我学不会这些新词!空姐,好客的空中女人。”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抽象画!你也画点抽象画吧!你姐夫说,欧洲现在时兴抽象画……别的你还在做什么?……现在你在画这幅吗?”
“是的!”
梅莱克把画从桌子上拿起来举到面前,像往常那样她先闻了闻颜料的味道,然后在手上掂了掂,冲着亮光左右转了转。
阿赫迈特有时想,姐姐用她的本能比任何人更明白油画是一件物品的道理。他看着姐姐几乎到了让人害怕的高大身躯。
梅莱克说:“是的,我没完全看懂这幅画。尽管不是抽象的,但我还是没看懂。你想通过它表达什么意思?”
“还没画完呢!”
“我不知道完了以后会是什么样的?”
梅莱克笑了笑,她看上去就像个跟爸爸猜谜语的被宠坏了的孩子。然后她兴奋地指着另外一幅画说:“这幅画完了,你倒是说说看这幅画是什么意思!一个戴着领带、穿着讲究的男人和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坐在那里……这画的意思是什么?你想表达什么?”
“画所表达的也就是我要表达的!”
“你总这样逃避问题!”然后她又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皱着眉头说:“奶奶的情况大概不太好……”
“是的。”
“准确地说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很伤心。昨夜我想起了她……”她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突然冷不丁地站了起来。
阿赫迈特说:“坐吧,坐吧,凳子是干净的,不会弄脏你裙子的!”
“吓了我一跳!这里也太乱了。”
阿赫迈特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隔天收拾一回!”
“是吗?谁扫地?艾米乃女士吗?”
阿赫迈特烦恼地说:“法特玛两星期来一次。”
“她是什么人?是杰米尔他们家的用人吗?你知道吗,我们家的用人跑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走。三天前……”突然她闭上了嘴,烦恼地看着阿赫迈特的脸,她叹口气说:“我为奶奶感到很伤心!”
“是的!”
“我让你觉得烦了吗?我抽根烟就走!如果你讨厌烟味,我就不抽了。我总是拿你当例子说你的姐夫。我跟他说,你十年前说要戒烟就立刻戒掉了!”她划着了火柴。“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你是艺术家!但其实艺术家们都是抽烟、喝酒的,是吧?真的,你也留大胡子吧!”
阿赫迈特说:“要烧到手了!”
“对不起!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梅莱克点着了烟。阿赫迈特坐到了一把椅子上说:“是的,我也为奶奶感到伤心!”
“你见到她了吗?”
“当然……我把大衣和几个袋子放她那儿了……”
“你们说话了吗?”
“她不是一直跟我说话的吗?我们说了!她一下就认出我了,看见我她很开心。然后她问我几岁了。我说三十三了,她马上又说,杰夫代特先生走后一个星期,我是为了安慰她才出世的,她说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还问了你和姐夫。然后我跟她说了好些话。她的脑子很清醒,反应很快。”
“不会吧?我看见她的时候……”
“护士也很惊讶。那是因为她看见我开心的缘故。护士怕她累着就叫我走了……我很伤心!”
“是的……”
一阵沉默开始了。阿赫迈特想:“过一会儿她烦了就会走的!”但梅莱克是不会那么容易心烦的。她站起来又开始看起画来。阿赫迈特看着姐姐高大的身躯、宽大的臀部和长长的两条腿。每次从背后看到这个高大的身躯,他都会想姐夫是怎样的一个人,好奇他们吃晚饭时会说些什么。他的姐夫是一个著名的律师。
梅莱克笑着转过身说:“别的你还做什么?你常见哪些人?去什么地方?”
阿赫迈特想:“她想说什么事?”
“对了!你姐夫在警察局门口看见你和那个姑娘了。”
“是吗?”
“他很喜欢那个姑娘。他说你们从他身边经过,他仔细看了看那姑娘。告诉我,那姑娘是谁?干什么的?阿赫迈特,难道你什么也不跟我说吗?你姐夫说,很明显那是个有头脑的姑娘。她是谁?”当她明白阿赫迈特还是什么也不会说时,她说:“算你厉害!你快结婚吧,赶快结婚!”
“这话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梅莱克坐下后说:“你姐夫说,你要是结婚的话,日后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他还说,那姑娘可以让你的生活走上正轨。”
阿赫迈特嘀咕道:“好,好!”
“你知道,你姐夫很喜欢你!他说,年轻的时候他也像你这样,什么都不喜欢,但认识我以后,他就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了。”
阿赫迈特说:“我都三十了!”
梅莱克说:“对呀,对呀。我认识你姐夫的时候他二十八岁。你姐夫说,他也曾经像你一样的,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成为一名成功的律师。那姑娘是谁?”
阿赫迈特说:“别说这个荒唐的话题了!”
“那么,我们还可以说些什么?反正我正准备要走!”
阿赫迈特知道姐姐生气了,他马上说:“别走,再坐一会儿!”但随后他又陷入了浪费时间的恐惧,他说:“你还没抽完烟呢。”
“抽完烟你就要我走,是吗?你对浪费时间的恐惧,不能算是个明智的做法。你要稍微休息一下,出去转转……你没有搞艺术的朋友吗?他们都像你这样吗?不是的……你需要稍微休息一下。你姐夫明白假期的价值。他说,他不会把该在十一个月里做完的事情弄到第十二个月完成。你明白吗?你要是知道人们如何玩、如何休息就好了。对了,前几天,我们在饭店和你在加拉塔萨赖的一个同学一起吃饭了。他叫佟杰尔……”
“那乡巴佬在干什么?”
“为什么叫他乡巴佬?他是个好孩子,是个律师!他的妻子非常可爱。你姐夫说,他的未来很光明!”
“关我什么事?”
“亲爱的,我们这不是在聊天嘛!”梅莱克像是有点悲哀似的说:“亲爱的阿赫迈特,你这是怎么了?你很烦躁。我觉得你的状态不好。休息一下吧。找一天去我们家吃饭!你姐夫很想见你!要不我们去饭店吃饭。当然,如果你不认为我们是买办的话!……”
阿赫迈特说:“我不会用这样时髦的词来思考!”
梅莱克用一种轻微的嘲讽的语气说:“你真棒,你真棒!”她笑着说:“我有一个多么聪明的弟弟。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比谁都聪明!”
阿赫迈特生气了。他想:“她为什么还不走!”
“好吧!你答应我找一天去饭店吃饭。你想去哪里?”
阿赫迈特说:“去阿卜杜拉赫餐厅!”两年前,也是姐姐和姐夫带他去那家饭店的,在那里他看见了坐在他们前面的杰拉尔·巴亚尔,他只顾看他,饭都没好好吃。
梅莱克说:“你喜欢阿卜杜拉赫啊!”
阿赫迈特说:“看着坐在前面的一个前总统用假牙狼吞虎咽地吃饭是件有趣的事!他的胃口太好了!人都像他那样吃饭的话,不是一百岁,会活两百岁的!”
梅莱克先笑了笑,随后又换上了那悲哀的神情说:“你太暴躁了!你为什么变得这么暴躁?以前你是这样的吗?小时候你多快乐,多可爱!人人都喜欢你。我们玩得多开心。”
阿赫迈特问:“你经常见妈妈吗?”
“三天前我去看她了,在她那待了一个下午……我不想晚上去看见那个男人!”
阿赫迈特笑着说:“为什么?他也是个律师!再说大概还很有名,杰纳普·索拉尔律师!一说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有一种在读报纸的感觉。”
“我跟你说过吧,他老挠鼻子!你认为妈妈为什么会离开爸爸去和那个家伙结婚?”
阿赫迈特说:“妈妈是对的,妈妈是对的……”
梅莱克说:“是的,在这个问题上,你站在裴丽汉一边,我站在雷菲克一边!”提到父母时,有时她会直呼他们的名字,大概从中可以得到一种奇怪的乐趣。
“妈妈她在做什么,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有关节炎!她抱怨了她的关节炎。”
“她平常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梅莱克说:“怎么过的?”她想了想笑着回答道:“她有几个朋友,有时和朋友去看电影。还能怎么过?”她突然打了个哈欠。“我的烟抽完了。好了,我该走了。”说完她站了起来。“晚上有客人去家里吃饭。真主保佑,如果奶奶的情况不好,给我打电话……”她径直朝大门走去。
阿赫迈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说:“你还记得齐亚伯父吗?爸爸的堂兄齐亚伯父。”
“我大概见过他一次!”
“昨天他来了,我们聊了一会儿。”
梅莱克问:“他是怎么爬上楼梯的?”
阿赫迈特说:“没到那程度,他壮得像头牛。”他很想说什么,但似乎又怕自己看上去很阴险。他说:“齐亚伯父说了些很有趣的事。他的爸爸努斯雷特,也就是我爸爸的伯父大概是个革命者!”
“那个年代有这样的事吗?”
阿赫迈特想:“算了,算了,她是不会明白这种事的。不会明白的,我还是跟伊科努尔说吧!”
梅莱克说:“啊,你在这里涂上油彩了!你真聪明,很好看!”
阿赫迈特说:“天花板漏水。”
“天花板漏水啊!正好像艺术家的画室!”梅莱克笑了笑,努力让自己显得可爱。她抓着门把手,又匆忙地扫视了一遍整个屋子,然后她对阿赫迈特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大概她是有点动感情了,“稍微休息一下,到外面去转转,那样你作画的效率会更高……你姐夫说……”
阿赫迈特情不自禁地说:“军人们要发动政变了!”他又兴奋地补充了一句,“左派政变!”
“他们要搞政变吗?”
“齐亚先生说的。”阿赫迈特仔细地看着梅莱克的脸。
“什么时候?”
“最近!”
梅莱克说:“那样的话人就不能上街了,是吗?但愿不是明晚,其他时候随他们的便。因为明天下午我要和你姐夫去看电影,我买好票了!”她笑了。随后她看着阿赫迈特严肃的脸,善解人意地说:“让那德米雷尔下台,是吗?”她稍微想了想说:“他太胖了!”她又笑了,这次她用一种沉思、忧虑的口吻说:“一切都变得很糟糕!社会上的风气也很差。大前天我去妈妈那里时,竟然有人在尼相塔什的大街上用话挑逗我!太不像话了!”
阿赫迈特说:“他们说什么了?”
梅莱克打开门回答道:“我的宝贝,我的宝贝,类似这样的话。但我现在也不怎么穿短裙子……你姐夫叫我小心。”
阿赫迈特高兴地说:“对,告诉我姐夫会发生一次左派政变!看他会说什么。”他很好奇姐夫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会有什么表情。他饶有兴趣地想像了一下姐夫的脸。“你说,消息的来源是可靠的!”
梅莱克说:“因为你想到了我们,你姐夫会很高兴的!”她在阿赫迈特的脸颊上亲了两下,随即就消失了。
阿赫迈特为自己的暴躁感到了羞愧。他嘟囔道:“再说姐夫是律师!小资产阶级!政变是不会针对他的!”他走到露台上,再次俯瞰尼相塔什。广场上还是人头攒动,附近的街道上依然是人流如织。阿赫迈特看见两只鸽子停在了露台的另一边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他嘟囔道:“几点了?伊科努尔什么时候才会来?四点了!时间过得真快!”他跑进房间。房间里依然留着姐姐身上的香水味。他开始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