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亚赛廷·可汗说:“您是个工程师当然很有趣!”
“为什么?”
老教授说:“关心民众,万事民为先的一个工程师!”大概他是在想着自己。
穆希廷说:“您是想说,工程师们不关心不确定的问题吗?”
“是的,确定!确定!”葛亚赛廷·可汗嘟囔道。突然他像是害羞似的问:“他们大概觉得我的种族论里也存在着确定和科学的成见,是吗?”
“谁?”
“亲爱的,就是他们……您的老朋友们……马西尔·阿勒泰勒和他周围的人。那些用俄罗斯心理学谬论来淡化种族主义的人。”
“啊,是的!”穆希廷点了点头。似乎是刚听说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他皱了皱眉头。几分钟前,他来到了葛亚赛廷·可汗在于斯屈达尔的家里,他把之前在电话里含蓄说过的话又跟老教授重复了一遍:他已经明白不可能再和马西尔·阿勒泰勒还有他周围的人一起干了,他已经拿到了《金色光芒》杂志的出版权,他想在经验丰富的教授的帮助下继续出版杂志……
葛亚赛廷先生说:“你这么快就忘记老朋友了!”
“不,先生,我没有忘记他们!”穆希廷说着站起来,径直走到了窗前。
“他们也不会轻易忘记您的……他们会对您很生气,当然,您可以猜到!”他的样子像是知道什么事。
穆希廷说:“我不在乎!”他站在窗前看着花园。老宅邸的后花园收拾得井井有条。透过果树丛密的叶子,可以看见远处有一个鸡窝。
“您很激动!哈,俄罗斯心理学!……不知道他们中有谁能准确地把这个词说出来?”
穆希廷说:“马西尔懂德文!”
“德文……所有东西他都是从德国人那里学来的。也因为这个,他们称我们是法西斯。但我们不是法西斯,我们是泛突厥主义者!”他叫嚷着继续说道:“我跟他说了这些,但他不明白。他以为我是在跟他演戏,以为我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但真实的想法和说出来、付诸实施的想法之间能有什么区别呢?我所做的都是真实的!您在听我说吗?”
穆希廷离开窗前说:“我在听!”
“听着。它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我们不是法西斯,因为我说,我们是突厥人。他是因为我没明确表态就跟我生气了。但生气的原因并不是这个!您在听我说,明白我说的话吗?您不明白……”
穆希廷气愤地想:“他以为自己是谁?”
“但马西尔是有脑子的。是的,他很聪明。即使是我的敌人,如果他是一个聪明和有能力的人,任何时候我都会赞赏的。有意思,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敌人。您去告诉他我说的这些话!”
穆希廷说:“我不认为自己还会见他!”
“您会见他的,您会见的。有过节的人会和好的!我们总共只有那么几个人。这种过节也是暂时的!”
“我不认为是暂时的!如果我那么想就不会来找您了!”
葛亚赛廷·可汗眨巴了一下他的小眼睛。他的样子几乎是可爱的。他像个孩子似的一下站了起来,然后慢慢地踱着方步,嘴里嘟囔道:“是的,是的!”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我装作相信你说的那些话!”
穆希廷说:“我再跟您说一遍,我不想再和他们有什么瓜葛了!”
葛亚赛廷先生笑着说:“好,好!您不会再去见他们了!我信了!”他停下站在房间的中央。“您不会去见他们了吗?”他嘟囔道。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问道:“那么,关于我他们说了些什么?”
穆希廷明白了老泛突厥主义者对什么好奇,但他问:“他们是谁?”他很高兴自己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他仔细看着葛亚赛廷先生的脸。
“他们,就是他们,亲爱的,马西尔和他周围的人!”
“他们不会说什么好话的,先生。”
“您就告诉我,他们说什么了,您说啊!”
穆希廷摆出一副好像不喜欢说坏话的样子。他想:“我把他也想得太好了!”
“快点,孩子,快告诉我他们都说我什么了!”
“他们说您是种族主义者!”
“哈!这个我知道!别的呢?”
“他们认为您的观点不对……”
“过,过!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些!关于我的人格他们说了什么,我的人格?”
“先生,因为我们要在一起干杂志,所以您就没必要去知道这些议论了。我们跟他们已经没关系了。”
葛亚赛廷·可汗用将之视为“狡猾的家伙”的眼神狠狠地看了一眼穆希廷。他摇了摇头,把身子背了过去。他从桌上拿起一根烟点上,然后突然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年轻人,年轻人还尊重我吗?”
穆希廷说:“他们说您在花园里养鸡,先生。”
葛亚赛廷·可汗的脸一下扭曲了起来,下巴也耷拉了。
穆希廷想:“是的,我知道,这下我过瘾了,但这次糟糕了!有什么必要说这话。我在为自己掘墓!”
“他们这么说了?说我在养鸡?我老了!我的激情没有了!是吗?”他不像是在对那些说闲话的人生气,而是在对穆希廷生气。
穆希廷说:“您别去理睬他们!”
“谁这么说的?马西尔吗?是我培养了他!”
“先生,我们所有人都是您培养的!”穆希廷说着坐到刚才坐的椅子上。但因为教授还站着,他觉得很不自在。“这个我在关于您的那篇文章里也写了。”
“您说,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人民之家和人民党的泛突厥主义有什么不同?”
“我也是那么想的!”
“何况战争开始了!如果这场战争能够带来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么我们也应该说点新的东西。但重复人民之家的泛突厥主义能有什么意义?你去告诉他们这个!”
“先生,我和他们……”
“对了,您说跟他们没瓜葛了!”说着葛亚赛廷先生坐到了书桌前。他的脸上挂着一种穆希廷无法理解的微笑。他看了看桌上的纸张、书籍,然后又看了一眼手表。他嘟囔道:“好了,先生。也就是说,您是这样概括这次拜访目的的。您刚才是怎么概括的?”
穆希廷对他这种出其不意的正经态度感到很惊讶,像是面对一个认真的医生,他说:“我不想再和马西尔·阿勒泰勒他们一起在《金色光芒》杂志干了!我想和您……”
“您多大了?”
“二十九!”
“您是多么的年轻!您是工程师,对吗?别的您还做什么?”
“别的?我在忙杂志的事情,先生。”
“以前您做些什么?”
“工程师……”穆希廷说。他想:“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别的……听说您在写诗,我知道!”
穆希廷说:“是的,我有一本很糟糕的诗集!”他想自己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了,因为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个老泛突厥主义者在想什么。
“为什么糟糕?”
“因为我没有一个信仰,先生!”
葛亚赛廷·可汗嘟囔道:“一个信仰?是在所有信仰中的一个信仰吗?”
穆希廷说:“不是!是一种正确的观点!”他想:“他比我聪明吗?”
葛亚赛廷先生指着面前的报纸说:“弗洛伊德死了!您是怎么想的?”
“什么?”
“您读过他的书吗?您觉得他怎么样?”
“读过!”
葛亚赛廷先生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笑了笑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维也纳认识了他。因为想离东方学研究研讨会的会址近些,我在维也纳第九区的山巷9号租了一套房子。我知道下面有个研究所,但不知道是什么研究所!一天傍晚,房东跟我说教授要见我。那人就是弗洛伊德。他说研究所里有精密的仪器,如果可能让我进屋时换上拖鞋。我曾经读过他的一本书,但不喜欢。我跟他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用性欲的眼神看着她的父亲,或是一个男孩用性欲的眼神看着他的母亲对于突厥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他对我笑了笑。”年老的泛突厥主义者像是要把穆希廷逮个正着似的突然问:“您觉得他的哲学怎么样?”
穆希廷说:“我觉得有些方面是正确的……”
葛亚赛廷·可汗说:“看,看!我不认为您可以成为一个泛突厥主义者!我早就知道了!”他站了起来。
“我不明白!”
“您不相信泛突厥主义!”
穆希廷也站了起来,他叫到:“您在说什么呀?”
“我不认为您会相信什么。您太自以为是,太盛气凌人了。您一直想证实自己的聪明。”年老的泛突厥主义者朝穆希廷走了几步,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像一架机器似的一字一句的接着说道:“您应该明白,仅仅这个就是对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的不敬。但您已经忘乎所以了。一个看重自己的人格和自尊的人是不应该有这种举动的……”他皱了皱眉头又说:“马西尔在那里伤了你的自尊心,所以你来找我,不是这样吗?明天你还会去找另外一个人。快,快,从这里出去……我也清楚马西尔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还时常见面……你是怎么盯着他女儿看的?”他开始往门口走去。
穆希廷也朝门口迈了一步,他说:“我不会说这是一个错误!”
葛亚赛廷先生说:“你还在自以为是!”他抓住了门把手。“觉得弗洛伊德有些方面是正确的!你想显示自己是多么善解人意吗?你不可能是一个手握利剑的民族的孩子!”有那么一瞬,他的眼睛像是闪亮了一下。他说:“我从你的嘴里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养鸡啊?你为什么要说这个?你自以为是,但我一下就把你抓到手心里了!”他打开门说:“蠢货!”
穆希廷跨过门槛时嘟囔道:“好,好!”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穆希廷想:“您要拿我父亲怎么样。我父亲是军人。”他径直朝外门走去。
“他叫什么名字?海达尔!阿拉维派教徒!”葛亚赛廷就跟在穆希廷的身后。“这是马西尔说的。他在军队的时候认识你父亲。他说,你父亲算不上一个值得钦佩的人!……你吃惊了,是吗?马西尔还告诉我他是怎么把你骗到手的。当他说你的父亲是个伟人时,你就兴奋了。呀!你很幼稚!”
穆希廷想:“他跟在我的身后,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的后脖颈!”
一扇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端着茶杯托盘的小伙子。
房主人说:“茶用不着了!客人要走了!”
穆希廷突然转身嘟囔道:“您搞错了!我父亲是个榜样人物!”
年老的泛突厥主义者为穆希廷打开了门。他用一种礼貌的态度说:“关于你的父亲也许我弄错了,但关于你,绝对没有!我认识像你这样的人。他们为了自己的聪明和自尊可以去做任何事!”
穆希廷努力摆出一副嘲讽的态度说:“您知道的东西还真多!”
“我当然知道!至少我知道是不能和像你这样的人共事的!”说着,他把手插进了裤兜。
穆希廷说:“好,好,够了!”他穿过了三四步宽的前花园。他想:“他还在看着我!我回头看一下吗?为什么!”他没回头,走上了街道。
天在慢慢地变黑。于斯屈达尔的石板路上人来人往。天空是明净的。穆希廷看见了几只海鸥。他想:“怎么了?刚才我还在天堂,现在我落入了地狱!我就这样被扔出了天堂!我的材料不齐全!多可笑!”他很想笑:“我需要从市政府拿一份证明我不够聪明的材料!”一只海鸥飞了过来,叫了几声又飞向了远处。穆希廷嘟囔道:“要下雨了!雨……世界……是的,我从天堂被扔了出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但他依然强迫自己。“老头还真生气了!多滑稽!为什么?怎么了?”他朝渡船的码头走去。他不停地说:“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他生气了!为什么?他对那个养鸡的故事生气了!他好奇年轻人为什么不尊重他。他是为这生气的吗?不是!他生气是因为几个月前我写的那篇颂扬他的文章。他可能早就明白我们是在嘲讽他。他为什么没提那篇文章的事?”他突然停下脚步嘟囔道:“他知道所有的事情!马西尔告诉了他关于我的一切!但他们俩不和!”他感到了一阵恐惧,不禁嘟囔道:“难道他们的不和也是假的吗?但马西尔说的那些话不像是在做戏!那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要去颂扬他?不是我们颂扬,是我颂扬了他!他们让我颂扬了他!我被他们当作一个小卒使了!”他很惊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他嘟囔道:“是的,都是因为那个弗洛伊德!但我也没管好自己的嘴!不,全是游戏!怎么回事?他们彼此还在见面。那么我在当中算什么!”突然,他感到了一种绝望,他想:“他们把我给吞了!也许马西尔是在试探我。我没通过测试。唉!”他不愿意去想更多的东西,于是买了张船票,但思绪却不放过他:“老头竟然就这样把我赶了出来!他生气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对他无理了,我试图嘲讽他了。我说他在养鸡!他的脸一下就扭曲了。所以现在我被赶出来了。为什么?因为我的傲慢,因为我太在意自己的聪明了!”他想起了夏天在雷菲克家的那次争论。“其实我跟奥马尔说的那些事我一件也没能做。他把我赶了出来,他还会把这事告诉马西尔!我的真主,现在我怎么办?”他嘟囔着气愤地站了起来,“人生?今后我能做什么?他们会把所有的事告诉所有的人。我曾经是怎么盯着马西尔的女儿看的!说我父亲是阿拉维派教徒。胡说八道!难道所有叫海达尔的人……我还说他是个榜样人物!而从前为了不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对自己发过誓!穆希廷,你怎么了?”他点上一根烟。一个小伙子过来,问他借了火。“这孩子有几岁?十八岁!学大人样!以前我也喜欢用别人的香烟来点自己的烟。现在我老了。二十九岁!他问我几岁了。他知道所有的事情。还有四个月我就三十了。”渡船靠岸了,乘客们在下船。穆希廷突然想:“好了,我就自杀吧!”想到这,他仿佛轻松了一点,“我不是一直这么想的吗。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船舱的门开了,他慢慢地登上了船。一阵凉爽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发现船舱很闷热。“但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他嘟囔着坐了下来,“我可以做什么?下期杂志上登这样的一篇文章:马西尔·阿勒泰勒和葛亚赛廷·可汗的秘密阴谋!太低俗了!要不这样:用种族主义和历史主义影响泛突厥主义的人手拉手。我树敌这么多,以后怎么对付他们?”他看着窗外。“让我再好好想一遍:尽管马西尔和葛亚赛廷不和,但他们依然还在见面。马西尔注重历史,他批判种族主义。为什么?他不会是格鲁吉亚人,或是切尔克斯人吧?但去跟老头说我父亲叫海达尔的人也是他。那么他为什么要让我去拿杂志的出版权?我能做些什么?我可以像以前那样继续写诗,写真正的诗歌。他们会恨我的!”他站起来走出船舱。他决定去喝杯茶,等待付钱时,他觉得内心稍微平静了一点。他慢慢地喝了茶,远远看见了贝希克塔什的码头。他想:“没靠岸前我跳船!”他从小就怕会从渡船和码头间的缝隙里掉下去。“报上会登消息,那些评论家也会因此对我的诗集感兴趣!他们会说我的诗歌里本来就有一种死亡的气息。我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是的,这是最好的选择!”突然他兴奋地想:“还有一分钟!”他看了看四周,边上,一个细高个的男人正在抽烟。他想:“好了!我将永远记住这家伙的脸!但要是我能写封信就好了。一封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自杀信!好像我在哪里读过类似的东西!给谁写呢?雷菲克。不,不。还能做什么?聪明!”他又去想该如何摆脱这件事。“所有的事都因为我太聪明了。但这不是我的错!信也没必要写了。信守诺言的诗人!”船在往岸边靠近。“我跳下去,一切都将结束!十、九,我数到二就跳。”他数错了数。一条缆绳被甩到了岸上。“现在。就现在!”他的脚底离开了船……“跳……”他的脚落到了陆地,他吓了一跳……
“孩子,你差点掉进水里,干吗这么着急?”
穆希廷僵硬地看了一眼码头上的工作人员,他想:“信没写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