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问:“孩子,你说这杯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的儿子说:“是水,先生!”
“这水我们是从哪打来的?黑海、里海、印度洋,还是那边的井里?”
奥斯曼说:“是车夫从那口井里打来的!”
坐在露台上的所有人都笑了。黑伊贝利岛上的别墅花园边上有口井,马车夫们经常光顾这里,他们把马赶到花园边,然后打出井水给马喝。奥斯曼的这句玩笑话让尼甘女士又想起了令她心烦的这件事,她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但随后她也跟着笑了。因为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早上他们为她的孙子杰米尔举行了割礼。
“是那边的井水!”魔术师的儿子又重复了一遍。
因为客人们不是被自己的笑话逗乐的,所以魔术师用手杖往儿子的背上拍了两下,他说:“你在笑什么,不许笑,好好听!”魔术师知道,露台上的孩子、躺在床上刚刚被割了包皮的男孩只是因为他的这个举动才笑的。他又用手杖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背,然后说:“我们需要一个人帮忙!”他对杰米尔说:“让谁来帮我们呢?”
杰米尔挨个朝坐在椅子和长靠椅上的客人和亲戚们看了一眼。
“萨伊特叔叔!”
魔术师说:“不行!”
“弗阿特叔叔……要不雷菲克叔叔……”
“不行,不行……孩子,你的叔叔还真多。但是不行。选个小孩子,从你的小朋友里选一个!”
杰米尔用手指了一个岛上的小朋友。魔术师过去抓着那个害羞的孩子的胳膊,把他拉到了前面。露台上鸦雀无声。也许谁都不喜欢这个魔术师,因为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样的话可以把他们逗乐。雷菲克很想为客人和可怜的魔术师架起一座理解的桥梁,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魔术师喝了一口杯里的水,他让进入青春期的儿子也喝了一口。然后他把杯子送到站在他身边、穿着背带短裤的孩子嘴边说:“现在我们的小先生也要咕嘟咕嘟地喝几口水,然后水会从他的肚子里流出来!”说着,魔术师用手上的一块红布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孩子的母亲坐在角落里突然叫道:“别让孩子用那个杯子!”
奈尔敏说:“当然不能用!”她对站在一边的艾米乃女士说:“快去拿个干净的杯子。”站在前面的那个孩子又惊又怕,他紧紧地闭上嘴,看着自己的母亲,生怕做错什么事。
魔术师生气地说:“不要杯子……好了,好了,他喝好水了!”而其实孩子什么也没喝。魔术师接过儿子递来的一根水管,把它放到孩子的肚子上说:“你们看水从他肚子里流出来了!”水管里的水流到了露台上。魔术师知道自己的这个表演也是不会有人喜欢的,于是他扔掉了水管。然后他又用手杖在儿子的后背上拍了一下,随即他不经意似的弄掉了头上的小帽子,开始趴在地上满地找帽子。因为帽子被他的儿子踩在了脚下,所以他怎么也找不着,孩子们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奈尔敏说:“这也太土了吧!”
萨伊特先生说:“其实好的皮影戏还是挺有意思的!但我也不喜欢开斋节和割礼上搞的这些娱乐活动!有一次我看了纳希特表演,我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我父亲是喜欢的。”
阿提耶女士找好了可以同时把魔术师、杰米尔和别的孩子一起装进镜头的角度,她在忙着给孩子们拍照。
奈尔敏问奥斯曼:“这人你是从哪儿找来的?”
奥斯曼说:“怎么了?图尔古特先生他们也找了他。孩子们不是在笑吗?”
为了维护魔术师雷菲克想说些什么,但他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说:“他是个可爱的人!”但他对自己的这句话感到了羞愧,他决定读些关于皮影戏和土耳其民间轻喜剧的书。随后他想,一个好的魔术师应该是擅长变戏法的,但这个魔术师除了一个没骗过任何人的盒子戏法和那荒唐的水戏法外就什么也不会了。
弗阿特先生说:“他们跟施割礼的人可能是一伙的……”
居莱尔女士说:“一个可怜的人!”
雷菲克看了一眼居莱尔女士,然后想起裴丽汉和孩子没在露台上,他走进楼里。梅莱克刚才看见头戴帽子的魔术师和他儿子走上露台就害怕地哭了。所有人都笑梅莱克,但现在雷菲克为魔术师感到伤心。雷菲克在客厅的窗前找到了她们,裴丽汉在给孩子喂茶水。
“阿伊谢和雷姆齐要带梅莱克去海边。”
雷菲克说:“也许他们更愿意单独在一起。”
“不!这是他们自己说的……你怎么了?你又心烦了吗?我们还是不该来这里吗?”
因为雷菲克一直没能写完那个关于“一种恰当的生活”的计划,也因为想远离大家庭的生活,所以他们做出这个夏天不去黑伊贝利岛度假的决定。六月初,全家人都走后,他们为能单独留在家里而欣喜若狂,还打算到了秋天彻底搬出去住。但因为七月底天气转热,梅莱克的胳膊和腿上又长出了奇怪的红点,所以他们决定在为杰米尔举行割礼的这个星期到岛上来。
雷菲克说:“怎么不该来?挺好的,我们过来换换空气。”
“但你明天不是要回去吗?”
“亲爱的,那不是因为心烦,你知道我是为了见奥马尔和穆希廷才回去的。周一晚上我和奥斯曼再一起回来。”
“奥马尔说什么了吗?”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电话里他只告诉我他是四天前从凯马赫回到伊斯坦布尔的……他说想见我。我就给穆希廷打了电话。我算了一下,奥马尔订婚后,我们三个人有两年半没聚在一起了。”
“奥马尔放弃那姑娘了吗?”
“我不知道。他们本该在这个春天结婚的,但至今一点动静也没有,另外奥马尔还在凯马赫无所事事地待了好几个月……”
裴丽汉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去,好吗?”
“你回去干什么?我们要在家里聊天的……”
裴丽汉说:“那我就在楼上的房间里和孩子一起等你!”看到雷菲克脸上的表情后她又急忙说:“好了,好了,我不去。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但我不喜欢想到你和他们坐在一起争论的样子。他们都是单身,另外还酗酒、鄙视一切……”
“有一点你是知道的,穆希廷已经戒酒了。再说我不认为穆希廷是鄙视一切的。尽管荒唐,但他还是有一个信仰的。奥马尔也有……”雷菲克开始讲他们的信仰。然后他突然生气地说:“裴丽汉,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他们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坐到了妻子的身边。
裴丽汉说:“他们又会让你感到疑惑的……你分别和他们其中的一个见面我倒没什么意见,但和他们俩同时在一起你就……”
“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了。”雷菲克说着站了起来。
阿伊谢走进来,她的身后跟着雷姆齐。阿伊谢抱起孩子说:“我们带你去海边!”
裴丽汉笑着。胖胖的雷姆齐在孩子边上显得更加笨拙了。雷菲克走出房间前看着他俩,想到:“他们也会结婚,也会有孩子的。”他走下楼梯,来到放着水泵的洗衣房,在那里他看到了魔术师和他的儿子。他们在那里收拾背包。雷菲克想应该安抚他们一下。
“师傅,您的表演很精彩。祝贺您!”
“谢谢!”
雷菲克想,根据他之前做的那个关于振兴农村的计划,他应该去接近人民,应该去了解一些新的东西,他问:“师傅,你们的生计怎么样?”
魔术师说:“现在还好,正好是割礼的季节,斋月里还会有点生意。以后就没了!”
雷菲克重复道:“当然,斋月里还会有生意!那么,别的时候你们做什么?”
“实际上我是做被子的。孩子不愿意学,所以我也没能教会他。他们说这孩子很有天赋,应该送他去学校让他当演员。我送他去了,但因为没有文凭,他们说不行。现在我也不知道该让他干什么了。到了冬天是不是还让他回到村里去?我又没什么门路……而且他还有呼吸短促的毛病,回到村里也干不了重农活!”
雷菲克想必须马上找到一个解决办法,他说:“应该给这个小伙子找份工作,是吗?”
“有工作就好了!但哪里有工作?您是有钱人,应该会有办法!”他对孩子说:“快,拿上包!”
有那么一瞬间,雷菲克想到可以给孩子在仓库里找个活,但他马上又想到了奥斯曼。
魔术师说:“好了,先生,我们现在要去图尔古特先生家了!”
雷菲克说:“如果我们有工作的话!”一想到和办公室、公司有关的事情他就改口了,他很羞愧。他说:“我去调查一下!”他跟在魔术师和他儿子的身后一直走到了花园。他想:“当然,想一个个地解救他们是不可能的!”但他并没因此得到安慰。他爬上了外面的楼梯,沿着长满朴树的围栏走着,“那么为了把他们全都解救出来我该怎么做?”他想到了农业部出版的自己的书。那本书除了一个教授写的一篇题为《乌托邦和我们的现状》的文章以外没引起任何别的反响,教授用嘲讽的语言写的那篇文章,更多的是在炫耀自己的博学。他对自己说:“反正书上的观点也是错误的……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和文化有关的措施。这些措施是什么,我正在研究。更重要的是,我在寻找把他们引导到那里的生活方式!”但他依然没得到安慰。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想:“明天我就可以和奥马尔、穆希廷好好聊聊了!”因为担心他们会觉得自己可笑,也因为知道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聚焦到别的问题上了,所以他感到自己不可能和他们畅所欲言了。但尽管这样,想到明天的聚会他还是感到轻松了许多。他走上露台,坐到了奥斯曼旁边的空椅子上。
“魔术师走了。他的儿子很有天赋,但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在想我们是否可以帮他找份工作。”
奥斯曼问:“他问你要工作了吗?我已经把钱给他了。原来他想给儿子找份工作……但你也知道,我们那里除了搬运工和文秘就没别的工作了!”
萨伊特·内迪姆先生说:“他要为儿子找工作吗?我不知道儿子怎么样,但爸爸绝对不是个好魔术师。不过他的脸很有特色。我父亲以前有个车夫,他很像那个车夫。我们叫他节日爸爸……他是个和蔼的人,坐在马车上的姿势很特别……”
奥斯曼担忧地问雷菲克:“你没答应他什么吧?”
弗阿特先生也插嘴道:“这有点像那个!是哪个苏丹的?……苏丹在割礼后问:‘你们想问我要什么?’他们说:‘苏丹的禁卫军!’禁卫军就生气了!哈,哈,哈!”
这时,他们听到躺在床上的杰米尔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正在和雷拉女士讲话的奈尔敏走到堆满了礼物的床边,询问儿子哪里不舒服。正和弗阿特先生说话的奥斯曼看着他们大声问道:“很疼吗?”
一阵沉默。雷菲克很好奇坐在角落里的拉莱和其他女孩会怎么想。“这个被叫做割礼的东西本来就是一个非常愚蠢、野蛮和原始的仪式。”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
尼甘女士说:“等等,你又要去哪里?再坐一会儿,本来我们就看不到你!”
“是的,原始、野蛮,完全适合我们的一种丑恶仪式!”他嘟囔着离开了露台。“他们认为没用的一块皮就要被切掉……这有什么必要?”他想起了以前看到、听到的关于割包皮有益健康的一些说法。“好吧,就算是必要的……但又有什么必要搞这么大的仪式呢?……我们通知了所有人,他们也就全带着礼物过来了……为这丑恶的事件感到害臊的孩子也因为可以得到礼物就开心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割礼。当他看见自己以为是害羞的一件事,却被别人当成了一件乐事,像是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所有人都用礼物来奖赏自己时,他也就相信了某些人说的话,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了。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时,他想:“反正从那时起就明摆着我没个性了!现在裴丽汉又在用隐晦的话说同样的东西。在他们身边,在他们俩边上我……我大概就会被他们影响!”没在房间里看见裴丽汉,他就仰面倒在了床上。他想:“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如果我们留在家里就好了。孩子的礼物我也可以以后给他的!”他想自己也给孩子买了礼物,这样就像那些在割礼上夸奖自己的人一样,他也变成了一个守旧、丑恶的人。“那么,我要是不这样做呢?如果我不买任何礼物,他们就会跟我生气,会说我不爱孩子。最糟糕的是,杰米尔也会这么想。至少我给他买了本书。而且卢梭说过,对孩子来说,《鲁宾逊漂流记》是最好的一本书!当然一本书太便宜,为了表示我有多爱他,我还需要再花点钱,这样我就又去给他买了块手表!”他想起杰米尔早上把所有的手表戴在同一个手腕上时那种惊讶和快乐的表情。拉莱因为不能拥有这样的一个仪式而显得很失望,她默默地站在一边,而大人们还让她去祝贺弟弟。他想:“恶心,太恶心了!应该禁止割礼!这个禁令哪个政府可以颁布?这需要一个改革派的政府,但改革已经结束。那么还能做些什么?……是的,应该疏远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和裴丽汉商量好的那样要从尼相塔什的家里搬出去……要让孩子们读丹尼尔·笛福,读所有卢梭的书!”他给杰米尔买了《鲁宾逊漂流记》的法文版。当他想到孩子会因为不愿意读法语而放弃看书时,他感到很绝望。尽管有本名为《在无人的岛上28年》的简易译本,但因为不喜欢,所以他没买。他想:“那么老百姓怎么才能读《鲁宾逊漂流记》呢?”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令他兴奋的事情,于是一骨碌跳下床,开始去找裴丽汉。他在楼下的冰箱旁找到了她。
裴丽汉在喝水,她用眼神问道:“有什么事?”
“来,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讲!”他抓着裴丽汉的胳膊说:“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裴丽汉用眼睛瞟了一眼上面的露台。
雷菲克说:“好吧,那么我们就去花园说话!”他朝好奇地看着他们的耶尔马兹笑了笑。他和裴丽汉往后花园的坡上走去,因为地上落满了松针,为了不滑倒他们小心翼翼地往上走着。
裴丽汉说:“你要说什么就快说!我们的样子很可笑!”
雷菲克急忙说:“你在生我的气吗?请你别生气,爱我!天凉快以后我不准备去公司了……”
“你要干什么?”
“我要开一家出版社,出版像《鲁宾逊漂流记》这样人人都应该读的书!然后我还想到要禁止割礼。不,这不重要。应该开一家出版社,我要开。”
“这事你好好想了吗?该做的事情就是这个吗?你能靠这个来养活我们吗?”
雷菲克说:“我认为钱和家庭跟这事比应该是第二位的!”因为他不想去看裴丽汉的脸,所以他看着远处的一个蜂窝。在他们附近,一只蟋蟀正在叫着。
裴丽汉说:“我不想哭……但如果还待在这里我就要哭了……快,让我们回到露台上去!”
“那里有什么呀?一场俗不可耐的娱乐活动。一场割礼。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件多么丑恶和恶心的事吗?而且还当着小女孩的面,给那可怜的孩子穿礼服、戴那可笑的礼帽……还有围在孩子身边说那些废话的人……或是取笑魔术师……等等,你会滑倒的……去我们的房间吧。那个魔术师比他们可敬一千倍……那个叫居莱尔的女人,你以为我会过去坐到她身边吗?”
“我什么也不以为,什么也不想……”
“如果你愿意,我就那么做。但你以为这样可以维持多久?你没生我的气吧?”
裴丽汉转过身笑着说:“我没生气!”
雷菲克高兴地说:“说到那个居莱尔我也感到很惊讶!但愿你不会以为要开始同样的争论……对了,你什么也不以为……奥马尔也很烦那个女人……你把脸转过来,你在笑吗?”看见裴丽汉没板着脸,他轻松地说:“你知道奥马尔或者是穆希廷,是怎么评价那个女人和他们家的吗?”
“明天你要回去,是吗?”
“是的。现在我们去哪里?”他跟在径直朝露台走去的裴丽汉的身后。“好,好,去跟他们坐坐。不去陪他们有点失礼。但我要告诉你,刚才我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刚到露台,他看见了正在亲吻尼甘女士手的律师杰纳普先生,他生气地说:“又是一个小丑!”
“亲爱的,他至少是个无害、安静的人!”裴丽汉说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