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希廷在前,两个年轻人在后,他们没让菲利黛女士看见,就径直走进了穆希廷的房间。军校学生一进屋就不知所措了。穆希廷感觉到他们对这个房间已经好奇很久了,他们想知道他的房间是什么样的,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他坐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烟盒,但他没把烟盒拿起来。他对那两个站在房间里东张西望的年轻人很生气,他想:“我一点也不喜欢被人研究!但让我怎么办呢?再到酒吧见面已经不合适了……他们还在看……他们将会知道我读了哪些书……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们对我的看法,但被研究一点也不好玩!”
“你们在看什么呀?快过来坐!”
“什么?好的!”巴尔巴罗斯嘟囔道。
“土尔盖,你坐那里!这个星期你们做了些什么?”
一阵沉默。大概他们俩都在等着对方回答。最后巴尔巴罗斯嘟囔道:“啥也没干!”
“一个星期你们啥也没干啊?那么你们为什么活着?”
巴尔巴罗斯显得有些愧疚,但他并没感到害臊。他知道这是穆希廷对他们表示爱意的一种方式。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说:“土尔盖没给一个阿尔巴尼亚中尉还礼!”
穆希廷兴奋地说:“是吗?”
土尔盖用一种谦虚的态度证实了这件事。
穆希廷说:“是怎么回事?快说。你真棒!”
巴尔巴罗斯说:“我没看见!是他告诉我的。那家伙跟他敬礼了,他没理人家。你自己说呀!”
土尔盖说:“我就是没给他还礼!”英俊的土尔盖身上有种愚笨的单纯,但穆希廷已经熟悉他,也不再觉得他傻了。
“怎么没还礼?那人是谁?”
“一个阿尔巴尼亚人!谁都不喜欢他!三年级的一个学生被开除也是他带的头。我是在大门的台阶上看见他的,他给我敬了礼,我没还礼!”
“你再说得详细点……”
巴尔巴罗斯说:“对,我也没太明白!”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就不说了。他给我敬了礼,而我像堵墙似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也没能怎么着。但他的表情很尴尬。”
穆希廷问:“他没让长官给你惩罚吗?”
“没有……”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互相敬礼的礼仪是怎样的?谁应该先敬礼?我服兵役时也发生了类似的一件事,他们把那人给整惨了……不会有麻烦吗?”
土尔盖说:“我不在乎!反正我一点也不喜欢当兵。如果能找到什么门路,我就离开军队……难道我们是俘虏吗?”
穆希廷突然担忧地说:“那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你必须待在那里!……再说这样的麻烦任何职业里都会有的。”
巴尔巴罗斯说:“大哥,您别担心,他不会离开的!这些天他的脾气有点大……否则……”
土尔盖说:“我要离开军队……找个地方待着写诗!”或许,他也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做,但还是喜欢这么说。
穆希廷说:“土尔盖,其实你这么做并不好!你可能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巴尔巴罗斯说:“我也这么认为!”
“难道我做错了吗?请您别怎么说,大哥。他是一个阿尔巴尼亚人!这里是我们的祖国!就是因为他,一个土耳其军人被土耳其军队开除了,而您却认为我错了!”
穆希廷感觉自己不像大哥,而像个老师,他说:“但这样的一种行为并不能让我们实现目标!要实现目标,我们就不能意气用事,要用我们的脑子来行动。”
土尔盖说:“但不是您说感情更重要吗?您不是说要用心去感受,而不是用脑子去思考吗?”
穆希廷说:“为了相信什么东西是需要感情的!但为了达到目的你就该用脑子。每走一步都需要动脑子。你看,我们在杂志的封面上放了那张地图,结果出版被停止了……我们认为这是针对我们杂志的一场卑鄙的阴谋,但同时也是我们犯的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导致了泛突厥主义行动的惟一刊物被省政府勒令停刊了。”
又是一阵沉默。因为话题转到了被省政府勒令停刊的厄土坎杂志,所以两个年轻人变得严肃起来。巴尔巴罗斯用“大哥,您就原谅土尔盖吧!”的眼神看着穆希廷,而土尔盖也似乎为自己疯狂的举动感到了羞愧。穆希廷很喜欢这种敬畏的沉默,他想:“好了,他们像往常那样老实了!似乎看到了我的房间和读的书,就可以断定我也是个普通的凡人,就可以失礼了!”他高兴地想起每次看见这两个年轻人时想到的东西,“我把军事学院掌握到了手里!总有一天我播下的种子会把整个军队……”突然他生气地想到:“如果这个傻瓜真要离开军队呢……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但如果因为这次小小的鲁莽他们把他开除了呢?所有人都是泛突厥主义者,但没人手里有军人!”他想给土尔盖一些忠告,但他说了另外一句话,因为他觉得真正有影响的是这句话:“我要拿新杂志的出版权!”
巴尔巴罗斯说:“是吗?”
“当然!难道你们以为行动就此停止吗?”
土尔盖说:“我们从来没这么想过!”他像是祈求宽恕一样。“但您拿了出版权……”
突然门被推开了,菲利黛女士走了进来。她看见两个年轻人并没吃惊。她笑着说:“孩子们,欢迎你们来!”
土尔盖说:“谢谢,阿姨!”他站起来说:“刚才我们不想打扰您!”他弯下身,用一个发自内心的动作亲吻了菲利黛女士的手。
巴尔巴罗斯也跟着这么做了。穆希廷看见母亲的眼睛亮了,他觉得母亲可怜,也认为年轻人没必要这么做。他想,最近一段时间大概没人这样亲吻过母亲的手。
菲利黛女士问:“你们的咖啡要怎么样的?”她仿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那只刚被亲吻过的手了。
“中等甜度!”穆希廷说。“孩子们,中等甜度是吗?是的!”他对母亲说:“待会我去拿……”
“还是我端来吧!”但当菲利黛女士看见穆希廷脸上的表情后就不再坚持了。她走出去关上了门。
土尔盖说:“大哥,您母亲可真是个慈祥的阿姨!”
穆希廷板着脸说:“我在说杂志的事!明天我还要去找马西尔·阿勒泰勒……他们建议我去争取新杂志的出版权。他们信任我,但我不能信任他们……所以我现在暂时不介绍你们认识!”
巴尔巴罗斯问:“您为什么不能信任他们?”
“因为在厄土坎,一切都是马西尔·阿勒泰勒说了算。尽管我很喜欢你们写的一些诗歌,但他没让它们发表。而其实我不认为他的那些观点是正确的!”他用一种不容争辩的态度接着说道:“但我现在不说那些细节……”随后他突然伸手去拿香烟,他这样想到:“他总要说起前段时间我在读波德莱尔的诗……他在让人感觉我是个有文化的人,是个受到西方文化毒害的人……他说因为文化的魔鬼进入了我的身体,所以我不懂得谦虚……他认为自己是教主,而我只有谦虚的份……那么就让我来做一件不需要谦虚的事情!新杂志的教主将是我!”突然他想起了咖啡,他说:“我还是去拿咖啡吧,别让我母亲端过来!”
他站起来走出了房间。一关上门,他就想到两个年轻人会去研究他的书。“他们会去研究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书,那些书……我中毒了吗?没有!我只是太精明、疑心太重!”他走进厨房。
母亲已经煮好咖啡正在往托盘上的杯子里倒。她说:“啊,你来了。那两个孩子真可爱,他们是做什么的?”
穆希廷还没决定要告诉母亲他们是军校的学生。一方面是因为习惯,另一方面也因为穆希廷想给发生的一切增添某些神秘的色彩,所以年轻人依然把他们的军服留在了贝希克塔什的那家照相馆里。
菲利黛女士埋怨道:“你什么也不说吗?所有的事你都要藏着吗?”穆希廷什么也没说,端着托盘走出了厨房。他突然有了一个出其不意走进房间的念头。为了不让咖啡洒出来,他本来就走得很慢。当他悄悄走到门前时,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讲话声,于是他开始好奇地听起来。
“看,看,还有阿波里奈尔!”
“看那些!……我们就是还没学会法语……”
“泰夫菲克·菲克雷特!”
“让我看看!”
“啊,他还在下面画线了!看,他也像我们一样画线……”
“他画了哪里?你读给我听。《远古的历史》!”
“一个胜者,十个败者;强者有理,弱者无理……”
“他还画了什么?快翻,快翻……”
“至理名言:无信仰者会被击溃!……这页上也有;英雄主义……它的根本是鲜血和凶残……菲克雷特怎么也是个和平主义者?”
“当然!但他为什么要把这些句子画下来?”
“为了批评!”
“别叫,他会听见的!什么批评?六个月前他是这样的吗?”
“是什么样的?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法语……”
“嘘……”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我没给阿尔巴尼亚人还礼的事?他生气了。”
“如果你再这么嚷嚷,他还会生气的!”
“唉,我烦了!……所有人都跟我们生气……看,波德莱尔!我不喜欢英雄主义的诗歌,我想写这样的东西!”
“闭嘴!傻瓜!”
穆希廷认为自己该进去了,他没去管咖啡是否会洒出来,快步走进了房间。“你们在说什么?”土尔盖满脸通红站在放着波德莱尔书的柜子前,手上拿着一本书。穆希廷用生硬的目光看着他说:“你在看什么?波德莱尔吗?你喜欢他吗?”
土尔盖红着脸,做了个像是要把手上的书藏起来的动作。“大哥,是您让我们喜欢他的!”说完,他急忙把手里的书放进了书柜,好像书上有毒似的。
穆希廷说:“如果我做了这样的事,那是我搞错了。但就凭你那点法语又怎么去喜欢波德莱尔呢?”他把放在烟灰缸上的烟重新点着后说:“快来拿你们的咖啡……感谢你们的真主,你们还没中太多的毒……如果我再晚点来干预,你们就会失去自我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们将成为两个没有自我、欧化的可怜军人……你们甚至连真正的军人都成不了……我知道读书中毒后失去自我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为了不让他们误会,他急忙接着说道:“我是从雷菲克那里知道的……前年秋天的时候,你们见过他……他去了一趟凯马赫,现在回来了,他读了一些书,写了一些东西。上个星期我见了他,他依然还是一个头脑混乱、脱离现实、没有原则、没有意志,最重要的是没有目标的土耳其知识分子……或者说是生活在土耳其的欧洲知识分子……你们明白吗?”他又用生硬的目光看了看土尔盖。看见土尔盖的脸红了,他感到了少许的轻松,但他还接着说道:“别对我隐瞒什么事。反正我知道你们想些什么!文化的魔鬼总想着要进入你们的身体,搞乱你们的脑子……不要把你们的脑子交给文化的魔鬼,要让脑子为你们的激情、情感和信仰服务。”
巴尔巴罗斯说:“大哥,您说得对!”他正看着放在书柜里的海达尔·尼相基先生的照片。
穆希廷说:“他是我父亲!你们一定要像他那样……他是个真正的军人。他打过仗,好好地生活过,然后死了!但其实他也是个没目标的人,因为他没能参加解放战争。你们是有目标的!你们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在新杂志出版之前必须好好地利用时间,努力工作。如果马西尔·阿勒泰勒对新杂志还继续坚持同样强硬的态度,那我将去寻找别的解决办法……解决办法之一就是葛亚赛廷·可汗,我写过一篇颂扬他的文章,他是一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这样我们就可以把马西尔排挤出去了……然后,你们要放弃像不还礼这样的粗暴行为!……如果我拿到了出版权,杂志就会是我们的了,这对于你们来说……”
“对不起,大哥,杂志的名字叫什么?”
“金色的光芒!但名字很重要吗?……”
土尔盖说:“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