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菲克为了避开拥挤,在球赛结束前几分钟就离开了看台,沿着体育场长长的围墙往外走。走到通向塔克西姆广场的过道时,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嗨,雷菲克!雷菲克!”
他转身看见喊自己的人是工程师学校的同班同学努雷廷。雷菲克笑着看着他,努雷廷也冲他笑了笑,他俩互相亲了亲脸颊。
努雷廷说:“球踢得太差了,简直是一塌糊涂。”
雷菲克说:“泥地里也就这样了!”
努雷廷说:“他们尽顾着互相踢人,没工夫踢球了。我再也不来看球赛了。”他对自己笑笑说:“我总这么说,但还总来。下周还有菲内尔的比赛。但你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是的……”
努雷廷说:“就是,就是。我碰见过穆希廷,他说你去了埃尔津詹。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久了。我是去年十一月份回来的。有四个月了……”
“你在那里做了什么?你是在铁路工地上吧?”
“是的!”
努雷廷说:“太好了!我要是也能找到这样的一个机会就好了。铁路建设是个好机会。所有人都去了,挣钱了。而我还在这里瞎忙活。”
从球场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个人撞了雷菲克一下。球场那里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努雷廷说:“大概是球赛结束了。”他抓住雷菲克的胳膊说:“回家前我想去……”他把手握成拳,将大拇指放到嘴上做了个喝酒的动作。他说:“你也去吧!”
“我要去网球俱乐部!”
努雷廷用刚才比作酒瓶的拳头往雷菲克肩膀上打了一拳说:“你要去花花公子俱乐部啊?”说这话时他很高兴,因为知道雷菲克不会生气。
雷菲克害臊地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像是在说:“我有什么办法!”
努雷廷说:“也就是说你不跟我去喝酒了。其实喝了酒我们就可以暖和过来,心情也会好起来的!”但当他看见雷菲克还是无动于衷时说:“好吧,好吧……你就去找那些花花公子吧……对了,奥马尔最近怎么样?”
“他该结婚了吧……”
“是吗?就剩我一个光棍了……”从球场出来的几个人走到了他们中间。努雷廷说:“好吧,再见了。下周有菲内尔和居内希的球赛。我坐在墓地那个方向,就是球门后面!”
雷菲克笑了笑。看到努雷廷消失在人群里,他转身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走了一会儿,然后买了门票,走进了塔克西姆花园。因为是星期天的下午,所以花园不像往常那样安静,但像往常那样有股厕所的味道。雷菲克想:“球赛很糟糕,整场比赛只进了一个球。我看了球赛,呼吸了新鲜空气,也有点被冻着了!”当他看见既当夜总会、又当网球俱乐部的木房子时嘟囔道:“是的,我出来透了气,现在我们要一起回家。回到家里可以暖暖和和地坐一会儿!”雷菲克是吃完午饭和奥斯曼、奈尔敏还有裴丽汉到这里来的,他们留在了俱乐部,他一人去看了球赛。因为说好要一起回去,所以他必须再回到俱乐部。他想起努雷廷说的关于俱乐部的那些话。走进门里,他匆匆走上楼梯,当他看见俱乐部大门上那破损的门把手,招待员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多年来一直挂在同一个地方、镶嵌在玻璃上有裂纹的同一个镜框里的俱乐部章程时,他似乎感到了一丝悲伤,但他没被这种情绪控制。他不停地从那些敞着门的牌室门前走过,来到了奥斯曼、奈尔敏和裴丽汉所在的房间。他进屋后和房间里的人打了招呼,然后坐到了正在喝茶的裴丽汉的身边。他轻声向招待员要了茶,很高兴没打断他们的谈话。
奥斯曼的对面坐着俱乐部主席穆克里敏先生。他是个医学教授,靠着跟政府和上流社会的密切关系当选了俱乐部主席。他和体育的关系仅仅停留在不时发表在报纸上的那些和运动员健康有关的文章上。俱乐部主席一边喝着酒和红茶,一边在给大家讲俱乐部遇到的危险。他说新上任的省长想拆掉这栋楼,然后在对面的苏尔普·阿高普墓地找一小块地方给他们,而他对此表示怀疑。主席还说,省长讲俱乐部不像是个体育中心,倒更像是个玩牌和赌博的场所,他暗示说,省长的这些话等于侮辱了俱乐部的所有成员。主席讲完这番话后,一些人说应该平和地对待这件事,一些人则表示应该给总理写信以维护土耳其的网球事业。一时间争论似乎变得激烈起来,但后来有人开了个玩笑,大家都笑了。当其中一位女士说在旧墓地上打网球不合适时,气氛一下缓和了下来,但突然是一阵沉默。这时,雷菲克听见有人在跟自己说话,这人是奥斯曼在加拉塔萨赖学校时的同学、做钢铁生意的哈姆迪。雷菲克刚才发现坐在一个角落里的他在不时地看自己。
“雷菲克,前段时间你在干什么?听说你去了凯马赫?”
雷菲克发现在座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些话,因为当时谁也没在讲话。他回答道:“是的。”
“你在那里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
“你还写了本书?……农业部出版的!”
雷菲克想到在座的人都在听他俩讲话,于是想用种轻松和平淡的语气来回话,但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已经摆出了在奥斯曼面前的那种小弟弟的神态。他说:“是的,出版了。”
哈姆迪说:“也就是说你现在成作家了!你在写什么东西……”因为找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他左顾右盼地问道:“你在写什么?是关于国家面临的问题吗?”
雷菲克为了不再听到“作家”这个词,同时也为了说点什么,他说:“是关于农村问题的……”
哈姆迪重复道:“农村问题……”他又朝四周看了看,仿佛要大家来关注雷菲克似的。然后他说:“可以送本你的书给我吗?当然是要有你签名的,因为我也……”
这时有人探头进来问:“有人知道球赛的结果吗?”
雷菲克抓住机会说:“菲内尔一比零赢了!”
“是吗?谁进的球?”
“雅夏尔!”
哈姆迪说:“啊,亲爱的瓦瑟夫,你去哪了,好久没见你了。昨天你为什么没来?”说着他站了起来。
关于俱乐部未来的争论又重新开始了,但这次因为大家都在开玩笑,所以争论变得更加有趣,气氛也更加缓和了。有人说对面角落里的那块地以前不是墓地而是一处教堂的废墟,于是刚才说不能在墓地上打网球的女士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这时,来俱乐部的每个人都会首先光顾的这间大屋子里有人进进出出了。一个从里面的牌室跑来的高大男人请求妻子允许他再打一局,而他的妻子生气地指了指表。这时,奥斯曼站了起来,这是给奈尔敏、雷菲克和裴丽汉的一个暗示。等奥斯曼和俱乐部主席告辞后,他们一起走出了那间屋子,下楼到了花园里。外面还是很冷,天阴沉沉的。裴丽汉挽起了雷菲克的胳膊。
汽车停在了墓地的围墙边,他们一起朝那边走去。奥斯曼对雷菲克说:“刚才穆克里敏先生说,你有好几个月没交会费了。他问我要钱,但我不想替你交。”
“是的。”
“你也知道,俱乐部现在的状况不好,你还是把会费交了吧。”
“是的。”
“是不是我应该替你交?”
“我不知道。”
奥斯曼说:“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站在车门前,却一直没能在口袋里找到平常一下就能摸到的车钥匙。他生气地看着雷菲克说:“钥匙跑哪去了?”而事实上平时他的口袋跟他的生活一样是井井有条的,他还总夸耀自己从不乱放东西,也从没丢失过任何东西。奥斯曼看着雷菲克,一边说:“到哪去了?”一边不停地翻口袋。他的眼神似乎在说:“雷菲克,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自己是谁?你在哪里?你什么时候才能缓过劲来?什么时候才能和我们一样?你看,都是因为你,我连钥匙也找不到了……”最终他找到了钥匙。
雷菲克避开了奥斯曼的目光,他用那一贯的无能、单纯和愚笨的小弟弟的神情抬头看着天空。他看见一大片云彩在慢慢地向前面的一小片云彩靠近。他嘟囔道:“俱乐部会费……是的,我需要作出一个决定……好像那片小云彩在等那片大云彩……会费……我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他们要我交会费……他们是对的……但我以后再来考虑这件事。生意上的事就让奥斯曼来管吧,随他怎么弄……两片云彩越来越接近了。我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一件小事生气?……今天我去看了球赛。菲内尔一比零胜了维法。现在我们准备一起回家。因为维法输了,奥斯曼就冲我发火……可以理解……但我们都会死的!”
奥斯曼用愤怒的表情打开了车门。还没等大家坐稳,他就发动了汽车。奈尔敏为了让他消气开了几句玩笑,但他没搭理她。没等发动机完全热起来,他就开车径直朝尼相塔什方向跑起来了。
车里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雷菲克坐在后排,把头贴在车窗上。他望着窗外,看着有轨电车轨道沿线上那些一成不变的建筑物、围墙、树木和车站。“我去看了球赛。现在我们回家。今天是1939年3月9日。明天像往常那样我要去公司上班。吊在有轨电车后面的孩子们……妈妈得了流感待在家里……天气很冷……到家后我要喝杯茶,在下面坐一会儿,然后到楼上去。在家可以聊天……和裴丽汉聊天吗?……什么?……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说话?……奥斯曼有个情妇,奈尔敏不知道……她知道吗?奈尔敏和一个男人有关系……这个我没能跟奥斯曼说!……我们都会死的……那男人在等什么?……墓地,墓碑,基督教徒们……黑尔·鲁道夫……信里跟他说什么?荷尔德林。几点了?五点半。妈妈要担心了。梅莱克在做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生活会变得有规律的。我要找到该做的事情……会费?我要搞清楚应该怎样生活……然后,然后……是的,那个大计划,等那个将调整我生活的大计划完成之后,我的整个生活就能走上正轨了。现在我在做什么?我在等待,我在看着窗外。在车里我一句话也不说。但我和裴丽汉在我们的房间里交谈。从安卡拉回来已经一个月了……裴丽汉没跟我生气……书籍……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