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赫塔尔先生又看了看表,快六点半了。他想:“时间正好。”他要去安卡拉的帕拉斯宫出席为保加利亚总理库塞·伊瓦诺夫举行的招待会。最后一遍照镜子时,他说:“我准备好了!但是他们为什么会喊我去那里?为了安慰我!”为了不让自己生气他急忙离开了房间。他大声喊道:“纳兹勒,女儿,你在哪里?我要走了!”
“我在这里。我在接电话!”纳兹勒从穆赫塔尔先生的书房里走了出来。
“我要走了……谁的电话?”
“奥马尔的!爸爸,您的领带不合适……”
“奥马尔吗?他说什么?”
“他说一小时后过来。”
“怎么,他不是明天来的吗?”
“他在电话里说想过来。”纳兹勒看上去有点害羞。
穆赫塔尔先生嘟囔地说:“让他来吧,来吧!”然后他想自己有权对发生的一切表示不满,他说:“我真的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搞不懂。”
“我也不知道!我有点害怕!”
“你害怕了?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让你不幸福,明白吗?”他想纳兹勒可能不太愿意过多地谈论这件事,于是他说:“这么说你不喜欢我的领带?不合适吗?不合适就不合适,为了他们难道我还要戴更好的吗?好了,再见。”
“再见,爸爸!”
穆赫塔尔先生径直朝门口走去。突然他又转过身,动情地拥抱了一下跟在身后的女儿。
“我为你担心……”他从衣架上拿起了大衣。见纳兹勒没说话他更担心了。穿大衣时他说:“唉,不知道会怎么样?虽然婚期定了,但我开始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你不介意吧?”为了不去看女儿的脸,他低下头系大衣的扣子。
“不,我不介意。”
穆赫塔尔先生觉得现在正是提问的好时机,他已经为此担心一整天了。他问:“我的孩子,你怎么了?昨天怎么了?你的样子很奇怪!”
纳兹勒看着父亲怎么也系不上的一个扣子说:“昨天我们吵架了。”
“是吗!为什么?”
“请您不要再问了……”
“好,我不问了。但我不喜欢发生的这一切。我也不问你昨天为什么吵架。但每次不都是这样的吗?你想让我和他谈谈吗?好了,好了,别板着脸了……记住,爸爸任何时候都站在你这一边。”
“我知道!”
穆赫塔尔先生为了不让女儿看见自己过度动容的表情,他打开了房门。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因为害怕自己的声音会哽咽,他什么也没能说。下楼时他嘟囔道:“她喜欢那家伙什么?”到了门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戴上帽子说:“我是个不幸的人!”
阿塔图尔克去世后,穆赫塔尔先生期待的事情一件也没发生,伊斯麦特帕夏既没向前迈一步给穆赫塔尔先生一个职务,也没让先前的政府下台。穆赫塔尔先生因此觉得自己是个没能实现梦想的不幸的人。因为没能得到一个可以赋予他人生深刻意义的职务,一个多月来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往大街上慢慢走去时,他想:“除了一切的庸俗,现在又多了一份对女儿的担忧!”他的背已经有点驼了,像是要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丑,他挺了挺背嘟囔道:“是的,一切都那么庸俗、丑恶、虚伪和卑劣!现在又多了那个讨厌的家伙,还正好在我内心需要平衡的时候。”快上大街了,但他还没找到出租车。他又走了一会儿,终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他告诉司机要去乌鲁斯。他想:“他们为什么要喊我去那里?”他依然给了自己同样的答案“为了安慰我……”他摇摇头说:“我是不会被他们轻易抚慰的……没人能够抚慰我……”随后他又突然嘟囔道:“只有我的女儿可以抚慰我……”他开始想纳兹勒遇到的麻烦。他对自己说:“她的不幸就在于爱上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坏家伙!”这是他对于这个问题的一贯看法。他不停地嘟囔道:“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随后,当他意识到在拿奥马尔跟年轻时的自己作比较时,他害臊了,他这样想:“为了女儿的幸福,我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为了女儿的幸福,我准备和那家伙吵一架!”出租车在慢慢地往坡上爬着。突然他直起身子想:“他们在家里做什么?哈提杰女士又请假了!”他看看表,猜想奥马尔应该还没到,他再次感到了害羞,但随后他又嘟囔道:“现在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那里……我的女儿需要帮助,而我在那荒唐的招待会上……”他用一种嘲讽和鄙视的语气说:“库塞·伊万诺夫,保加利亚的总理库塞·伊万诺夫。”
下车后他又嘟囔了同样的话。走进帕拉斯宫,他带着一种嘲讽的表情环顾了一下四周,但周围除了招待员和工作人员没别的人。因为确信自己是准时到的,所以他迈着自信的步伐经过以前也曾走过的走廊和楼梯,来到了嗡嗡作响的大厅。像是要让眼睛习惯一下大厅里的灯光,他先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笑着朝两个站在一边聊天的议员走了过去。因为感到没进大厅前挂在脸上的嘲讽微笑依然还在,他很是得意。
“先生们,我可以加入你们的谈话吗?”
“穆赫塔尔先生!当然,当然!”
两个议员本来是在谈论巴尔干协约的。穆赫塔尔先生来后,不知怎么话题一下转到了一个议员在报上看到的一条新闻。据那条新闻说,生肉比熟肉对健康更有益。穆赫塔尔先生一边带着同样嘲讽的微笑听那两议员聊天,一边不时用余光看一眼大厅。尽管他就瞄了几眼,但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他已经看到谁坐在哪里、谁又和谁在一起了。大厅里大概有八十多人,当他发现所有被邀者都有一官半职时,他对自己的判断更加确信无疑了。当有关生肉和熟肉的谈话还在没完没了地继续时,他看见了库塞·伊万诺夫的妻子和干女儿,还有和她们坐在一起的雷菲克·萨伊达姆总理的秃头。他突然想:“这个雷菲克·萨伊达姆哪点比我好?”他感到挂在脸上的嘲讽笑容消失了。“雷菲克·萨伊达姆当上了总理,而我什么也不是!雷菲克·萨伊达姆!一个军医学校的毕业生!打仗的时候,他是军队健康部长苏莱曼·努曼帕夏的左膀右臂。他还有幸和阿塔图尔克一起上了班德尔玛军舰!别的就没什么长处了!除了是伊斯麦特帕夏的奴隶也就没别的长处了……伊斯麦特帕夏离开总理职位时,他也离开了部长的职位。但现在他当上了总理……而我什么也不是!唉,我为什么要来?我还是回家吧!纳兹勒在干什么?”
“穆赫塔尔先生,您好吗?”
穆赫塔尔先生抬头看见了内政部长法伊克·厄兹特拉克。“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笑?”他回答道:“我很好,法伊克先生。”他想:“我的回答很愚蠢!”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部长挽住了自己的胳膊。
部长对另外两个议员说,很抱歉要和穆赫塔尔先生单独谈谈。随后他们走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
“我的朋友,你怎么了?你有烦恼吗?”
尽管穆赫塔尔先生曾经和部长在行政机构共事过多年,在内政部时两人也有一定的交情,但他还是很诧异部长这种套近乎的语气。他回答道:“没有!”
“但你绷着脸!听说你在到处发牢骚?”
“我吗?谁说什么了?”
“亲爱的,没人说什么。只是伊斯麦特帕夏在问:‘穆赫塔尔先生跟我们生气了吗?’”
“难道有什么让我生气的事吗?”穆赫塔尔先生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回答。
“我不知道!这个你自己更清楚!”部长说着和一个胖女人笑了笑。
“我更清楚什么?”
内政部长把手从穆赫塔尔先生的臂弯里抽出来说:“很好!我很高兴。他们以为你在对什么事生气。我们不希望有人不高兴。很好!”
“是的,我非常清楚帕夏这种修补破碎的心的政策!”穆赫塔尔先生本想用一种嘲讽的口气说这话的,但他没能做到。
内政部长哈哈大笑起来。“修补破碎的心啊?”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些天人人都在说的这句话,他又哈哈大笑了几声。
穆赫塔尔先生气恼地说:“你很开心!”
部长大概是对老同事脸上仇恨的表情感到害怕了。“你还是像以前那样严肃!笑一笑,亲爱的!”他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你进名单了。你会被选上的。你依然会和我们一起工作的。你大概以为我们把你忘了吧。”
穆赫塔尔先生嘟囔道:“没关系!”他觉得这句话很荒唐。
随后,他们的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俩不约而同扭头往后看了一眼。内政部长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像是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在找、但又始终没找到的人一样,带着慌忙和兴奋的神情离开了穆赫塔尔先生。
穆赫塔尔先生看着他的背影想:“也就是说伊斯麦特帕夏问起了我。他是来套我话的。他这是第一次当部长,也许想显示一下自己。帕夏为何会问起我?”他扭头看了一眼和库塞·伊万诺夫坐在一起的雷菲克·萨伊达姆。他想:“他在笑!帕夏对他说:‘去告诉穆赫塔尔先生,我们还会让他选上的,叫他别板着脸!’他就让法伊克来和我说了!我不怀疑自己会被选上,但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个?……因为他们不希望谁和谁有过节,他们希望我去和杰拉里莱尔和解。我在议会走廊里说的那些话有谁听到了?十天前我大发雷霆时胡卢希、塞尔麦特和埃克雷姆在场。塞尔麦特不会说,埃克雷姆……”突然他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了恐惧。他嘟囔道:“我恨他们所有人!我讨厌他们!”他独自一人站在大厅的一角。“我讨厌你们所有人。我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货色!你们全都是奴隶!我也曾经是个奴隶,但我现在觉醒了。我要感谢帮我觉醒的伊斯麦特帕夏。”尽管他仍然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但谁也没去接近他。“我知道你们是些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他厌恶地嘟囔道:“修补破碎的心!……因为害怕雷杰普·祖赫图会来枪杀自己,所以伊斯麦特帕夏在阿塔图尔克病重时一直没能去伊斯坦布尔,而现在他和他们和解了。”他想起了一个传闻:雷杰普·祖赫图告诉阿塔图尔克他打死了伊斯麦特帕夏,所以阿塔图尔克在最后几个月里一直以为伊斯麦特帕夏死了。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在遗嘱里要求给伊斯麦特帕夏的孩子们提供教育经费。想到这个传闻他变得高兴起来。当他看见马拉什议员布尔哈内廷·欧凯时更开心了。“他是因为一个人死了才被任命为议员的。上台宣誓时,他说:‘感谢你们选了我。’我们说:‘不是我们,是民众选了你。’于是他嚷道:‘谢谢你们让他们选我!’愿真主惩罚你们所有的人!……”他又情不自禁地看了雷菲克·萨伊达姆一眼。穆赫塔尔先生想:“他还在笑,还在笑!当一切都如此卑劣、可怜、丑恶和低俗时,他竟然在那里笑。有什么可笑的?你还是想想国家的事吧!一切都那么糟糕。国家贫穷,百废待兴,而你在笑个没完!”突然他想到了未来女婿的朋友雷菲克。“他在做什么?他的书出版了。那个农业部长也下台了……当然还有些别的人事变动。但足够了吗?够了吗?这样就满足了吗?他们相互妥协,事情也就解决了。他们希望谁也别跟谁生气,希望一切照旧进行,希望谁也别有怨气。但我是有怨气的!我,穆赫塔尔·拉沁,对自己可笑的姓氏感到羞耻。毕业于行政管理专业、前马尼萨省长恨你们所有的人!我是个不幸的人!我只有一个女儿。我恨你们所有人,所有的一切!……”
“亲爱的穆赫塔尔先生,您在节食吗?”
“什么?”
“您对饭菜一点也不感兴趣!快过去,把我们的盘子装满!”
穆赫塔尔先生看着党纪督察员伊赫桑先生说:“去把我们的盘子装满吗?但我一点也不饿!”
“来吧,看见饭菜您就会有胃口了。要不然过一会儿就什么也没有了……您是怎么看这些保加利亚人的?”
穆赫塔尔先生说:“我想……”因为此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羞愧地不知如何作答,他和督察员一起往餐台走去。
“我认为他们的中立不是一种政策,而是迫不得已。您想啊,他们的国王是亲英派,政府倾向德国,王后呢倾向意大利,而保加利亚人民则是俄罗斯人的朋友。您喜欢吃鸡肉吗?然后他们的眼睛又盯在多布里奇和马其顿。”
穆赫塔尔先生想:“我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那一刻他对伊赫桑先生的博学感到了羡慕,但随后他又嘟囔道:“他也是和他们一伙的!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徐克鲁·萨拉基奥鲁在跟我打招呼……”穆赫塔尔先生屈身向外交部长打了个招呼。“我的招呼怎么样?很有分寸吧……不,我的身子弯得太低了。我待在这里干什么?我和一个小丑有什么区别!那些食物……人民在挨饿,他们在这里胡吃海塞。露着胳膊、肥胖和令人作呕的女人们……她们的胃口怎么这么好……奴隶们的老婆和女儿们……不,我的女儿不会是这样的!我要回家。纳兹勒在干什么?女佣也不在家!几点了?他在说什么?”
“如果我们把多布里奇的土族人叫过来的话……”
穆赫塔尔先生这次又屈身和另外一个人打了个招呼。他想:“我在他们身边一文不名!”他看见自己打招呼的人是凯利姆·纳吉先生。
“穆赫塔尔先生,您的女儿结婚了吗?”
“她订婚了……”
“这我知道。”
穆赫塔尔先生说:“既然知道您还问什么?”随即他对自己说的这句话感到很惊讶。他嘟囔道:“我说了什么?我说什么了!我跟凯利姆先生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
凯利姆先生说:“您大概有点不舒服吧?”
穆赫塔尔先生想说点什么,他以为自己说话了,但随即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是动了动嘴唇。
伊赫桑先生说:“穆赫塔尔先生,是的,他大概有点不舒服……”他说这话是想平息凯利姆先生的愤怒。他离开穆赫塔尔先生,挽起了凯利姆先生的胳膊。
穆赫塔尔先生茫然地看着手上的盘子想:“鸡腿!我差点要吃鸡腿!”他很想把盘子扔出去,但他能做的只是轻轻地把盘子放到餐台上。“面对这一切的丑恶,我竟然还要在这里吃鸡腿。我是个可怜的人。鸡腿……”他离开餐台,穿梭在人群中摇摇晃晃、慢慢地走着。“我差点要吃鸡腿。我是什么?一个可怜的人。我跟凯利姆先生说了那么生硬的一句话。现在他们肯定在拿我开心。他们会说,可怜的穆赫塔尔先生大概是喝多了……他的女儿又不知怎么一直不能完婚!……我的女儿!他们在家里干什么?我要回家。我为什么要让女儿和那个家伙单独待在家里。我怎么忽略了这点?是的,我不舒服,凯利姆先生说得对。我跟他说了什么!雷菲克·萨伊达姆还在笑!我在报上看到伊斯麦特帕夏也在笑。你们在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肯定是埃克雷姆告诉他们的。我要回家。我没得到安慰!谁也不能抚慰我。我只有一个女儿!唉,生活!我也应该像拉斐特那样……像拉斐特那样,抛开所有的虚伪,去挣钱,去享受生活。那样的话我在凯齐厄兰也会有一处葡萄园。我让他们做个壁炉,我也可以坐在壁炉前一边听燃烧的木柴发出的噼啪声,一边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