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赫塔尔先生急急忙忙地走上了楼梯,他以为可以在起居室或女儿的卧室里看见纳兹勒,但她不在。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他像个准备要哭的小孩一样倒在了床上。他嘟囔道:“一切都结束了!现在一切将重新开始!看看会发生什么?”他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自语道:“死亡太糟糕了。我是个零。跟他比,我完全是个零。”他像是要哭,脸抽搐了一下,但又觉得害臊。他又嘟囔道:“太糟糕了。一切都是空的。现在会怎么样?”
大家等待的、并都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事终于发生了,阿塔图尔克十天前在伊斯坦布尔去世了。今天他的灵柩被临时安放到安卡拉民间博物馆,并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参加了在议会举行的仪式,并在那里和所有人一起痛哭的穆赫塔尔先生,因为害怕会再次痛哭,所以原先不打算参加在市里举行的仪式,但后来考虑到那样做不合适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和前两次的一样,安卡拉的仪式也是在极度悲痛中进行的,无法忍受这种伤感场面的穆赫塔尔先生还是和大家一起哭了。他想:“我为什么要哭?”他在柔暖的大双人床上翻了个身,又对自己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我哭了,因为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是的,很可怕的一件事情!”伴随着这几个字,他又想起了当时的感觉。他又开始想一切都是空的、毫无意义和没有价值的。随后,他开始研究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和那个死后会让所有人流这么多眼泪的人相比,我的人生没有任何价值……在那座高山边上我就是一只蚂蚁!”突然,他的内心燃烧起一团阴险的火焰:“但我还活着,我可以看见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我还会有别的经历!是的,让我们来看看,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愧,为了惩罚自己,他努力再去想阿塔图尔克的辞世。但他发现,每当想到阿塔图尔克的离去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自己的死亡和生命,他为此很恼火。
为了摆脱这些令人烦恼的想法,也为了离开枕头上被眼泪弄湿的那块地方,他又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想:“这以后会怎么样?这以后杰拉尔先生该下台了,杰拉尔先生一走,相信伊斯麦特帕夏的人就该上台了。不知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穆赫塔尔先生本以为阿塔图尔克去世后这事会马上发生,但他错了。因为谁也没胆量在这个时候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所以杰拉尔先生的旧政府在五天前赢得了议会信任投票。这说明现任政府至少还会在台上待上一两个月。穆赫塔尔先生想:“为了不让国家陷于混乱而荒废的两个月!而其实国家需要一个新的领导班子。新的领导班子也正在期盼着使命。”他满怀希望地嘟囔道:“我也在期盼!”他本想笑自己的,但放弃了。“有什么可笑的?我耐心地等了,努力地工作了!我有足够的知识、经验和勇气来承担使命。我缺什么,让我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可笑?”他兴奋地从枕头上抬起头。“安拉作证,我比谁差吗?是比泰夫菲克差,还是比法伊克差?”他把那些现任的和有可能成为部长的人挨个儿想了一遍,他觉得自己比那些人都优秀,他高兴地扳着手指想:“还有穆利斯、胡里希、懂一点点法语的萨吉特,感谢安拉,我比他们谁都不差!而且,我比他们更勇敢、更坚决,另外我还成功地始终走在了同一条路上!”当他想到自己是如何始终走在那条路上、自己对伊斯麦特帕夏是如何忠心耿耿时,他变得更加激动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被伊斯麦特帕夏想起,会被叫去在新政府里任职的。他自语道:“那么杰拉尔先生何时会被免职?这个政府除了耽误国家的正事,就没别的事可做了。金子般珍贵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可惜,太可惜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被想起来的,他的头又落到了枕头上。
是的,伊斯麦特帕夏在任命组建新政府时一定会想到他的,他一定会向新总理推荐那个在整个政治生涯里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穆赫塔尔·拉沁的。穆赫塔尔先生幻想着将在昌卡亚发生的一幕。他眼前闪现的新总理,一个是雷菲克·萨伊达姆,另一个是徐克鲁·萨拉基奥鲁,伊斯麦特帕夏对新总理问道:“您想到了哪些人?”然后没等新总理回答,他马上又问:“您想过穆赫塔尔·拉沁吗?”穆赫塔尔先生兴奋地看着天花板嘟囔道:“是的,是的,拉沁!”伊斯麦特帕夏当然会想起他自己选的这个姓氏的。那是四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当时所有人都希望找一位和自己关系密切的长者给自己选一个姓氏。穆赫塔尔先生因为下国际象棋被邀请去了粉公馆。下完棋后,他对伊斯麦特帕夏说,希望总理给自己取一个姓,伊斯麦特帕夏想了一会儿后说:“拉沁!”穆赫塔尔先生恳请帕夏把这个自己不太明白的字写在了一张纸上,随后他一直珍藏着这张写有帕夏签名的纸。他认为尽管这个单词没什么含义,却可以让人想起自己那平静的个性。他确实有一个平静的个性。他懂得等待和用耐心去观察发生的一切。是用耐心,而不是用麻木和懒散的犹豫不决。他耐心地效忠于伊斯麦特帕夏。他还记得这种忠诚是怎么开始的。那是在他刚进议会的头几个月里。有一天,帕夏和新议员们认识时谈到了日常生活习惯问题,他问谁有午饭后小睡的习惯,穆赫塔尔先生兴奋地、满怀敬意地说自己有这个习惯,他引起了帕夏的注意。但帕夏真正对他感兴趣是在得知他会下国际象棋之后。那是在被任命为议员的第七个月里,他荣幸地得到了去粉公馆下国际象棋的邀请,这样他就成功地和帕夏拉近了关系。想到那些年的光景,穆赫塔尔先生有些激动。那时他的妻子还活着。他在议会和那些改革的敌人唇枪舌战,揭下那些假改革家的面具。他爱安卡拉,相信自己会有一个光明的前程。他满怀希望地嘟囔道:“现在,那个光明的未来,我的耐心和激情的果实就在一步之遥!离我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目标就差一步了!”
他在床上又翻了个身。他嘟囔道:“小小的一步!”往前迈一步,他的一生,不光是未来;他的过去,也将会有崭新的内容。青年时期他有追求新意和要求进步的激情,中年时期他有坚定的信心,现在他等待着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除了这样的使命,其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赋予人生深刻的含义呢?穆赫塔尔先生烦恼地自语道:“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任何时候,他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多彩的人。他没能从生活中得到什么乐趣。妻子死后,除了在伊斯坦布尔的一个酒会上认识的一个女人,他就不认识别的女人了。因为有些犹豫,也因为有些麻木他压抑了肉体的欲望。他也没能和自己相似的那些人一样成为一个沙龙人物。他觉得自己在那种地方总是躲在一边,别说是沙龙了,连自己坐的沙发都不能填满。何况,他也不喜欢空洞的闲聊。有时他也说些无聊的闲话,特别是在当省长的时候,他也曾经迷恋过被人仰慕的光环,但自从到了安卡拉,他明白闲聊不是自己个性里的主线。他对酒也没太多的兴趣。他激动地数了一遍自己的品性。他想:“除了回忆录,我其他什么书也不爱看。那么可以赋予我人生深刻含义的只有我期盼的这个使命了!对我来说,人生的意义在于效劳,为国家效劳并荣升!而现在我离这个使命就差一步了,小小的一步!”但因为这关键的一步完全取决于伊斯麦特帕夏,所以他觉得很无奈,他不得不在床上又翻了个身。
他一边翻身,一边嘟囔道:“小小的一步!”而为了迈上通向这一小步的阶梯他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当省长时,他收到过很多写满死亡威胁、辱骂和诽谤的信。他借实施《帽子和服装法》让马尼萨市里的所有小店主和宗教人士尝到了他的威力。那年的国庆节上,他不顾威胁大声宣布要惩治落后分子。然后是在议会里用智慧和决心与反改革派们进行斗争。在这场斗争中,他没能站在最前沿,但也不能说是在最后,因为首先他是改革家议员中从不缺席的一个。他出席议会举行的所有会议,认真听所有人的讲话,他在议会大楼的走廊里转悠,看见哪里有什么小争论,立刻过去说出自己的观点。但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任何时候不会弄出很大的动静,他用自己一贯的平静像个影子一样出现在议会的每个角落。他之所以从不缺席,毫无疑问首先是因为他对自己职责的忠诚,另外就是除了当议员他没别的事可做。除了部长,或是在党内有职务的人,议员中的大部分人都有第二份职业。他们有的是记者,有的是律师,有的是地主。他们也是因为在本行业的特殊表现才被任命为议员的。穆赫塔尔先生因为是个出色的省长和改革家所以当上了议员,但他是不会有别的事情可做的,因为一个人既可以是议员,也可以是记者,但一个人既当议员又做省长那是法规不允许的。突然穆赫塔尔先生想:“但法规允许既当议员又做改革家,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想到这里,他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他边走边在嘴里嘟囔着同样的句子:“小小的一步,要是伊斯麦特帕夏能迈出这小小的一步就好了!”他开始回忆自己为伊斯麦特帕夏做的事情:伊斯麦特帕夏当总理时,他竭其所有鼎力相助;伊斯麦特帕夏离任后他成了帕夏在议会里的喉舌和耳朵;在议会的走廊上他总要提起伊斯麦特帕夏,一有机会他就会颂扬帕夏;去粉公馆时,他会把议会走廊上的那些传闻说给帕夏听……遭冷落、不当总理后,伊斯麦特帕夏开始提高英语,学习英国历史,随后又开始学拉小提琴,读国际象棋杂志,那时帕夏会不时说几句赞扬的话让穆赫塔尔先生开心。有一次,下完国际象棋后伊斯麦特帕夏对他说:“您的防守很好,但等到该进攻的时候您却犹豫了,这样您就失去了取胜的机会!”穆赫塔尔先生嘟囔道:“我失去了机会啊!不,不,这次伊斯麦特帕夏一定会想起我的,他会让他们给我一个职务的!他会记得我对他的忠诚的!”突然他羞愧地嘟囔道:“这难道就是我的本事吗?”但他又安慰自己说:“但这又不是件坏事!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很聪明的人。我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不是靠聪明,而是要靠忠诚和信仰来荣升的……何况,在我们国家自负、自作主张又不是件好事!人应该把自己交给一个懂得更多、会思考的人,应该效忠于某个人,应该接受一种信仰。是的,效忠和信仰!我效忠于伊斯麦特帕夏,相信改革!”突然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站定在房间的中央。然后他走到衣柜的镜子前恐惧地看着镜子说:“安拉,难道我是一个可笑的人吗?不是,不是……我跟所有人一样。看我那张脸和那些想法……”他想起了葬礼。“一切都是空的、可笑的和毫无意义的。跟他比,一切都是空的和没有意义的。大家都在痛哭流涕!而我却在这里做这些丑恶的打算。如果别人知道了我那些恶心的想法会怎么说?……荒唐!那么,什么是必须做的?看这镜子里的人!我的身躯很大,但我的鼻子却很小!那是谁说的?是卡米尔帕夏说的吗?一个威严的国家领导人的第一特征就是一个大鼻子!而我只有这对可笑的招风耳朵……”为了摆脱让自己陷入烦恼的孤独,他决定离开房间找人说说闲话。
他快步走到厨房。他看见女佣在炉子上烧着什么东西,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水汽。
穆赫塔尔先生问:“哈提杰女士,我们的姑娘在哪里?”
“她和奥马尔先生一起出去了,说是要去参加葬礼。”
穆赫塔尔先生说:“还没回来吗?”他对自己这个荒唐的问题感到很生气,于是走出了厨房。他想:“他们去哪了?”他对在这样的日子里还想着出去闲逛的女儿很生气。“爱她,养大她,把她当成宝贝,然后让她找那个花花公子,让她去喜欢一个自以为是、一心只想挣钱的疯子!”他看着墙上挂着的维也纳风景画。这幅画是他自己买的,尽管妻子并不喜欢,但还是把它挂在了墙上。想到妻子他很悲伤:“我只爱了她一个人,而她一直在取笑我,然后就撒手走了。现在纳兹勒也要弃我而去。还是和那个不讨人喜欢、自以为是的家伙……找个别人也行啊……”他想到了雷菲克,“是的,比如说他。尽管他很单纯,但是个善良和灵魂干净的人……”他想到和雷菲克的那些争论时笑了。“但,太单纯了……人可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抑或是应该这样的,但像他那样的也太过分了!”当他想到农业部决定出版雷菲克的书时,他又高兴了。他想,农业部长大概是想和伊斯麦特帕夏的这个支持者搞好关系,才决定帮助他带去的小伙子的。雷菲克这几天可能要去见那个组织者作家苏莱曼·阿伊切里克,然后就回伊斯坦布尔。想起苏莱曼·阿伊切里克和《组织》杂志,穆赫塔尔先生不禁又心烦了。他嘟囔道:“我不喜欢空想家!也许当我抱着当部长的梦想寝食难安时,我也成了一个空想家……我是个带着空幻希望的可怜的空想家!更何况在那遗体旁我什么也不是。死亡很恐怖!你活着、忙着、做着某些事情,你成为国家和历史上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然后突然一切就结束了!”他摊开两手。“死亡太糟糕了。我只是一只小蚂蚁。特别是在他辞世以后……唉,也没一个人可以和我说说话!”他突然想到了哈提杰女士,他满怀希望地走进了厨房。
穆赫塔尔先生说:“哈提杰女士,你在煮什么呀?”
女佣用一种生硬的声音回答道:“您昨天不是说要吃大米布丁的吗?”
“真的是大米布丁吗?好好煮,别让它烧煳了!”
女佣还是用同样生硬的声音说:“先生,我什么时候让您吃过烧煳的大米布丁了?”
穆赫塔尔先生说:“亲爱的,我开个玩笑!”为了找点事做,他打开了冰箱。看见冰箱里的一个盘子他又伤感起来。妻子死前三个月买的这套盘子曾经在家里引发了一场争论。穆赫塔尔先生说应该把钱花在别的地方,比如说沙发、客厅家具和衣服。现在所有这些争论都变得那样的荒唐和空洞。他嘟囔道:“啊,生命、死亡,一切都是空的、荒唐的。”他翻了翻冰箱,除了橄榄没找到任何自己想吃的东西。吃了橄榄他又觉得口渴了。喝水时他想了想该怎样和女佣交谈。他看着女佣用勺子在锅里快快搅动的手说:“也就是说需要这样不停地搅动!”
女佣依然板着脸说:“是的,要不停地搅动!”
“搅和得太厉害了是不是味道就不好了?不粘糊了?”
女佣把勺子从沸腾的大米布丁里拿出来,然后在锅边重重地敲了几下,随后,她用同样生硬和气愤的动作重重地盖上了锅盖。
穆赫塔尔先生走到窗边,他用手指在满是水汽的玻璃上画了画说:“哎,哈提杰女士,你怎么看,伟大的阿塔图尔克也去世了。”
女佣说:“他是一个伟人。他走了。我们所有人都会走的。”
穆赫塔尔先生说:“但这之后会发生什么?看看伊斯麦特帕夏会做什么?他会让谁来当总理,让什么人来当部长?你说呢?”
女佣说:“先生,那些事我一点也不懂,我说不上来!”她的眼睛突然闪亮了一下,她的脸也变得有生气了。她说:“我不懂政治,所以我不去管闲事!就像您不懂厨房里的事情一样我也不懂那些事情!”
穆赫塔尔先生说:“是的,是的。”他觉得女佣的愤怒很可爱。他走出厨房。当他走进客厅时,他忘记了所有的烦恼。自己的人生是否没有价值看上去也不重要了。他嘟囔道:“重要的是我还活着!我活着,笑着,在说话!我在高兴地等待将要赋予我的使命!大米布丁在炉子上煮着……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