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马尔走在同一式样的楼房中间。有一次他曾经跟纳兹勒谈起这片所有房子和生活都彼此相似的街区,但当他发现她的不安后就住嘴了。现在他不愿意去想这个街区和自己的生活。二十分钟前他离开了自己住的小酒店,雷菲克说想一个人在街上走走,于是他们就各走各的了。奥马尔害怕自己不留神会说出认为他的激情是可笑的话,只关照他别耽误了午饭的时间。他们要在纳兹勒家吃午饭,然后再去参加在体育场举行的庆祝仪式。议员穆赫塔尔先生和他们每个人都提到了将在体育场举行的仪式,并一再重复要大家一起去参加。奥马尔对此很恼火,因为作为一个订婚的男人他不得不对类似的烦恼和职责做出妥协。作为一个订了婚的男人,他对别的事情也是有怨气的,但他只能用一种嘲讽的微笑来表达他的这些怨气。
拐上通向纳兹勒家的小巷时,他依然用那种嘲讽的微笑笑了笑。每次走到这里,他都会想起和姨妈、姨父来提亲的那次经历。他算了算时间,那已经是二十个月前的事情了。他拿二十个月前的兴奋和激情与现在的嘲讽和愤怒做了一个对比。他想:“因为我看清了生活。”但这是遭遇了失败的傻瓜们说的话。“我还像以前那样野心勃勃和充满激情吗?”以前每次拐上这条小巷他都会感到兴奋,而现在他感到愤怒。他对自己说:“现在我是富人了!”他看见纳兹勒邻居家的阳台上坐着一个穿着睡衣、披着大衣的人,这让他很惊讶。他按响了门铃。等待时他嘟囔道:“那么,我们何时结婚?”他是诚恳的,好像不断用一些小借口来推迟婚期、谈到婚事就皱眉头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也许我根本不会结婚!”这个想法让他很惊讶。“那么结婚有什么好处?”他听见下楼来开门的用人的脚步声。他想起了那个订婚仪式,那个漫长的夜晚。“我还能去忍受那样的事情吗?我可以去忍受今后趿拉着拖鞋、带着厨房味的家庭生活吗?唉,这个女人怎么几节楼梯还没走完!”突然他发现心里产生了一种砸门的冲动,他害怕地把手放进了口袋。
用人打开门对奥马尔笑了笑。这是奥马尔熟悉的一种笑容。因为从小年纪大的女人看见他这个漂亮、可爱的孩子和英俊的小伙子时都是那么对他笑的。但上楼时他还是想:“她为什么要笑?是的,她觉得我可爱、英俊,还因为我是一个女婿候选人。”然后他用一种生硬和着急的动作突然快步走进了起居室。当他和穆赫塔尔先生的目光对视时,他明白其实没人觉得他是可爱的。他发现未来的丈人和自己握手时的微笑是勉强的。然后他扫视了一下房间。他看见纳兹勒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这家的常客拉斐特先生像往常那样在洋洋自得地点头,趴在沙发上的小猫在看着自己,餐桌也已准备就绪。他又看了纳兹勒一眼想到,“像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样在国庆节穿上了红色连衣裙!”他走到常坐的那个面向维也纳油画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穆赫塔尔先生问:“我们的改革家小伙子在哪里?”他这是在说雷菲克。
奥马尔说,他在外面转悠,一会儿就过来。穆赫塔尔先生点了点头。拉斐特先生也依然在点着头。刚才他们在一起听广播。当天开播的新安卡拉电台将广播一整天,上午的节目由一系列演讲组成。奥马尔也认真地听起来。播音员在讲世界取得的成就和土耳其的外交政策。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听着广播谁也没说话。后来,另外一个播音员宣布外交部发表了一篇题为“世界和平需要土耳其的力量”的文章。听到这里,肥胖的穆赫塔尔先生用一种出人意料的速度站了起来。他说:“很好,说的好。但这之后会是什么?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正在看报的拉斐特先生抬起头说:“这个后面有一个关于实业银行的演讲。”他用一种开玩笑和机智应答的人的快乐说:“也就是说下面的节目也归杰拉尔先生了。”
穆赫塔尔先生气愤地说:“安拉保佑!”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弯腰拿掉了一根挂在纳兹勒裙摆上的线头。他看看表说:“这个改革家小伙子到哪儿去了?”然后他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拉斐特先生说:“也就是说一切照旧啊?也就是说你是这么认为的!”
拉斐特先生这次为自己的机智感到烦恼了,他说:“亲爱的穆赫塔尔,你误会了。亲爱的穆赫塔尔,你会看见,一切都会改变的!”看见朋友一脸的不高兴,他说:“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让自己不痛快?今天过节!高兴点。这种忧愁、担心和等待是为了什么?”
纳兹勒说:“爸爸,您坐下吧!”然后她生气地看了看拉斐特先生。
拉斐特先生大概从纳兹勒的眼神里明白自己犯了个错误,他急忙说:“来,我们来喝葡萄酒!”没等任何人回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跑去拿来了一瓶葡萄酒。他倒了杯酒递给在房间里焦躁不安来回踱步的穆赫塔尔先生。然后他给两个年轻人也倒了酒。拉斐特先生开始讲故事。他说,前几天阿訇议员哈吉·勒苏尔去他店里说要买个冰箱,但要先看看。拉斐特先生就打开了里面藏着葡萄酒的冰箱。哈吉先吃了一惊,然后……讲完这个,拉斐特先生又讲了另外一个类似的故事。然后他和穆赫塔尔先生一起重复了议会里的一些事情。他们嘲笑了那些改革的反对派。穆赫塔尔先生兴奋地讲了帽子法颁布后他在马尼萨采取的那些措施,因为高兴,其间他又喝了几杯酒。两个订了婚的年轻人也喝了酒。突然穆赫塔尔先生嚷道:“他怎么还穿着那丑恶的衣服坐在阳台上!”
拉斐特先生问:“谁?”
“我们的邻居上校!一点也不害臊。还留着那么长的络腮胡!在共和国的第十五个生日里。”
拉斐特先生说:“亲爱的,这关我们什么事!今天过节,所有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乐和休息!”
“不,不!”穆赫塔尔先生嚷道,“我这就过去敲他的门。我也知道要对他说什么……拉斐特,你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最终你也变成了像他们那样的人。手上拿着酒杯傻笑。难道我们都死了吗?一代改革家都死了吗?”
拉斐特先生说:“亲爱的,随他去,让他去享受上午的清闲。”
纳兹勒说:“爸爸,您最好别再喝了。”
穆赫塔尔先生说:“什么上午的清闲!都几点了?十一点半了。我们的小伙子怎么还没来?”
纳兹勒说:“爸爸,我们说好十二点吃午饭的!”
奥马尔忧虑地说:“他一会儿就到。”
拉斐特先生说:“你稍微冷静点!别喝点酒就那么激动。”
穆赫塔尔先生说:“好了,好了,别说什么酒了。”他涨红着脸说:“我要去敲那个邻居的门。一大早的……我们的小伙子去哪了?”
纳兹勒站起来说:“爸爸,您坐下。”
“今天哪坐得住?”穆赫塔尔先生接着说道,“我要迟到了。然后大家要说穆赫塔尔没去议会祝贺议长了!我要迟到了!我还是先去把衣服换好吧!”
纳兹勒说:“但是爸爸,吃饭的时候您会把衣服弄脏的!还是吃完饭再穿您的燕尾服吧。”
穆赫塔尔先生说:“今天你们都怎么了?这个不让做,那个不让做。我真的要去敲那个邻居的门了。”说着,他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拉斐特先生也笑着说:“穆赫塔尔,你别去管他!难道我们还在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时期吗?他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怎么坐就怎么坐。现在有自由了!”
纳兹勒也开始笑了。他们一起开怀大笑。小猫也站了起来。
穆赫塔尔先生说:“现在我去穿上燕尾服,戴上帽子让你们看看。也让那个改革家小伙子看看我穿上燕尾服的样子。我们都还充满活力,不是吗?充满活力!”他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用人闻声跑来,她看到所有人都在笑。她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也跟着一起笑了。然后她看见了桌上的空酒瓶,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但随后又接着笑起来。
拉斐特先生挽着穆赫塔尔先生的胳膊说:“走,去教我穿燕尾服!”看来他也不喜欢自己的这个玩笑,因为他也没笑出来。
穆赫塔尔先生走出起居室时又哈哈大笑了几声。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仿佛看着衣服上的一个油迹似的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奥马尔,然后走了出去。
看着主人的背影,女佣对两个年轻人说:“好,先生今天很开心!”
纳兹勒说:“是的。”
“希望他一直都这么开心!”说着用人走回了厨房。
一阵沉默开始了。
奥马尔发现纳兹勒在盯着自己看。他站起来点了根烟,关掉了收音机,然后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今天,他很想远离这所房子、这个家庭和共和国的节日气氛,但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对自己说:“我是个富人,和我的未婚妻坐在一起!我活着!我还会活很久,会看到很多东西。”
纳兹勒突然问:“你觉得我爸爸怎么样?”
奥马尔说:“好。很好。”然后他想应该说点不同的话,于是他接着说:“他脾气不太好,还没耐心。”但他明白这句话也没任何不同。
纳兹勒说:“是的……”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说话。奥马尔还是想了同样的事情,然后他觉得自己的那些想法非常荒唐。
纳兹勒说:“雷菲克怎么还没来?”
奥马尔不耐烦地说:“马上就会来的!”
纳兹勒气恼地扯了扯裙摆说:“今天你怎么什么话也不说。”
奥马尔看着纳兹勒扯着裙摆的手问:“你怎么了?你要我怎么样?”
“我没什么,我也不要你怎么样!”说完纳兹勒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奥马尔。
奥马尔开始觉得这种眼神很奇怪,但后来他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美好的事情。他想对纳兹勒表示一点亲近,但他逃避了纳兹勒的目光,吸了一口烟。当他发现纳兹勒还在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时,他像是要摆脱什么东西似的急忙说:“你知道我爱你!”然后,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某一点上,仿佛那里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似的。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原来停在了维也纳油画上,但因为眼睛已经专注地盯在了那里,所以他也就没法再去看别的东西了。就像第一次看见那幅油画一样。然后他看了一眼烟头。这回他又开始盯着烟头看了。他听到纳兹勒在说话。
纳兹勒说:“我要和你谈谈!”
“好啊,谈吧!”
“我要问你一些问题!”
“问吧,亲爱的。”他看了一眼纳兹勒,然后目光又停到了烟头上。
纳兹勒说:“最近一段时间你显得很不安。”
“这又不是一个问题。”
“那么,你为什么会这样?”
奥马尔说:“我没有烦躁不安。”然后他想自己是不安了。
“怎么回事?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问题!”奥马尔嚷嚷着站了起来。他对自己这个出乎意料的动作感到了恐惧。他想坐下,但他没能坐下。
“我不知道!但我要明确地来问你!”纳兹勒嘟囔道。
奥马尔担心她会哭着来问问题,于是快步走到了房间的另外一头。他从近处看了看放在餐柜上的老式帽架,掐灭了烟头。
“我想好了,我要问你这个问题。”纳兹勒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说:“我要明确地问你一个问题。我要听到你的回答,我不会脸红的。”
奥马尔看着镶嵌着贝壳的老式帽架,他想自己的脸此刻会变得很难看。
纳兹勒站在奥马尔的身后说:“我的脸不会红的。现在我来问你,你不想娶我吗?如果你不想娶我,就跟我明说了吧!”
“荒唐!”奥马尔嚷道。突然他用一个不自然和不安的动作转过身,他从近处看到了纳兹勒的脸。他用手捧住纳兹勒的头,然后使出全身力气在她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做这个动作时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凭着一股奇怪的激情。
纳兹勒说:“如果你不想娶我就说出来!”
奥马尔再次用劲地亲吻了同一张脸。然后他说:“我是一个法提赫。我是个男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纳兹勒嘟囔道:“你为什么总在推迟婚期。”她大概在发抖。
奥马尔不看着她的脸说:“你知道的,因为一直都有事!”
“不对!”
“你看,你的脸红了!……”奥马尔嚷道。
纳兹勒说:“请你别嚷嚷,他们会听见的!”随后,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奥马尔放开了她。他往后退了一步,看了看她的红裙子。
纳兹勒擦掉眼泪抬起头说:“你看,还是那种嘲讽和鄙视的眼神。我对你做了什么?如果你鄙视我,不想娶我,就告诉我!”
“我要娶你的,但你不愿意!”奥马尔说着笑了。
纳兹勒又开始哭起来。奥马尔想去安慰她,他走过去抓住了她的肩膀。但里屋传来的声音让他害怕地松开了手。
奥马尔说:“快,我们还是坐下吧。”他对自己的音调感到了害怕。他说:“你不应该喝酒的,都是酒闹的。”
他们急忙坐回到各自的沙发上。走廊里传来了笑声。
过一会儿,拉斐特先生走进起居室说:“你爸爸真是个人物!”然后他看了一眼奥马尔,大概明白了他俩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保持住了脸上的笑容。
随后穆赫塔尔先生走进来。他穿着干净、挺括的燕尾服。他笑着对纳兹勒说:“我怎么样啊,我怎么样?”
纳兹勒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说:“非常好,爸爸!”说着她扑到了父亲的怀里。
穆赫塔尔先生也动容地拥抱了女儿。然后他在女儿背上拍了几下。大概是感觉到纳兹勒在抽泣,他扳着女儿的肩膀,看着她的脸说:“啊,你在哭!现在有什么可哭的?”
纳兹勒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这次她失声哭了起来。
大家都吃了一惊。穆赫塔尔先生一边把女儿更紧地抱在怀里,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他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啊,我知道了,是葡萄酒闹的。她母亲也是这样的。我总是跟她母亲说,一杯葡萄酒,一勺子眼泪……”他仍然笑着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她的母亲要是还活着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看到共和国的第十五个生日了。”然后他在纳兹勒的脸颊上亲了亲。这时他看见奥马尔正在注视着自己,他随即阴下了脸。
奥马尔想摆脱这种责备的目光,但他没能成功。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罪、卑鄙的坏人,为了不讨厌自己,他努力去想别的事情,平常地对待刚才发生的一切,装出高兴的样子。
穆赫塔尔先生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他笑着说:“今天过节,高兴才对!”当他看见纳兹勒笑起来后高兴地问:“真的,你觉得我这身衣服怎么样?”然后他听到了门铃声。他说:“好了,我们年轻的改革家朋友也到了!看他见了我会说什么?他会说改革家老当益壮!是的,他会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