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马尔听着身后传来的音乐声径直朝工棚走去。他想:“啊,我要痛痛快快地喝点酒……感谢真主按时完工了!现在我有钱了……以后人们谈论我时,该说‘那个有钱的家伙’了……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看到工棚里汽灯的亮光。
开门前他听见里面有人在哼歌,可当他一走进房间那声音就戛然而止了。他想刚才可能是萨利赫在唱歌,看见他进去就不唱了。萨利赫和安韦尔坐在桌子的一角,他们的面前放着一大瓶拉克酒,他们正在喝酒。奥马尔在桌子的另一个角落上还看见了两个空酒瓶。
“你们好,孩子们!”
安韦尔竟然没转身看奥马尔一眼,他拍着萨利赫的肩膀说:“你干吗闭嘴了,接着唱啊!”
萨利赫试着哼唱了几句,但马上又不唱了。随后,他看了看奥马尔说:“看着老板的眼睛没法唱!”说完他笑了。
安韦尔用一种挑战的语气说:“有什么呀?我来唱。”他开始大声唱起来。唱了一会儿,他说:“再说他又不是老板。他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不是吗?干杯,伙伴!”
萨利赫单纯地说:“话是这么说,但他就像个老板!”他看着奥马尔说:“您不生气吧?”
奥马尔说:“希望你们喝痛快了!”他努力摆出一副可亲的样子。
安韦尔说:“干杯伙伴,干杯!你也喝啊,伙伴!”他用似乎是“我怎么来捉弄他一下”的眼神看了一会儿奥马尔,然后说:“伙伴,你可真聪明啊。”随后他对萨利赫说:“他没有像别人那样给我们发工资,而是和我们分成,把我们当作合作伙伴。是的,合作伙伴。想着是自己的事情,我们就像驴子一样拼命工作了。我们俩干了十个工程师的活。”他激动地说着,仿佛奥马尔不在那里,而他说的这些事也是萨利赫不知道的。
奥马尔走进厨房。他找了找事先放在那里的一瓶拉克酒,但没找到。他想:“难道他们喝了我的那瓶酒?”然后他想起自己记错了地方。拿着酒正要出去,他想起没拿酒杯。他一边嘟囔着“酒杯……酒杯……”一边在厨房里转悠着。随后他明白自己的脑子在想着别的事情,他想:“他们在那里说什么?”他听见安韦尔在说话,然后又听到两人哈哈的大笑声。
奥马尔拿着酒瓶和酒杯走进房间,他本来想从另外一扇门出去,一个人坐在外面喝酒的。
他听见安韦尔还在说:“为什么选我们和他合作?为什么?当我们还在为自己被认为是好工程师而沾沾自喜时,他却在骗我们的钱财。他把我们当作驴来使唤了!”
奥马尔说:“哎,那你们别那么卖力啊!”但他随即明白自己说的这句话很丑恶,而且还会让安韦尔非常高兴。
安韦尔仿佛根本没听见奥马尔在说什么,他继续对萨利赫说:“他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像一个老板那样对待我们,他做的像一个朋友、一个兄长。我们可以随便和他交谈,但我们也因此付出了代价。他哄骗了我们!然后骗走了我们的钱。”
奥马尔突然说:“你们想要更多的钱吗?”随后,他明白自己又犯了个错。
安韦尔嚷道:“哈,哈!他以为我们在问他讨钱。我们不问他要什么东西!他一面骗我们的钱,一面还把我们当成了乞丐。萨利赫,你看看他!”
萨利赫说:“我从来没有乞讨过。我可怜的母亲对我说……”
奥马尔做出要走出去的样子。
安韦尔嚷道:“等等,你要去哪儿?坐下,和我们坐一会儿,坐下来我们谈谈……”
奥马尔说:“你们醉了!”
“哎,我们醉了又怎么样?你不喝酒吗?坐下和我们一起喝,快!快,快,坐下喝!你看,我们要的就是这个。萨利赫,你说,我们想要他坐下和我们一起喝酒,不是吗?”
萨利赫说:“是啊,大哥,您就坐下和我们一起喝吧!”
安韦尔突然说:“你拍什么马屁!他不愿意坐就拉倒。”
奥马尔摆出一副可亲的样子说:“好,我坐下。孩子们,我坐下。”他拉了把椅子坐到了桌子的另一头。
安韦尔说:“你看,你拍了马屁,他就远远地坐到那头去了。他不坐在我们旁边,肯定是想我们会去烦他。好,就算是屈尊俯就了,是吧?”
奥马尔说:“那里没椅子!”随后他突然感到了一阵羞愧,他往酒杯里倒满了酒,然后一饮而尽。
“他为什么不跟我们坐在一起,要一个人远远地坐在那里?为什么?因为他的眼睛盯在上面。他想和凯利姆先生,和那个德国工程师一起喝酒,他和我们这样的穷小子在一起能干什么。”然后他又突然嚷道:“但我们不是穷小子!……”
奥马尔想:“我还要喝。”
“然后他喜欢和那个穿着像女人一样的德国人交朋友。甚至他玩的牌也是不一样的。他玩桥牌。然后是号称思维运动的国际象棋!哈,哈,哈……”他捏着嗓子模仿着说,“亲爱的,您要几张牌?”
萨利赫认真地说:“但是‘moncher’(亲爱的)是法国人说的!”
安韦尔嚷道:“最终他们不都是异教徒吗?这家伙不是喜欢和异教徒交朋友吗?他觉得欧洲人比我们优秀。我厌倦了,厌倦了。在学校他们说欧洲人更优秀,在家里也这么说,电影、杂志上我们看到的也都是他们,现在这个花花公子也更愿意跟他们交朋友。”
奥马尔在认真地听。
“他的眼睛盯在上面。”安韦尔仿佛是在议论一个并不在那里的人,他继续说道:“因为眼睛盯在上面,所以他骗到了一个议员的女儿,骗到了一个议员的女儿。”他兴致勃勃、一字一句地说:“不知道议员的女儿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们的这位很英俊,他的帅气是没话说的,但不知道姑娘怎么样?你愿意那个用粉色信封的人是个丑姑娘吗?”他突然闭上了嘴。一阵沉默。然后他用一种假装的愤怒嚷道:“你这家伙真够怪的,是不是往你脸上吐唾沫你也会一声不吭啊!”
奥马尔也装出愤怒的样子说:“你醉了!我不会跟你计较的!”但这句话是低俗和平庸的。是一个平庸、傲慢和头脑清醒的新贵说的平庸、谨慎的话。
安韦尔说:“你不计较啊!你说你不计较。好,不管你是否计较,我还是要说……”他想了想说:“那个凯利姆先生,你知道的,那个凯利姆先生,你连他的指甲盖都不如,你明白吗,他的指甲盖……”
奥马尔想:“他怎么发现这个的?他说到点子上了,但他是怎么发现的?”
“那个凯利姆先生不像你。为了按时完工,你自己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把我们当成了驴。你按时完工了!挣了很多钱!但你看看凯利姆先生,看看他……他是真正的富有,他的灵魂、钱包、家族和心胸……他拥有的土地你一个月也走不完。他不像你。他不会为了挣钱而玩命。他会说与其闲着,不如让我来挣点钱。他的父亲是地主。他的土地骑马跑一天都跑不完。你有他指甲盖那么大吗?你的父亲是个律师,还是个小商人?”
奥马尔想:“他是从我脸上看出来的!这家伙从我脸上明白自己找到了要点,现在他在尽情享受这个发现。”
安韦尔用一种厌恶的语气再次问道:“你父亲是律师吗?我的父亲是个军人。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崇拜帕夏的军人,所以我的名字……”
萨利赫说:“我的父亲是个饭店的招待员。我妈妈正在等着我的钱!”
安韦尔说:“好啊,我们挣钱了。感谢我们的合作伙伴帮我们挣了一大笔钱!”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溜达。当他走近奥马尔时,他突然问:“你知道他的父亲是招待员吗?”
奥马尔说:“我刚知道!”他羞愧地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种怜悯的成分。
安韦尔生硬地说:“哈,那就让你再多知道点。据说他的父亲是个招待员,而且是陶卡特勒扬酒店的招待员,你知道吗?那是一个像你这种好逸恶劳的人胡吃海塞,上流社会的女人们卖弄风骚的饭店。他在那里当招待,你明白吗?”他像一个护着萨利赫的哥哥说道:“这个孩子因为上流社会的那些女人们就不去饭店了,这个你也知道吗?”
奥马尔不想说什么,他大口喝着拉克酒,他想照这个速度喝下去,来不及跑出去,他就会在这里吐起来。
安韦尔还在说:“因为那些上流社会的女人们!”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重新坐到椅子上嚷道:“我也要去找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我要找个上流社会的姑娘……找个干练的女人……找个像丹麦工程师老婆那样的女人。萨利赫,那丹麦女人很不错吧?伙伴,你知道怎么去哄骗上流社会的女人,你跟我们说说。需要做些什么?你说呀,她们喜欢什么?我可以每天带她去看电影!”突然他把手放到萨利赫的肩上说:“你看,萨利赫,我们有钱了。回到伊斯坦布尔我们一人去找一个上流社会的姑娘。我们有钱,我们有文凭,我们是工程师。你长得很帅,我怎么样?我很聪明!”
萨利赫说:“你,但你别生气,我的兄弟,你就像一个啤酒桶!”
安韦尔用一种坚信的声音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美。”他哈哈大笑起来。他嚷道:“心灵美!”然后又哈哈大笑了一阵。随后他突然严肃地说:“其实啊,吉卜赛人我也愿意!但上流社会的姑娘更好……”他突然对奥马尔说:“你不够朋友,你什么也不说。哈,萨利赫,你知道这事应该问谁吗?应该问他那朋友,雷菲克。他知道!”
奥马尔想:“雷菲克!”他想起刚才他们是和那些工人们在一起的。他想:“我的朋友,他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他知道我是谁,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这事,因为有一次,前年冬天我在尼相塔什看见过他,他的身边有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奥马尔想:“我嘲笑过雷菲克的想法。我鄙视过他的那些想法。但现在我发现,任何时候他都比我更有道德、更正直、更好。”
安韦尔说:“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尼相塔什,在那个优雅的上流社会的街区里,我看见他们挽着胳膊走在街上。我回到伊斯坦布尔以后也要去找个住在尼相塔什的姑娘。我们去问那个雷菲克。他住在尼相塔什,知道怎么做……”
奥马尔说:“哎,你说得太多了!”
“怎么了,你生气了?看他,萨利赫,你看他不让人家说他朋友的坏话……我们知道你,也知道你的朋友是什么人。萨利赫,你还记得他们在学校时的样子吗……一个他,一个雷菲克,还有一个矮个儿的。他们总是用那种鄙视的目光看着别人。这个是花花公子,每天穿戴最讲究的西服和领带,还抽着烟斗。另外那个矮个子的有点病态,他眼镜后面的那种眼神跟魔鬼没什么两样……那时,我们上一年级。我记得这帮自以为是的人……他们鄙视所有的事情。他们中最好的一个还就是那个雷菲克了。他像是个善意的人,但我现在明白,他的善意是因为愚蠢和死脑筋!”
奥马尔嚷道:“够了!够了!”随后他突然想:“过一会儿雷菲克就回来了。别让他听见这些丑恶的话,他会受不了的。”
“看,看,他不允许别人说他朋友的坏话!他不让别人说那个愚蠢、死脑筋的上流社会小子的坏话。那家伙把那么漂亮的老婆扔在家里,自己却跑到这里来了。他为什么来?为了来哭……为了来看库尔德人、挨饿的人和国家的贫穷……他为了农村的振兴写文章、哭泣。他还经常去那个德国人那里。小子,既然你是个商人,那就在伊斯坦布尔舒舒服服地待着,好好做你的生意,也别让你那漂亮老婆的床空着!不,不行!他要跑到这里来哭泣!”
奥马尔嚷道:“闭嘴,你给我闭嘴!”
安韦尔用余光看了一眼奥马尔又急忙接着说:“死脑筋的家伙,你知道他在写日记吗?他把日记本放在桌上。前一阵子我打开那日记本看了一下。你会笑死的!……那家伙不管看到什么都会哭。他写道,唉,贫穷,唉,这国家!……有时他还会写我亲爱的老婆!他老婆叫裴丽汉!像仙女一样的一个美女!她的床也不会空着。你知道这些上流社会的人。他会喊一个人过来,然后对他说:我走了,但你要好好对我们的仙女……”
奥马尔突然把椅子摔了出去。他径直朝安韦尔走去。这时他的眼前闪现出一些打架的画面。打架的人先狠狠地盯着对方,然后慢慢地走到对方的面前。安韦尔也站了起来。奥马尔想:“因为他醉了,所以我大概可以把他打翻在地!”然后他嘟囔道:“萨利赫会来劝架的!”他想起自己还从来没跟人打过架,他明白安韦尔也不会想打架。他想:“打架是很愚蠢的行为!我们会互相踢对方、打对方……谁会赢也不清楚……满地会是瓶子、杯子的碎片……雷菲克也会因为我为他打架……”
安韦尔突然说:“我不会跟你打架的!”说完他又坐了下来。
奥马尔拿着酒瓶走出了工棚。他嘟囔道:“酒只能伤害我的胃!”他坐到了外面的椅子上。他把瓶里所有的酒都倒进了杯子。他听见了疲惫的鼓声以及小提琴有气无力的呻吟。他想:“结束了!接下来我干什么?”他想到了和纳兹勒的婚姻。“议员的女儿!我们也会有一个厨房!”他侧耳仔细听了一下他们的工棚,那里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他想:“我等雷菲克。等他来,我们可以谈谈。然后我们一起去安卡拉。然后我会娶一个议员的女儿。别的还能做些什么?如何生活?我以前可说过不愿意过平庸的生活的!比如说我也可以在那里买一个农场,哈吉说的那个农场。多少钱来着?我到底挣了多少?等等,第一年挖一立方米土是多少钱来着?”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计算过几百次的数字,但他现在竟然想不起来了,他感到很吃惊。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会忘记那些数字完全是因为不看重钱,正当他要为此感到骄傲时,却又想起了那些数字。他又想到了纳兹勒,想到了刚从英国回来的那段日子。然后,他看见了慢慢向自己走来的雷菲克,刚才谈到雷菲克时,他的心里曾经涌动起一阵爱意,但此刻他没有任何感觉。他想自己太疲倦了,因为连着好几天都没有正经睡过觉了,他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