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四日是个周六。吃完饭他躺上床,把头埋在枕头里,但却一直没能睡着。上午去公司感觉有点累,所以他想先睡一会儿,然后起来看勒扎·努尔的《突厥史》。可现在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出着汗,感觉到耳朵后面脉搏的每一次跳动。他的心在慢慢地跳动着。十天前,马西尔·阿勒泰勒曾经说过:“稍微倾听一下您的心声!”穆希廷在倾听自己的心声、读书、看杂志,他想激动起来,想用内心的激情来熄灭理智的火焰。他已经决定做一个泛突厥主义者了。就像一个小伙子决定当医生,一个孩子决定当消防员一样,他决定做个泛突厥主义者,但他又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有点奇怪,所以他明白尽管同样是决定,但它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枕头已经被头上流下的汗浸湿了,他把头贴在湿乎乎的枕头上想:“我在做什么?我这么做对吗?”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随后,他又为自己的这种怯懦觉得害臊。他认为是自己睡眼惺忪才会产生这种只有软弱的人才会有的想法。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睡着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洗了脸,戴上眼镜,坐到了书桌前。他研究了一下自己睡不着的原因。
他是因为害怕自己的某些想法才睡不着的,因为那里爆发了一场风暴。风暴在问穆希廷:“你这么做对吗?”这是一个很少问自己的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有倾听过自己的心声,他总是思考着行动,总是用理智来做出决定。看着桌上堆着的报纸、杂志和书籍,他自语道:“现在我要倾听心声,我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一些东西,但是我会习惯它们的!”他激动地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溜达。
他感到焦虑不安,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好像是得了癌症,或者是杀了人,自己不得不接受事实一样。他知道了不安的原因,明白那是因为不习惯倾听心声造成的,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从这些烦恼中摆脱出来。他想:“也就是说我要彻底改变自己!”他的眼前闪现出自己以前的样子。仍然是在这个房间,仍然坐在这张桌前,他在写诗,在思考,心烦的时候他会上街,会去找玩乐。突然他仿佛感觉很怀念过去那种仇视一切的不幸福状态。他对自己说:“那时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摆在我的脑子里,需要我做的就是思考!但除了思考,我其他什么也没做!那么,现在我在做什么?现在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我是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是开始了一场冒险?”
“冒险!”这是个有趣的词。这个词照亮了他在办公室、酒吧和睡梦中度过的,早就发霉了的生活。在酒吧里遇到马西尔·阿勒泰勒后的第三天,穆希廷去了厄土坎杂志社,再次见到了他。马西尔·阿勒泰勒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还让他认识了几个用敬慕和尊重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年轻人,然后他们又谈到了哈塔伊问题。穆希廷去杂志社不是因为成为泛突厥主义者的想法,而是出于好奇和想从几天来把脑子搞混的东西里摆脱出来。一见到那里的人,他立刻明白必须保护自己,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行。因为直觉告诉他,他们都是些在玩自己擅长的一个游戏的人,或是准备在这个游戏里心甘情愿被人玩的人,这个游戏好像就是观察和了解人并把他们的灵魂捏在手心里。尽管他们在谈论哈塔伊问题,但是穆希廷想,其实他们是在谈论别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在展示着自己的才能、聪明和奸诈,在深入地为另外一场“战斗”做准备。想到“战斗”这个词,他笑了。他想:“我还是以前的穆希廷!我找到了一个纵马驰骋的战场!”然后他看见了桌上的那些杂志,他为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害羞。他仿佛听到马西尔·阿勒泰勒在说:“他们在哈塔伊迫害我们的同族人,而您在这里想这些东西!”他想:“我曾经是一个坏人,我要摆脱那种丑恶的、自我欣赏的状态,我要让自己的心激动起来!”他坐到了椅子上。
他要让自己的内心激动起来。要用激情来熄灭理智那微弱、阴险和恶毒的火焰,这样穆希廷就可以在社会中消融,可以摆脱罪孽。有时,他觉得自己多年来都沉浸在罪孽中,他也为此对自己生气,但这样的情况还是很少发生的。他觉得过去心里更多的是仇恨,而现在他在为仇恨寻找宣泄的目标。在哈塔伊迫害我们同族人的是法国人,在背后捅了我们一刀的是阿拉伯人……不,不,他更恨犹太人和共济会会员。他想起在工程师学校的时候,班里有个犹太同学。第一眼你会觉得他是个好人,因为考试的时候他会帮人作弊,平时会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作业拿去给那些偷懒的同学抄。但是穆希廷现在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虚伪的。然后他想到了共济会会员,所有的共济会在把他们的商品捐给百姓之家以后就关闭了,但这并不表明所有的共济会都停止了活动……每每想到共济会他都会想起雷菲克的哥哥奥斯曼,他想奥斯曼肯定是一个共济会会员。因为他身上具备共济会会员的所有特质:他自以为是,是个成功的商人,他有符合花花公子身份的优雅,他的手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的谈话总让人想起肥皂的味道。然后还有阿尔巴尼亚人和切尔克斯人,他们正如马西尔·阿勒泰勒说的那样,是些渗透到国家内部的危险人物。另外还有库尔德人,然后,当然就是共产党人了。
他突然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然后他又深深地打了个哈欠想道:“我大概是疯了!我这是怎么了?我变成一个什么人了?我成了一个泛突厥主义者。尽管我还不全是,但我会是的。怎么我就变成这样了?”那天晚上,泛突厥主义者老师离开酒吧后,穆希廷又喝了一杯酒,然后没去妓院直接回了家。他想:“全是因为这个!如果我去了妓院,那人的话就会失去魔力。那样我就不会去杂志社,我就还是原来的我。那天我为什么没去妓院?因为,我喝了太多的酒。”他对自己的这个推理感到惊讶,因为他觉得这个推理不合逻辑。然后他想:“惟一对的就是,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他想起雷菲克去年秋天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穆希廷想:“他在干什么?他在信上说什么农村的崛起。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与其忙什么农村的崛起,还不如关心一下泛突厥主义!……他不会关心的,因为他本来就不像一个突厥人。他也是一个花花公子。反正他的哥哥是个完全的共济会会员!”突然他对自己所愤怒的东西感到了一阵恐惧,他抬起了头。他看见对面书柜里父亲的照片,他明白自己对父亲的想法也改变了。他发现,父亲不再是个空度一生的可怜人,而是一个英雄,一个有信仰的战士,他还在谴责父亲没能参加解放战争。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在这么想,还是希望自己这么想。“两个都一样。最终我会习惯的!”说着他兴奋起来。是的,他会习惯的,他会习惯倾听心声、在社会里消融、用激情代替发了霉的意识。他激动地站起来,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起来。
他想弄明白,成了一个好的泛突厥主义者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摆脱这种不幸福的状态,也不会沉浸在三十岁时自杀的荒唐想法里。我的生活会因此变得井然有序,我也将有自己的信仰!人们会尊重我!”突然他大声地说:“人们会尊重我!”他的眼前闪现出在厄土坎杂志社的情景。那里有几个小伙子,他们用敬慕的眼神看着马西尔·阿勒泰勒。另外还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他用怀疑的,是的,还有些鄙视的眼神盯着自己,他的眼神好像是在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想到要成为一个泛突厥主义者?”他想起了在贝希克塔什酒吧和自己见面的那两个年轻军人。他还没有跟他们谈及信仰的问题。他想:“还是让我先想好了再说!”他决定要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他又想到了关于哈塔伊问题的争论。马西尔·阿勒泰勒和一个年轻人反对和平解决,另外两个则说,如果是同样的结果,也就是说哈塔伊归属土耳其的话,那么反对和平解决有可能是错误的。穆希廷嘟囔道:“那么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又是什么呢?”在杂志社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有一两次轮到自己发表意见时,他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现在我的观点是,马西尔·阿勒泰勒是正确的,或者说他的观点可以得到更多的敬慕,可以让年轻人激动起来。因为如果一句话足以让人激动,那么这可能比是否正确更重要。”他边走边用余光看了一眼报纸。他看到报上有这样一个大标题:“宣布在哈塔伊实行独裁统治!”昨天土耳其总理也在议会谈到了这个问题。他想仔细想想那里发生的事情,但是他所知道的就是哈塔伊是个独立的国家,那里要举行选举,选民登记时不同的派别之间发生了冲突。他对自己在这些问题上,在泛突厥主义问题上的无知感到惭愧,他重新坐了下来。
桌上堆着勒扎·努尔的《突厥史》、齐亚·古卡尔普的几本书、一些杂志和最近一个月的报纸。他仔细读了以前的杂志,他想了解一下泛突厥主义者内部的争论以及他们和敌人之间的争论,另外他还在仔细研究各个时期的突厥史。翻开勒扎·努尔写的《突厥史》时,他想了想作者。他觉得作者是一个简单、原始和肤浅的人。然后他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写出一本比这些更有价值的历史书。他确信自己比在杂志社里碰到的任何人都聪明。但他同时也决定要摒弃自己这种自以为是的作风,他明白应该为自己想到的这些东西感到羞愧。然后他又惭愧地想起在酒吧里对马西尔·阿勒泰勒说过的那句话,“我不认为民族主义是对的。”他对自己过去的那种状态感到生气,又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激动地对自己说:“但我还告诉他说对自己的状态不满意!”他又想起了那些自己在努力忘记的不幸福的日子:奥马尔订婚的那天、喝很多酒的时候、贝伊奥鲁的酒吧、在雷菲克家感到的仇恨和孤独……“但我应该摆脱这些记忆!”说着他坐回到了椅子上。“我应该摆脱这些无聊的想法,倾听自己的心声!”他翻开勒扎·努尔的《突厥史》,开始认真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