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兹米看着路当中的树,好像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一样,他问:“暑假您干什么?”他们正从塔克西姆往哈尔比耶方向走。宽敞的街道当中有一排椴树,树上开满了花,已经是五月初了。他们刚刚一起从巴拉兹先生的音乐课出来。杰兹米想一直走到尼相塔什,但是阿伊谢不同意。于是,似乎为了这个他们之间开始了关于文明、男女关系的争论。今年尼甘女士不再去贝伊奥鲁接阿伊谢了。在阿伊谢让尼甘女士作出这个决定前,家里发生了一场长时间的冷战。当尼甘女士明白,女儿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成为自己希望的那样,自己也不想再遭罪来回奔波时,她撇了撇嘴,最终作出了不再去接她的决定。
杰兹米晃着手里的小提琴盒子又问道:“暑假您干什么?”
今年暑假他们本来准备去黑伊贝利岛的,因为去年杰夫代特先生去世没能去成。但是母亲和奥斯曼想让阿伊谢去瑞士姨妈那里巩固一下法语,因为她马上要高中毕业了。如果去瑞士,阿伊谢就不能去上钢琴课,不能和杰兹米一同从土内尔走到哈尔比耶了。阿伊谢想:“我不想去瑞士!”然后她发现杰兹米在神经质地甩动琴盒,她马上说:“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说完这话她就害羞了。因为有一次杰兹米为了强调他们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他说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在问这种问题时会用“你干什么?”而像阿伊谢那样有时间选择和做很多事情的人以及他们周围的人则一律会说“你想做什么?”
杰兹米说:“我大概要回特拉布松,去父母那里。”他在伊斯坦布尔读法律。
阿伊谢说:“多好啊!”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兴奋,她说:“你可以读喜欢的小说,可以下海游泳。”
“那里没人下海游泳。只有在这里,在伊斯坦布尔的岛上和苏阿迪耶才会有人下海游泳,当然还有在欧洲。”杰兹米生气时,会忘记自己应该是个文明的拥护者,他只会记得自己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在特拉布松当音乐老师。
阿伊谢又害羞地想到“一分钟里说了两句错话”。然后她想起什么似的说:“好啊!你可以教他们那些文明的原则,告诉他们下海游泳没什么害臊的。”
杰兹米生硬地说:“我教他们!”
他们谁也不说话了,慢慢朝哈尔比耶方向走着。西斜的五月阳光只照到了树顶和远处一些公寓楼的后背。路面、树木和墙壁都在阴影里。从希什利方向吹来的轻风不时给这片背阴地送来阵阵椴树花和金银花的香味。
杰兹米突然担心地问道:“你没生我的气吧?”
阿伊谢想:“是的,他是不会气恼的!”她用余光看了看身边这个纤细、瘦弱、英俊的小伙子,她有点激动。街上弥漫着椴树的花香。她感到内心涌动起的一阵爱意,但她克制了自己。
她说:“今天的课很有意思,不是吗?巴拉兹先生的小提琴拉得很好。”
和往常一样,音乐课上匈牙利老师先是挨个指导了每个学生,然后让他们听了唱片,最后在学生们的要求下拉了一段小提琴。
杰兹米用手推了推滑向鼻尖的眼镜说:“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你不喜欢巴拉兹老师拉的小提琴吗?”
“不是很喜欢!”
“我很喜欢……特别是他拉小提琴给我伴奏的时候!其实他可以成为一名伟大的音乐家!”
杰兹米说:“我也可以像他那样给您伴奏的!”他特别生气或是被感动时,会把“你”改成“您”。“我们可以一起合作《克莱采奏鸣曲》的。你读过同名小说吗?”
阿伊谢感到一种隐约的恐惧和愤怒,她说:“没读过!”
在这种情况下,杰兹米总会提到阿伊谢什么小说也没读过,但这次他没再说什么。他们沉默着走了一会儿。
杰兹米问:“那么,关于哈塔伊官司您是怎么想的?”
“什么想法也没有!”
“但是,你应该有个看法。”
阿伊谢什么也没说。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一辆公共汽车扬起了一片尘土。阿伊谢看见车窗里一个戴头巾的女人在盯着他们看。她很好奇那女人看见了什么,想了什么。她想:“一个丑姑娘和一个手里拿了只奇怪盒子的英俊男孩!”这个不愉快的想法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你还没说暑假干什么呢!”
阿伊谢突然说:“我哥和我妈要我去瑞士。”
“你想去吗?”
“我不知道!”
杰兹米开始习惯性地问起了问题:她哥哥是怎么想的,她母亲的用意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送她去瑞士,家里人是怎么议论这个问题的,家里别的还谈些什么,有没有雷菲克哥哥的消息?阿伊谢不情愿地简短回答了这些问题。她惟一不喜欢杰兹米的就是他对她们家表现出的好奇。他希望知道事情的所有细节,他会带着一丝仇恨,带着一种野心勃勃的表情专注地听,有几次他好像是在幻想远方的天堂一样长吁短叹一番,然后开始陈述他的批评和观点。他总是从两个方面来阐明自己的批评和观点:或是指出她们家发生的事情与文明国家里的家庭和人的行为格格不入的方面,抑或是说她们的家庭生活和富裕是和土耳其大多数人家大相径庭的。然后,他还会像往常那样,开始说阿伊谢、她去世的父亲、两个哥哥,甚至她的母亲其实都是好人。
他们已经走近哈尔比耶军营了。杰兹米用和阿伊谢唱反调的习惯说道:“我没有说他们是坏人!我只是好奇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接受更加理智和合乎逻辑的一种生活。特拉布松有个叫哈吉·伊尔雅斯的人。他做生意,很有钱,同时还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他还放高利贷……这种人反对改革我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们家呢?当然,我没说他们反对改革。我知道他们是欢迎改革的,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我看见,他们好像对改革所做的一切持怀疑态度……或者说他们并不十分赞成!而我想,在城市里生活的富人,也就是了解欧洲的富人,我说明白了吗,也就是新兴的富人他们应该是接受改革的。但是他们看上去并不是那样的。无知的老百姓本来就什么也不懂。那么阿伊谢,改革将由什么人来推进呢?公务员们吗?在特拉布松被人嘲笑的我那可怜的父亲吗?在学生宿舍里,因为爱好音乐,因为手里拿着这个可笑的盒子而被人嘲笑的我吗?何况公务员们也开始羡慕起那些粗鲁的富人来了。那么,你是怎么想的?”他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转向了阿伊谢……“你说让我教特拉布松人去海里游泳,你那是在讥讽我。我说那里的人不会下海游泳时,你以为我是在讨厌富人。我不是讨厌富人!我讨厌他们的粗野、没文化和无知,我生气他们对国家和改革漠不关心!”
阿伊谢说:“原来你认为我们家是粗野、没文化和无知的!”但是她不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
“不,请你别误解!我没在说你们家……我……我在说你们家里的那些人为什么会那么做。一方面他们要把你送去欧洲,一方面又比如说您……你不希望我和你一起走到尼相塔什……”他突然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
他们已经走到哈尔比耶军营前了。路在这里开始分岔。阿伊谢忧心忡忡地看了杰兹米一眼,她看到他脸上的慌张和悲哀,她明白自己不会反对和他走到尼相塔什了。好像那里不是他们往常分手的地点一样,他们开始继续往前走了。从军营的马厩里,还有路边的厕所里散发出来的尿味与粪便味和椴树花香混到了一起。
杰兹米突然说:“谢谢你!”随后大概觉得这话不太合适,他又嘟囔道:“你没生我的气吧?”但是他的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阿伊谢再次感到了那种爱意,但这次她小心地回答说:“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因为我说的那些蠢话。不管你们家人的行为是什么样的,我总是尊重他们的。可能是因为他们太有钱,也可能你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我会讽刺你,但是别认为……因为我有自己相信的东西……有我珍视的东西……但你没在听我说话。”
阿伊谢说:“我在听!”她开始用眼睛扫视起街道来。她看见路边那个卖报纸的香烟店前面停着一辆车。
杰兹米结结巴巴地说:“我暑假不回特拉布松了!在那些不解人意、无知的人当中我会闷死的。我在一家酒店找到了工作。这个夏天,阿伊谢,你在听吗?我让你觉得烦了吗?这个夏天我……”
阿伊谢想:“那是我哥哥!那是我们的车!我们的新车,熟透的樱桃色!……刚才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像一个目睹了一场灾难,因为恐惧和激动而一动不动愣在那里的人一样,她惊讶地看着那辆车、车里走出来的人——她的哥哥。
她嘟囔道:“那边那个人是我哥哥!”
“哪个?手里拿报纸的吗?”
他们之间大概有二十步左右的距离。阿伊谢不曾想自己会如此害怕、如此惊慌。她刚才还在想自己害怕的东西是荒唐的,她努力在让自己相信杰兹米是对的。
杰兹米又问道:“是手里拿报纸的那人吗?”然后他从阿伊谢的表情里明白那人就是她的哥哥。他开始好奇地观察起这个听过很多关于他故事的人。
阿伊谢对他的这种好奇很气恼,她说:“你快走,快走,走!”
“为什么要走?我不怕任何人。我不走。像他那样一个人应该知道男孩和女孩之间的关系……”
奥斯曼也看见他们了。他正准备上车,抬头看看四周却不曾想看见了他们。仿佛无法决定是否要上车,他在车边待了一会儿,然后他用几秒钟的时间穿过了马路。他开始径直朝他们走来。阿伊谢恐惧地,也可能更多的是好奇地站在原地看着哥哥。
奥斯曼在离阿伊谢几步远的地方看了看杰兹米。他对阿伊谢说:“你是要回家吧?”没等妹妹作答,他嚷道:“快,上车去,我送你回家!”他装作没看见阿伊谢脸上惊讶的表情。然后,他用一种鄙视的目光又仔细看了杰兹米一眼,他说:“这个小伙子是和你一起的吗?”
杰兹米用半是气愤、半是恭敬,但明确和坚定的语气说:“是的,先生!”他十分自信地往前迈了一步,但是奥斯曼没有把手伸出来。
奥斯曼说:“小伙子,您干的这事……”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杰兹米手上的小提琴盒子上。像是看见了什么闹心的东西一样,他皱了皱眉头说:“算了……您也搞音乐吗?”
“我的名字叫杰兹米,先生……我读法律……”
“您把我妹妹一直送到了这里。但以后您就不用麻烦了!现在我把她送回去!”然后像是要给他们告别的时间一样,他朝四周看了几秒钟。大概他还在研究是否有熟人看见了他们。
阿伊谢仔细地看着杰兹米的脸。她的目光好像是在说:“你看见了吧,错在你。我能做什么呢……”
杰兹米努力做出一副骄傲的样子,但他也有点不知所措了。他也在用目光对阿伊谢说:“我谁也不怕。原来这就是你的哥哥?我是怎么对待他的?”奥斯曼拽着阿伊谢的胳膊说:“我们走吧!”然后他伸手摸了摸阿伊谢的头,开始向她询问学校和功课的事情,他的动作有点像杰夫代特先生,只是少了些温存,多了点做作。他们转身朝栗子树下的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