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希廷下了有轨电车。经过公共厕所的时候,他必须慢慢沿着广场转过去。他一边看着来往的路人,一边迈着愉快的步子慢慢沿着广场走着。他抽着烟,感觉着烟的辣味。他想起自己在办公室的时候想着晚上要去贝伊奥鲁,在贝伊奥鲁走走,然后去喝点酒,接着去妓院,最后再去看场电影。当他在塔克西姆广场拐弯时,他感觉很愉快,因为他离自己想做的那些事越来越近了。他感到了一种明显、确定、可耻、天真的兴奋。他想:“好像跟我爸爸去看电影一样!”中尉海达尔先生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但有时他也会显得很豁达。从退休到去世的那几年里,每个月他都会带着穆希廷去贝伊奥鲁看一次电影。穆希廷想:“可能不是豁达,完全因为他喜欢才带我去的!”但他没有因此高兴,他嘟囔道:“中尉海达尔先生对于工程师穆希廷来说是个不愉快的话题。”又走了几分钟后,他感到轻松了很多,他对自己说:“亲爱的贝伊奥鲁!一闪而过的路人的脸……我已经等了一整天了。亲爱的肮脏、血腥、不忠的贝伊奥鲁。我是诗人!我边走边看着那些被冻红的脸!”那是春寒料峭三月里的一天。大街上不时刮过一阵风,风吹起他大衣的衣角。但是路上已经看不到女人了。即使有个别女人经过,也全是挽着男人胳膊的。穆希廷本来也懒得去看她们,因为看见一个站在男人身边的漂亮女人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但他还是在一个清真寺的旁边看了一个路过的女人,因为他觉得那女人很漂亮,她挽着身边男人的胳膊,乖巧、小心地走着。他想起了雷菲克和裴丽汉。他想笑,因为他是在给奥斯曼打电话时才知道雷菲克去了奥马尔那里。奥斯曼电话里的声音是忧虑和诧异的。他试图想从穆希廷那里打听到弟弟这种疯狂举动的原因,但是穆希廷什么也不想对他说。他想难道让我说“您的弟弟想给生活赋予意义!”或是“您的弟弟后悔没能像我这样成为一名诗人,后悔没能给生活找到目标,他去寻找生活的目的了!”其实为了让那个趾高气扬的商人伤心,他是可以说这些话的,甚至还可以给他一些忠告,但是他不想这么做。再说,即使说了“他后悔没能成为一名诗人”,他也看不到奥斯曼那张因为家里出了有这种想法的人而感到害臊、震惊的脸。
他喜欢想起雷菲克说的“我想像你一样成为一名诗人!”如果这话是别人说的,穆希廷是不会在意的。雷菲克的这句话里明显含有一种愤懑不平的情绪,所以穆希廷每次想到这句话都会觉得自己是在被别人羡慕,他也因此感到安慰。他想,自己是需要安慰的,因为他仍然在想自己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他那诗人的理想也已经以失败告终了。尽管他的诗集已经发表六个月了,但他只在报上看到了惟一的一篇小评论文章,貌似亲善的那篇文章其实充满了敌意。每当想起只卖出两百五十本的诗集,他就会想到那篇虚伪和充满鄙视的文章,他在琢磨是否哪一次在酒吧里曾得罪了那篇文章的作者。因为知道所有这些都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诗人,自己的生活也是失败的。当这种积蓄在心里好几个月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时,他就想着要来贝伊奥鲁了。1938年3月,他已经二十八岁了。是该他认真思考是否将那个关于诗人和自杀的决定付诸实施的时候了。
穆希廷想:“两年后我就三十岁了!”他习惯性地走进了他常去的那个酒吧。为了不跟那些熟悉的面孔打招呼,他摆出了一副冷酷的面孔。招待员拿来了他要的拉克酒和埃及豆。他头也不抬开始大口喝起酒来。
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尽管作为诗人他没能得到希望的东西,但他依然可以从诗歌和贝伊奥鲁那里得到一些安慰。只是现在贝伊奥鲁也开始让他感到厌恶了。他在听后面和旁桌的人讲话。听声音他知道那是一名自己认识的记者,记者正在讲述他是如何跟一个不值得尊重的女人说措辞强硬的话的。记者旁边的人在谈起另外一个人时说:“他是那么贪婪的一个家伙,他是那么贪婪的一个家伙!”坐在后面桌边的一个人则在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政治家儿时的可怜样子。他想自己是不该来贝伊奥鲁,而应该去谦逊的贝希克塔什酒吧的,但是贝希克塔什没有他要的女人。更何况,为了和那两个军校的学生见面他一直去那里。
穆希廷喝完酒结了账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他想:“三十岁时我要自杀!”正要出门,他碰上了一个经常去他们办公室的老年建筑师。他看见老者用和善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什么也没想地对老者满怀爱意地笑了笑,只是因为面对这样的老者应该这么做。然后他明白因为内心似乎被唤醒的这种情感他想惩罚一下自己,他想起了奥马尔一直说的那句话:“你是不会自杀的!”
他重新回到了大街上。他感到匆忙喝下的拉克酒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血液。他看见一张张一闪而过的人脸,他们的脸上映照着从商店的橱窗、电影院的海报、饭店的电灯里折射出的五彩、死寂的亮光。他想:“三十岁时我会自杀吗?”他拐进了一条小巷。每次走进这条小巷,他都会感到一种厌恶和恐惧。走在人行道上,他想,石板路面上映着红色灯光的积水是肮脏的,贝伊奥鲁是丑恶的,自己是潦倒、可怜和怯懦的。他看见了那栋三层楼的旧房子。他像往常那样,用一种满不在乎和镇静的态度走了进去,仿佛走进自家的门一样。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开门的老女人,径直走上了楼梯。他在楼道的门厅里看见了几个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其中一个高兴地跟他做了一个风骚的动作,其他几个女人则在一边笑了笑。他什么也不愿意想,只希望酒精能更快地渗透到血液里,他付了钱,然后上了楼。他走进一间亮着红灯、没有窗户的肮脏的小屋子。有人过来告诉他还需要等一会儿,他付给那人一些小费,然后坐到了床边的沙发上。他想:“她马上就会过来的!”
他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两条短胳膊垂在沙发的扶手下,像一个心肌梗死的病人那样听着自己的心跳。燥热的房间里有股难闻的味道,他抬头望着从高高的屋顶上悬垂下来的一个肮脏的红色灯泡。尽管是红色的灯光,但却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穆希廷曾经打算写一首题为“红色的灯泡”的诗,但当他明白自己想表达的东西需要始终如一的坦率和真诚时,写到一半他就放弃了。他之所以决定放弃,不是因为虚伪,也不是因为喜欢隐藏自己,而是因为他生活在一个会把坦诚当成性变态的环境里,在这样的环境里,那样的诗只会得到诸如丢人现眼、哗众取宠的评价。但是现在当他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时,他觉得还是应该对自己无情些,他不情愿地想到是因为自己的虚伪和怯懦,才无法把诗写完的。他现在对自己就是无情的,因为他想到三十岁时他不会自杀、他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人、一个蹩脚的诗人、一个优秀的骗子,另外,他还在担心一会儿过来的那个女人会把性病传染给自己。但是他同时还拥有减轻这种恐惧的聪明,因为无论何时只要想起这种恐惧,他都会立刻想到波德莱尔。让那个游离在社会之外、潦倒的法国人变成波德莱尔的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孤独,另一样就是梅毒!他想:“我是一个像波德莱尔一样孤独、悲观、聪明、渴望爱情的诗人!像波德莱尔一样,我惟一的朋友就是妓女,而惟一不同的是我还没染上梅毒。如果我也染上了梅毒,那就齐活儿了!”然后他听见一个女人哼着歌走上了楼梯,他静静地听着她的脚步声,但是歌声没在他的门前停下。然后他听见旁边的一扇门发出了吱嘎声,他想旁边的房间里肯定有个像自己一样的人。“我惟一的朋友就是她们!”他在想那个即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长得什么样,但他想不起来了,他想到了别的女人的脸。今天他那合作伙伴的妻子购物回来时去了办公室,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皮肤黝黑、长相平平的女人。他突然感到了一种鄙视。他想:“我想起了合作伙伴的妻子,那是因为她一点也不像我梦里的公主!”他鄙视所有不像他梦中的公主的女人。为了要让他结婚,他那合作伙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一次他开玩笑说穆希廷是女人们的敌人,想到自己对梦中的公主是如何的尊敬,穆希廷毫不留情地反击了他的合作伙伴,还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可后来他对自己生气了。“我惟一的朋友是妓女!”他想,跟其他女人相比,有时自己会更多地尊重妓女。当他这么想时,他相信这些女人并不是因为贫穷和无奈才选择这份职业的,而是因为她们不想和别人做同样的事情,不想遵守社会上的清规戒律才自愿走上这条路的。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他又兴奋起来。但兴奋的同时他又感到了担忧。然后他想到了以往一直对自己重复的那些话:“我不会再来这里了!……我要努力工作!不该再到这里来了!”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穆希廷听到了那熟悉的嘶哑声音。女人问另外一个人:“我那个小眼镜在这里吗?”
一个男人回答了女人的问题。穆希廷已经习惯了,他一点也不介意,因为之前他也听到这个女人是这么说起自己的,那是六个月前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非但不介意,大概还挺喜欢,因为在这个女人的声音里,他找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怜惜和亲近感。“我的小眼镜!”
门推开了,红色的光线照到了她的脸上。女人像往常那样带着一副虚假的表情说:“啊,你这个风流的人!”穆希廷也做出一副害臊的样子。他知道,过一会儿女人会开始说话,接着他们会寒暄两句,然后女人会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让你等久了吗?”穆希廷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一把抓住了女人的肩膀问道:“我会自杀吗?”
女人惊讶地问:“你要杀我吗?”她恐惧地从穆希廷的胳膊里挣脱了出来。“那是什么话?”她像看一个疯子似的看着穆希廷,但并不像是特别的害怕,因为她一定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穆希廷没能说:“不是你,是我自己!”他的脑袋耷拉了下来。